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圣旨里講，蔡相雖也頗有顧慮，但鄰朝的天祚皇帝聽聞了我的威名，點名要見一見我。所以我便在安頓好軍中事務(wù)以后，于五月底回京面圣了。
十月，我們一行人從京城出發(fā)，踏上了前往鄰朝的都城臨潢的旅程。在旅途之中，一個叫馬植的燕人找到了我。
他說，他有一件大功勞要給我。
我當(dāng)然是不信這些鬼話的，他一介流民，能有什么功勞給我呢？
他告訴我，自鄰朝天祚皇帝即位以來，朝政腐敗不堪，百姓民不聊生。我朝雖與鄰朝有和議在先，但君子豹變，當(dāng)順天勢而為。他又告訴我，極北之地，有一族之人不堪鄰朝暴政，已經(jīng)起兵自立，如我朝能與之聯(lián)合，一同攻伐鄰朝，山北百姓定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在平常，我根本不會相信這些話。但那天我有一種直覺，這是命運給我的機(jī)會，抓住了它，我就能拿到那件皇上日思夜想的東西。于是我派人將馬植秘密送到京城我的宅邸里，并給他改了名字，只待我出使而歸，就去拜見皇上陳明此事。
在去往臨潢的路上，我常常想，鄰朝天祚皇帝不因我是宦官而看輕我，想來是看重我的才能，不為世俗禮法所囿。
但事實是，我受到了滿朝文武的取笑。是的，天祚皇帝叫我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羞辱我朝。
你們朝廷沒人了嗎？怎么叫你一個宦官到這里來？
可惜他們的目光，竟短淺至此。我雖為宦官，卻替朝廷立下過汗馬功勞，他們又豈能知曉。
但我的心思也不在出使上，我在鄰朝停留了半個多月，發(fā)現(xiàn)果如馬植所說，已經(jīng)一副疲敝之相，看來大事可成。匆匆完成出使任務(wù)之后，我們一行人就快馬加鞭準(zhǔn)備回京。
自我朝與鄰朝議和之后，邊境獲得了長足的安寧，再加上歷代圣上勵精圖治，使得六州百姓安居樂業(yè)。其間雖有新黨佞臣矯枉過正，大肆篡改祖宗之法，致使百業(yè)疲敝，民怨沸騰，士農(nóng)工商不堪于重賦，將官望族失望于朝廷，但幸在圣上英明，及時撥亂反正。到哲宗皇帝時期，太后輔政，重用輔國良臣，朝政煥然一新，邊境也是屢戰(zhàn)屢捷?？上д茏谠缡?，一時間朝野紛亂，奪嫡之爭愈演愈烈，我與蔡相通力合作，扶新帝登基，穩(wěn)定了朝綱。
蔡相，是我人生的開始。
在遇見蔡相之前，我只是杭州的一介小小的供奉官。只因蔡相奉旨到杭州采辦花石綱，見我做事得力，便做了個順?biāo)饲樗]我進(jìn)京做官。
剛到京城的那幾年，我經(jīng)常去他府上拜謁。蔡相特別熟悉皇上的喜好，所以每年的花石綱，皇上都會交給他去辦。其實在朝為官，一心一意迎合圣上的臣子也不計其數(shù)，但只有蔡相能得到皇上的垂青。我曾問他君臣之道，蔡相卻只是笑，并不說話，直到新帝登基之后不久的一天，蔡相著人宣我到他府上。
相府的荷塘，是請揚(yáng)州的匠人設(shè)計的，和府上的九曲回廊一樣，看起來頗有江南的風(fēng)格——這大概是皇上時常光臨的原因吧。荷塘旁有一座假山，由石頭堆砌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看起來就像隨時都要倒塌，但是時間又仿佛把它們凝固了起來。那天，我和蔡相就坐在荷塘邊。
他告訴我，新帝登基之后，不理朝政，不顧黨爭，卻命人大肆采辦花石綱，一副昏君之相。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我笑了笑，又說：
你認(rèn)為我藐視君威？皇帝尚在太學(xué)讀書時的太傅與我是同窗，他告訴我，當(dāng)今皇上天資聰穎，性格果毅，決不是昏庸之人。
我不甚解意，蔡相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說：
你知道這籠子里的鳥為什么一副懶相嗎？
一是因為有人給它喂食。
二是因為這籠子，它逃不出去。
我朝政清人和，國庫充裕，百姓富足，偶有夷狄犯邊也不足為慮，以當(dāng)今皇上之才，維持這樣的盛世，易如反掌。但皇上卻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皇帝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我不禁問道。
蔡相笑了起來，說：
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樣，說話沒個遮攔。你以前一直問我，今天我就告訴你，它就是......
