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鮫人心——忘

　　夏末的風(fēng)吹過，散去天邊遮擋晨曦的云，熹微的光綻放，穿過縫隙，直直奔向大地。

　　僵硬的表情未在他的臉上停留半分，僅是轉(zhuǎn)瞬，夏銘辰便微微一愣，偏頭不明，似乎是在思考著她的問題，“安妮是誰？”

　　一語既出，木槿并未生疑，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不認(rèn)識就算了吧。”

　　為了遵循神界成文的規(guī)則，神明親手掩去自己與塵世之人相處的記憶，本就是常事。

　　是安妮做的吧。

　　木槿低頭沉思，不再言語。

　　看見木槿沉默不語，夏銘辰沉靜如水的眼中晃蕩起了波紋——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漏洞。

　　絲絲的冷汗從后背冒出，浸濕了貼身的薄衣，他的手指在桌底動了動，接著抬眸看向?qū)γ婷嫒萸逍愕呐ⅲ统恋穆曇艟従徳诔蹶栂嘛h蕩，進(jìn)了木槿的耳朵，“東陽是墮神這件事是林楚生說出來的?！?p>　　對面的女孩忽地一愣，天藍(lán)色的眸子中閃爍著驚異——她還以為是他的病癥太過奇怪了，所以被發(fā)現(xiàn)了。

　　“他怎么知道的？”木槿沒想清楚其中緣由，在各項異變表征完全出現(xiàn)之前，他所目前表現(xiàn)出來的情況應(yīng)該不足以讓人生疑。

　　只見夏銘辰搖了搖頭，面上帶著沉寂的笑容，宛如一尊古像，那表情中包含了千言萬語，最終都只變成一句話，“在我跟你講完所有事之前，請你耐心聽我講完，什么都不要做，可以嗎？”

　　木槿點(diǎn)了點(diǎn)頭，鄭重且認(rèn)真。

　　“他看到了東陽的記憶，更準(zhǔn)確來說，他看到了太陽神東君的回憶。”夏銘辰的聲音就如同那緩緩回響著的深井，在向木槿轉(zhuǎn)述著他所聽見的故事，“東君的回憶里有個女孩，她擁有一頭及腰的銀發(fā)，水藍(lán)色的眼睛中閃耀著日光，總會坐在一片廣闊的向日葵花田中等待著金烏歸來，她擁有一雙靈巧的手，編織出的花環(huán)是金烏最喜愛的禮物，她還有一顆玲瓏的心，多次為苦悶的東君解開了迷惑，她與另一人被合稱為‘神界側(cè)使’?！?p>　　“東方的左膀右臂。”夏銘辰說話的時候看著木槿的眼睛，女孩水潤的眼帶著溫潤的光，好像陷入了一段長久的回憶，只是靜靜聽著他講述，“東君喜愛明麗的金黃，便借花仙之手為她織了一條玲瓏的輕紗裙，女孩穿著紗裙，編織著長辮的發(fā)尾點(diǎn)綴著一朵綻開的葵花，站在海棠樹下的身影是他最難以忘記的模樣，因?yàn)樗谀抢飭査?，是否愿意嫁給他......”

　　夏銘辰不再說下去了，因?yàn)樗匆娔鹃刃α恕?p>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嗎？”這個問題讓夏銘辰微微有些愣神，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向其他人講述起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

　　“我說，我沒想過?！?p>　　抬手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木槿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嘩啦啦的水聲落在杯中，散開的香氣舒展了木槿輕皺的眉頭，“我自小生活在使者身旁，使者負(fù)責(zé)管理人神二界，而我們天生的職責(zé)便是協(xié)助使者治理神界內(nèi)網(wǎng)。眾神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運(yùn)轉(zhuǎn)著整個神界，我也是。”

　　“經(jīng)年累月的長久學(xué)習(xí)，我學(xué)會了各項術(shù)法，掌握了調(diào)配管理，完成了各項任務(wù)，可我還是沒有明白，使者為何會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候露出那樣的表情?！辈柰氲纳w子被放置在一旁，茶碗中晃蕩著水波，倒映著女孩清冷的模樣。

　　“使者的房中沉睡著一位公子，無論使者是吵鬧還是歡笑，只要見到那個人，她們便會變得安靜且沉默，緩緩坐在那人身旁，看著他熟睡的模樣，嘴里哼著曲子，一坐便是一個晝夜?！?p>　　“我想做的事原本只有向眾人證明，我有資格?！蹦鹃葒@息著將手中的茶碗放下，碗中的茶葉浮起，震動出一圈圈波紋，似乎回蕩著那印入她眼中嘴角揚(yáng)笑的少年模樣，“可是，那好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夏銘辰?jīng)]有說話，栗色的眼睛透著微微的光，晨光初啟，落入庭院中，照亮了兩人的臉龐，“你想救他，是嗎？”

　　神明的形象在他的心中似乎漸漸明了了——神明也有其所求。

　　“我會救他的?！迸⒌难凵駡砸?，看著對面的人，似乎是在做出承諾。

　　夏銘辰見她認(rèn)真的模樣，緊繃的背緩緩放松了，僵硬的嘴角漸漸有了柔軟的弧度，他笑了，“我等著。”

　　木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看著夏銘辰開口便問道：“林楚生現(xiàn)在在哪兒？”

