楊牧之走進(jìn)彩云城北門,回頭望了一眼白楊樹林,那里劍氣激蕩如虹,天地間靈氣跌宕起伏不休,一劍一盾的相互對撞,在這漆黑的夜空里交織出一道道光影,讓人目眩神迷。
看來身為靈寂境的老管家憑借著墨鎏盾,倒是也能與那位玉璞境劍修一較高低。
楊牧之從咫尺物中找出一件干凈衣物,從衣袖上撕下一塊布來,隨便纏住脖頸上的傷口,看著手里的那條絲帶,卻怎么都舍不得用它來包扎了。
白楊樹林里,老管家以心聲在他心湖說的那段話,才是他愿意獨(dú)自離去的重要原因。
“楊牧之,你已經(jīng)觸怒了楚家了,若是以后還想與玉兒交往,有些事情就必須做出讓步,真要到了你與楚家決裂的時候,難過的不是你,而是楚玉!”
“你越是反抗,楚固就會越憤怒,關(guān)西風(fēng)與劉長清已經(jīng)廢在你手里了,如果這次趙余鶴再敗在你手里,那么下次就是化神境的廖從云,甚至是楚固親自出手了……”
“一個是生她養(yǎng)她的父親,一個是她心心念念愛戀的人,你讓她如何抉擇?若是你再三退讓,再加上玉兒從中周旋,或許此事還有一線轉(zhuǎn)機(jī)……”
是?。〔荒茉僮尯糜駜弘y過了,不到萬不得已,實在沒有必要與楚固拼個你死我活了。
至于楚固為什么三番兩次要置他于死地,楊牧之多少還是能揣測出一點端倪的。
桐油鎮(zhèn)的那場大戰(zhàn),礦山管事劉長清雖然蒙著黑巾,但那個熟悉的身影與氣息,楊牧之還是猜測出來了個大概,只是那個時候他并沒有認(rèn)識到這件事情會這么難解。
按老管家說的,如果這次趙余鶴刺殺自己失敗,還會有個化神境的廖從云接著對自己出手?
亦或是楚固親自動手?
楊牧之心中苦嘆不已,若楚固真的不顧臉面對他出手,礙于楚玉這一層關(guān)系,他委實是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了。
若是往后要光明正大的迎娶楚玉,那么自己就真的不能與這位未來岳父動手了。
……
楊牧之一口氣跑回葫蘆鎮(zhèn),脖頸上的傷口又滲出了鮮血,他掏出一顆止血丹服下,就地盤坐休息了片刻,總算是止住了血。
至于那位劍修趁機(jī)殘留在他體內(nèi)的那縷劍氣,被他壓制在一處竅穴內(nèi),日后有時機(jī)再慢慢剝離出來就是了,對于他來說,這并不是多大的難事。
楊牧之先去了葫蘆鎮(zhèn)后山的祖墳,漆黑孤涼的墳地里,偶有兩聲烏鴉凄鳴,格外的瘆人。
在葫蘆鎮(zhèn)生活了六年的楊牧之是很少來這后山祖墳的,他撫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朝著一座大理石墳圈走去。
紅梅就安安靜靜的跪在那座墳前,面前是一堆緩緩燃燒的元寶蠟燭與紙錢。
憑借著微弱的火光,楊牧之看清了這座墳?zāi)怪魅说拿郑撼捠显吕佟?p> 葫蘆鎮(zhèn)姓楚的,就只有一家。
莫非,梅姨與楚家有什么關(guān)系?
楊牧之輕聲問道:“梅姨,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紅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平靜道:“牧之,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里多呆一會?!?p> 楊牧之想了想,也就不再勸她。他點了點頭:“梅姨,我去給你拿些吃食來,你等我一下!”
想必長眠地下的這一位,該是梅姨的至親之人,結(jié)合她之前要去春心湖投寄那一枚許愿錢,楊牧之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零碎的猜測了。
……
回到香燭鋪子,老李頭果然準(zhǔn)備了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餐,三葷兩素,口味都還不錯。
楊牧之拿出一個木制食盒,好生裝了一些飯菜,提著就出了門。
他本想將今天在白楊樹林的事情說給老李頭聽,只是心中有些惘然,也就不知道從何開口了。
他回頭打了一聲招呼,告訴老李頭,今晚就不回來睡了,提著食盒就快步去了后山。
身后的老李頭眼瞼微垂,也沒有多問什么。
等楊牧之走遠(yuǎn)了,這位遲暮老人眼中精芒閃現(xiàn),似笑非笑喃喃道,“嘿嘿,十幾年不曾動手,也該練練手了……”
……
楊牧之不忍紅梅一個人呆在這冷清瘆人的墳山,他在那座簡易的躲雨木棚里點燃了一堆篝火,打算陪著梅姨在這只有死人睡覺的地方呆上一晚。
春寒陡峭,丑時以后還是有點冷的,紅梅總算是熬不住了,在楊牧之第三次勸喚下,她終于離開了那座墳?zāi)?,來到了火堆旁?p> 看著盤坐在火堆旁的年輕男子,那張點綴有不少麻子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竟然有了一絲紅彤彤的可愛。
紅梅輕輕嘆道:“牧之,你是個好孩子,虞瑤也是,楚玉也是,梅姨是真的希望,你們能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
楊牧之微微一怔,為什么突然這么說?