蔡相看著我，說出了那五個字。
原來圣上想要的，竟是這樣?xùn)|西，難怪滿朝文武始終不及蔡相得皇上之心。
那皇上可在籌劃？我問。
蔡相搖了搖頭，說道：
沒區(qū)別的，都一樣，他知道他得不到。
沒區(qū)別的，都一樣。
為什么？我問。
因為有籠子，蔡相說。
籠子又是什么？
蔡相的臉上露出了他慣有的笑容，但我覺得那笑容沒有一絲喜悅的成分。
更多的，是一種無能為力吧。
籠子，是很多東西，是教化禮法，是國家氣運，甚至是你我，是滿朝文武?；实?，他逃不出這個籠子的。況且......
蔡相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說下去。
況且，籠子外，還是有籠子的。
......
我不知道走出相府時自己是怎樣的心情，似乎下著雨，天色灰蒙蒙的，和潭中的渾水一樣，但記憶清晰地告訴我，那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刺眼。
我時常想，如果不遇見蔡相，如果那天下午沒能去成蔡府，如果我沒有遇見那個叫馬植的燕人，是不是現(xiàn)在的我，就會在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做著一份平凡的差事。然而現(xiàn)在，我別無選擇，命運推著我，但我不知道前面到底是康莊大道，還是萬丈深淵。
沒區(qū)別的，都一樣，得不到。
但我還是不愿意相信如此絕望的說法，這是命運給我的機(jī)會。我本來是不入九流的賤民，從小被寄養(yǎng)在宦官家里，小小年紀(jì)就入了宮，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奴才。但是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現(xiàn)在，又一個機(jī)會擺在我面前，我怎能放棄它？
你知道籠子里的鳥為什么一副懶相嗎？
大概圣上自己也無能為力吧。
皇帝想要的，是燕云十六州。
我覺得，現(xiàn)在的我，可以幫你打開那扇籠門。
你們朝廷沒人了嗎？怎么叫你一個宦官到這里來？
宦官？我可不是什么宦官，我是當(dāng)朝校檢太尉，西北監(jiān)軍！
蔡相，馬植，一切的一切，命運已經(jīng)讓我走到這里，我不能再回頭。
籠子里的鳥，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籠子外，是更大的籠子，那籠子的名字，叫做山海關(guān)?；\外是名為燕云十六州的世界！
瀛洲的雪漸下漸稀，我們也收拾行裝準(zhǔn)備啟程。這次回京之后，我要盡快帶著馬植面見皇上。
那時起，我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政和元年（1111年）冬，臘月，河南開封。
在十二月中旬的時候，汴梁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早了十幾天。周邊幾個村子的農(nóng)事結(jié)束的也早，百姓們都說，許是今年北方冷的也早，冷風(fēng)吹過來，夾帶著雪，叫咱們提早歇著了。
相比其他地方，開封的老百姓生活就更為平淡一些，因為不像北方邊境，比如瀛洲，時常會有戰(zhàn)事，也不會像登州，?？芩僚啊Ｎ髂媳緛硪彩莻€太平地方，但是年初的時候聽說那的羌人造了反，這樣一來，倒恰恰是只有開封的老百姓是太平的了。
所以唯有平靜，可以形容這座中原的城市。
然而這一天，老百姓們卻覺得有所不同。他們一大早起來的時候，就聽見窗外嘈雜的聲響。等到穿好衣服上了街，就發(fā)現(xiàn)不僅是自家門口，從北城門直到皇宮的長街上早已站滿了人。穿過人群再往里走，就會被士兵攔住，但是依然可以看到路上的雪已經(jīng)被掃的干干凈凈，路的兩邊除了看熱鬧的百姓，早已站了兩排侍衛(wèi)，持長矛立的整整齊齊。
北城門口旁，梁總管早已拿了自己的拂塵等在那，背后的小太監(jiān)牽著一匹駿馬，那馬足有六尺多高，黑鬃紅皮，聽說是年初的時候遼國使節(jié)帶來的汗血寶馬。總管和小太監(jiān)的身后還跟著數(shù)名侍衛(wèi)，他們都直挺挺地立著。
城門外不遠(yuǎn)處的地方，一抬轎子帶著數(shù)十騎人馬，正緩緩地往城門這里走來。那轎子在城門口落了下來，總管身后的小太監(jiān)急忙去拂那簾子，轎子里的人探出頭來，梁總管俯身上前，輕聲說道：
“童大人，您回來了，圣上已候著您多時了?！?p> 轎子里的人點了點頭，隨手招來自己的隨從，說道：
“你馬上去我府上，叫李良嗣來見我?！?p> 那隨從得了指令便快馬加鞭地走了，梁總管看了看身后的駿馬，又說：
“童大人，這匹馬是皇上賜給你的，皇上急著見您，童大人不如就騎上這馬，快些進(jìn)宮面圣，老奴也好早點交差了?！?p> 轎子里的人點了點頭，便走了下來。他比梁總管高了整整兩個頭，一身文官打扮，腳上卻穿著常年在外的武將才穿的硬皮長靴。那人跺了跺腳，拱手向梁總管行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