　　夏銘辰忽地愣了，轉(zhuǎn)瞬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張了張嘴，解釋道：“他什么都忘了?！?p>　　“在跟我講述了這個故事與我分別之后，他便什么都忘了?！毕你懗铰柫寺柤?，“如果你去詢問做出這件事的神明，便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p>　　木槿將信將疑地將目光落到夏銘辰眼上，他面容平靜，沒有奇怪的動作，似乎是真的。

　　“我得走了?！蹦鹃日酒鹕恚呓讼你懗?。

　　看著漸漸向他靠近的女孩，夏銘辰突然笑了，“你不是答應(yīng)我了在我說完之前都不會有任何動作的嗎？”

　　木槿一愣，垂眸看著他，手心已然匯集了靈氣，就等發(fā)力便匯入夏銘辰身體中洗去他的記憶，“你還沒說完？”

　　“我還有幾個問題?！毕你懗教Я颂?，示意木槿坐回去，木槿緩步走回對面的位置坐下。

　　“神界曾有人類成神的前例嗎？”夏銘辰目光如炬，看著對面的女孩，古潭般的聲音回響在晨間的陽光里，“或者說，成為神明需要什么條件嗎？”

　　木槿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但出于誠信還是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輕輕皺著眉頭，點(diǎn)了頭，“有?！?p>　　“十年前有一個，成功渡了冥河，上了岸。”木槿緩緩說著，夏銘辰的腦中漸漸浮現(xiàn)出那年夜里大地上盛開的花朵，絢爛如霞，而那冥河卻兇猛如豺，讓人心生懼怕。

　　“百年前有一個，修心悟道得了天啟，一雙巧手創(chuàng)出不朽神跡，入了英靈閣?！?p>　　“還有一個外族女孩的魂靈......”木槿說到這里頓了頓，“被使者遇到，撿回了東方。”夏銘辰心中咯噔一下，一雙手緊了緊，瞬間明白木槿說的外族女孩是誰了。

　　“還有，東方使者?！蹦鹃葘⒉柰肷w上收了手，“百年前使者更替使者被前任使者選中，從眾人中脫穎而出，一躍成神?！?p>　　“還有外族女孩？”夏銘辰的反應(yīng)明顯慢了大半拍，木槿都說完了他才慢慢悠悠地提起那個他想問的人，“她怎么被撿回來的？是在西方待不下去了嗎？”

　　木槿張了張嘴，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安妮來自西方？”

　　夏銘辰頓住了。

　　一提到安妮，他就手足無措了。

　　木槿似乎看明白了，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回答了他的問題，“因?yàn)椋龔s神了?！?p>　　夏銘辰突然呼吸一滯，腦子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接著他便聽見站在他眼前的木槿對他說道：“都忘了吧。”

　　夏日的風(fēng)吹過，夾雜著一聲嘆息，消散在銀發(fā)的末梢處。

　　夏銘辰呆呆地坐在石桌前，杯中的茶水已經(jīng)冷了，暖風(fēng)吹著，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搖了搖頭，突然間忘了自己剛才坐在這里和木槿聊天的理由。面前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留下的茶盞證明著她曾與他對飲交談。

　　日光逐漸熱了起來，帶著夏日的溫度，夏銘辰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坐了很久了，拿出褲包里的手機(jī)想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手機(jī)的錄音功能正處于開啟狀態(tài)。

　　夏銘辰有一瞬的呆滯，胸口突然空空的，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清除了，微微顫抖的手指緩緩點(diǎn)開音頻文件，熹微時的對話內(nèi)容悉數(shù)進(jìn)入耳中。

　　夏銘辰愣愣地聽著兩個交談的聲音——

　　“之前看你挺疲憊的，所以就準(zhǔn)備了這個，看來有用?！?p>　　“嗯，您有心了?！?p>　　“也不算有心，只是這么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p>　　......

　　夏銘辰沉默地聽著，不明白自己與木槿對話的意義，難道是想從她那里找出東陽的線索？

　　音頻繼續(xù)播放著：“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p>　　......

　　“是安妮帶你去的？”女孩清冷的嗓音傳出，帶著一絲冷意，讓夏銘辰不自覺后背一緊，挺直了腰，就好像極力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是在撒謊的小孩子一樣。

　　“安妮是誰？”

　　夏銘辰愣住了，心臟處空的那一處似乎找到了。

　　“不認(rèn)識就算了吧。”

　　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降了下來，只為了不放過任何一絲關(guān)于那兩個字的信息。

　　“還有一個外族女孩的魂靈......被使者遇到，撿回了東方?！?p>　　“還有外族女孩？她怎么被撿回來的？是在西方待不下去了嗎？”

　　“你怎么知道安妮來自西方？”

　　他的心突然揪緊了。

　　“因?yàn)椋龔s神了?！?p>　　他的呼吸停住了，似乎再次身處于那巨大的震驚之中。

　　清晰的腳步聲傳來，是木槿那時靠近他的聲音。

　　“忘了吧?！迸⒌穆曇魝鱽恚秃孟袷墙夥潘闹湔Z，將他從深海撈出。

　　夏銘辰撐著額頭，揉了揉眉心。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了。

　　古潭般的聲音第一次染上了沙啞的音色，他喃喃道：“安妮，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