難道梅姨一早就認(rèn)識楚玉和楚虞瑤了?
紅梅對一頭霧水的楊牧之招了招手,示意他坐過來一些。
“牧之,想不想聽梅姨給你講一個故事?”
楊牧之點點頭,挪身過來,挨著紅梅坐好。漆黑荒涼的墳地里,一個溫暖的火堆旁,任何人心中都有一個親人沒有講完的故事。
紅梅微笑看著這個相識不過兩個月的年輕人,滿眼都是慈愛。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打開了那扇埋藏在心底二十年往事的大門。
“三十多年前,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里,有一對同胞姐妹被人擄走,由于年紀(jì)太小,兩姐妹都不記得自己的父母與家鄉(xiāng)的模樣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幾年后,被擄時不到三歲的妹妹竟然連自己的親姐姐也不記得了?!?p> “離開家鄉(xiāng)、離開雙親的那十多年來,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無論被調(diào)教的這十多年如何艱辛,大三歲的姐姐卻始終不肯忘記她有一位親妹妹,雖然她記不起父母的名字,記不起自己與妹妹原來的名字,但蕭月蕾這三個字卻被她深深的烙印在腦海里,因為,這是她親妹妹的新名字……”
“被夫人分開調(diào)教的姐妹很少有見面的機(jī)會,然而姐姐卻總是會想各種辦法去見妹妹,當(dāng)妹妹被欺負(fù)時,她也總是會明里暗里的呵護(hù)著她,然而被賜名蕭月蕾的妹妹,口中所叫的‘紅梅姐姐’,卻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她并不記得了,這個‘紅梅’,就是她的親姐姐呀!”
紅梅的眼角又有淚珠滑落,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乞討生涯,在這個世上,讓她傷心的事情不多了。
“直到蕭月蕾不遠(yuǎn)三萬里嫁去彩云城楚家,她都不曾知道,這個世上她還有一位至親之人,同年,紅梅想盡一切辦法,也如愿以償?shù)娜チ顺遥幢阒皇亲鲆粋€丫鬟,只要能常在妹妹左右,她無怨無悔?!?p> “那時候的楚家還沒有分開住,蕭月蕾嫁的人是楚家二公子,紅梅卻是給楚家大少奶奶做丫鬟,這個機(jī)會是她答應(yīng)了夫人一個條件才換來的,這期間,她做了不少違心的事情。她,許多年后,才知道后悔……”
盡管楊牧之心里有些零碎的答案,但還是被小小的震驚到了。
故事說到這里,他總算是明白了,那位長眠在此的蕭月蕾,就是楚玉的母親,至于她怎么死的,就不得而知了。
紅梅擦掉淚水,以一種平淡的語氣繼續(xù)說道:“月蕾膝下有一女一子,婚后的生活也看似幸福美滿,只是有一次在閑聊的時候,紅梅發(fā)現(xiàn)她過得并不幸?!?p> “原來月蕾的夫君,楚家二公子心里早就有一個割舍不下的人了,他娶月蕾,只不過是因為她長得有點與那個女人相似罷了!”
紅梅的眼神朝那座大理石墳?zāi)箳呷?,在墳圈的一角,生長著一株月季花,濕重的露水打濕了花瓣,正搖搖欲墜。
“夫人為她取名月蕾,就是希望她像月季一樣,青春、熱情、勇敢、有一顆赤熱的心?!?p> “而那個女人,卻是一朵薔薇花……這也是為什么月蕾會被楚二公子一眼看中的原因了?!?p> 紅梅的身軀有些微微的顫抖,她咬著牙說道:“月蕾走的時候,她拿出了那一枚已經(jīng)在春心湖許過愿,卻僅僅因為不想讓她夫君感到愧疚而沒有投入春潮的神仙錢,當(dāng)她遞給我那枚錢幣的時候,滿眼是笑,臉上卻是淚痕斑斑,或許,她就是在后悔與知足中離開這個世界的……”
楊牧之伸手捉住紅梅的雙手,發(fā)覺異常冰涼,他將幾截?zé)炅说牟裉繐芘剿砼?,再將她的雙手遞到上面取暖。
他在心中暗暗嘆息,曾經(jīng)有人說過,但凡世間萬事萬物,都逃不開一個情字,果然說得很有道理。
那個時候的楚家二公子,就是楚玉的父親楚固,他癡情于薔薇,看到了一朵似薔薇的月季,便娶回了家,可他依然喜歡的還是薔薇,無論多相似,都替代不了。
這便是深深的情!
蕭月蕾喜歡楚固,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只是拿她來替代另一個女人,卻無怨無悔的付出,直到自己臨死時,才想著將那枚對自己夫君有著深深眷戀的許愿錢遞出……
這便是傻傻的情!
楊牧之突然感覺有心里莫名多了一絲凄涼,他拿出那條絲帶,火光映照下,似乎能看見一張美艷明媚的臉龐,烏黑秀麗的頭發(fā)上扎著的就是這條絲帶。
想起玉兒不肯再見自己,想起她父親的連番敵對,難道真有那么一天,明明相愛的兩人,也會反目成仇?
楊牧之低低暗嘆一聲,滿臉的頹喪與憂慮。
“我與玉兒,會不會就此無疾而終……”
相遇,原本已是一種幸福,可惜,有一種結(jié)局叫命中注定;可憐,有一種心痛叫綿綿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