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承律覺得近來這一個月自己蒼老了許多,本該是正值壯年的人,卻整天覺得精力不濟,恍若是中了邪一般,尤其是瞧見柴賡的時候。他從前只覺得軍營的武夫們無法溝通,如今倒是更覺得習武之人懾人神魂了。
惹不起又打不過,好在他腿腳還算利便,躲遠些還是來得及的。
楊恕自病倒之后就一直歇在兗州府衙,范承律作為家主派了不少丫鬟小廝伺候,這些下人除了伺候楊恕,還負責替范承律打探情況,柴賡不在的時候一句通報他就快馬加鞭地趕過去。
楊恕昏睡了大半了日才漸漸轉(zhuǎn)醒,由韋潤和方副將幫著喝了碗藥便躺下繼續(xù)補精神了。第二日晌午,楊恕總算是自然醒了。
此刻屋中只有柴賡和幾個伺候的下人,范承律就不敢出現(xiàn)了。
“老師您醒了!”柴賡欣喜道,他招了招手讓人把一直溫著的藥端過來。
楊恕撐著胳膊,由柴賡扶著坐起來。
“您沒事了吧?”柴賡說著,舀了一勺藥遞到了楊恕嘴邊。
楊恕慢慢喘了幾口氣,抬起仍有些沉重的眼皮看著柴賡問:“聽說……你又揍范承律了?”
柴賡瞪眼不樂道:“誰告我狀了?”
“去給他道個歉吧?!睏钏@了聲氣。
“什么?”柴賡覺得自己聽錯了。
“這是人家的地界兒?!睏钏≌f著,揮了揮手遣走了屋中伺候的人。
“可是……”柴賡還想反抗一下。
楊恕搖了搖頭說:“這些日子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應該有所覺察,范承律并不是一個賴吃皇糧俸祿的庸俗之輩,若日后家國有難,身后的安穩(wěn)和憑靠還是要靠范承律這樣的文人支撐,你若總與他不善,來日逢事卻難以共事,豈非得不償失?”
柴賡覺得不服氣,硬著性子說:“若他為國效力的忠心只因為我多掐了他兩把就變了,那還不如我先一步把他了結了算了?!?p> 楊恕被惹笑了:“你還敢說嘴,到底去不去?”
柴賡憋了好一會兒,把手中的湯匙重新伸到楊恕嘴邊說:“老師您先把藥喝了,等您歇下之后學生便去?!?p> 楊恕悶了兩聲后把藥喝完,挪騰了一下,靠在床柱上喚了幾口氣。
“老師,臻臻他……”柴賡覺得自己沒臉問,但卻又十分想知道。
“沒事了,”楊恕笑道,“他此刻在藥師谷,由林神醫(yī)和秋先生親自照顧,會慢慢好起來的?!?p> 柴賡下彎著嘴角無法高興起來:“都是學生不好……”
楊恕看著他的樣子,笑道:“再過幾日你就該及冠了吧?”他已不想再多想什么了,索性聊點別的讓柴賡也寬心些吧。
“是?!辈褓s老實地點頭。
“可曾想好取什么字了?”楊恕問。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全憑老師做主?!辈褓s說。
楊恕一陣沉吟后說:“你考科之時寫的那篇關于李牧治軍之方的策論很是出彩?!?p> 柴賡老老實實地聽著,這類話幾位主考官都說過。
“就叫‘與牧’如何?”楊恕凌空比劃了一下這兩個字。
“多謝老師!”柴賡連連點頭。他這邊好一番高興后又問:“老師,若是臻臻的話,您會給他取什么字呢?”
“他還小……”楊恕低頭笑道,“再說,到時他大概也未必需要我做主?!彼雒婵戳丝创岔?,瞇了瞇眼又道:“若是他真想讓我給他取……他母親曾說過‘一人之冬,寒寞獨孤,倚人之冬,唯雪知冬’,他若喜歡,我便給他了?!?p> 柴賡敲門時,范承律正在屋中詢問幾個丫鬟小廝,這幾個人都是原來在楊恕的房里伺候的,聽得楊恕讓柴賡來道歉的事之后就來通風報信了。
范承律聽了這個消息,高興是一點也沒有,說不信也不可能,但惶恐是實打?qū)嵉?。他暫時無法想象柴賡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跟他說出那句“對不起”,當然,他更糾結的是自己該用什么樣表現(xiàn)來接待那句金貴的“對不起”。
所以,柴賡站到范承律面前時,只覺得這個酸臭文官的小身子骨虛得厲害,大熱天的凈出虛汗。
范承律起身相應,屁股剛離開板凳就被柴賡的大指頭一指命令道:“你坐那兒?!边@一聲嚇得他立馬坐了回去。
“范大人,我是來給你道歉的?!辈褓s開門見山。
“不敢不敢!”范承律覺得他這模樣更像是來討債的。
“沒什么不敢的,”柴賡大手一揮又把范承律嚇了一跳,“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上跪天地,下跪師父,給你道歉就以鞠躬了結吧,你細數(shù)數(shù)這些日子我打過你幾回,打了幾回我就給你鞠幾躬,如何?”
“當真不用……”范承律搖頭擺手。
“你數(shù)不數(shù)?”柴賡瞪眼。
范承律總覺得自己今日受下的拜禮來日總得悉數(shù)還給他,便硬著頭皮婉拒道:“下官記性向來不好,早已不記得了!”
“沒用!”柴賡暗暗啐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他們二人相距不遠,范承律自然是聽得到的。
“這樣吧,我給你三拜,你且原諒我,怎樣?”柴賡替他做主道。
“下官并未怪過柴兄弟呀……”范承律無奈。
柴賡不管他的忸怩,拱手一連三個大拜之后抻了抻自己的衣衫說:“完事了,范大人既然受了我的禮,日后老師再問起來,還請范大人幫我兜著?!?p> 范承律硬著脖頸子點了點頭,目送著柴賡出了屋后安靜了片刻突然笑出了聲。
“大人……”旁邊的小廝以為自家大人是被嚇傻了。
“這人看著身長破天的,卻也是個可愛之人。”范承律擦掉額頭上的汗笑道。
秋清明在藥師谷中住了七日,總算是等得楊臻醒了。
四個男人圍著床上的楊臻,像觀摩一個剛蛻了包衣的小猴子一樣。
楊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們四人之間來回打轉(zhuǎn),好一會后才扯了扯嗓子眼問:“你們是誰???”
昏睡了十幾天的人,張嘴說話都是跟小貓似的。
連舟渡在楊臻眼前晃了晃手,翹著大拇指指了指秋清明說:“十三啊,這位以后就是你師父了,我是你十二師兄?!弊詮穆犝f秋清明要收小徒弟,他比誰都興奮。
楊臻似乎是聽不懂連舟渡話,躺在床上除了喘氣就只剩轉(zhuǎn)溜大眼珠子。
連舟渡看著他呆呆的樣子,小聲對邊上的綦少臣說:“不會是睡傻了吧?”
“別胡說!”綦少臣斜眼看他。
林年愛坐到床沿上拉著楊臻的小手給他搭脈,并問:“小家伙,你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嗎?”
楊臻十分認真地想了片刻后左右搖了搖頭。
“完了,真傻了……”連舟渡咋舌。
林年愛搖頭,“這毒本來就損傷臟腑,一個不慎累及神思,失了記憶也正常?!?p> “還能想起來嗎?”秋清明問。
林年愛哼了一聲說:“又不是什么值得回憶的事,忘了也好?!?p> 秋清明點頭:“也是?!?p> 林年愛幾人大體給楊臻講明白了他是誰,第二日秋清明借著林年愛的地盤受了楊臻的拜師之禮后,也算是了了牽掛,可以安心離去了。
“依你的盤算,他要多久可以大好?”秋清明與林年愛一起走出了山谷。
“入了十月之后再來接他吧。”林年愛說,“這孩子擱我這兒你放心就是了。”
秋清明笑道:“活了這些年,來來回回的,到底還是要麻煩你啊?!?p> 林年愛聽笑了,奚落道:“你麻煩我的事還少嗎?我是看出來了,你們這家子算是賴上我了,你說說,要是沒了我,你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