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謝隱沒指望楊臻真能還他個渾儀,但楊臻畢竟把話說出去了,所以他南下之前便臨時添了一道行程。如今是十一月里,利索點的話盡快趕到登州,若是有需要的話再回一趟京城都是無妨的。
鴻踏雪心里裝著溫柔鄉(xiāng),一聽楊臻還要白走那么多冤枉路,他就開始準備隨時跑路,果然過了河南府之后他就一騎絕塵之下消失了蹤影。
月底之時,楊臻二人便站到了山海閣外。
蘇途安提溜著個笤帚疙瘩從階上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他們后便氣勢沖沖地躍階而下,嵬名峴也不知還記不記得蘇途安這張臉,不過單看架勢他只覺得這人是想找事,于是他直接擋在楊臻面前準備拔劍。但蘇途安只是卡到二人近前半丈之處便停下來,黑著臉盯著楊臻說:“阿衡還沒回來。”
楊臻雙眉與俊神齊飛,努嘴點頭道:“蘇老沒告訴過你嘛?”
“告訴什么?”蘇途安還是黑臉。他確實是知道蘇緯往家里寄過幾回信,但信的內(nèi)容他卻不知道,只曉得老閣主看過以后笑得只見眉毛不見眼睛,他也只被告知蘇緯在外頭過得挺好就是了。可他偏偏是不信,蘇緯那個極難養(yǎng)活的嬌貴孩子離了家能好?
“他要成家了?!睏钫檎f。
“成家?!”蘇途安一時失態(tài)。
“你真不知道啊?”楊臻把嵬名峴的劍按了回去。
蘇途安又問:“和誰?”
“說起來,你也該見過吧,”楊臻說,“在濟南的時候,阿衡一見鐘情的那個漂亮小丫頭?!?p> 蘇途安尋思片刻,遲鈍地點頭道:“可……他們才認識多久?就這么定了?”
“這有什么,一眼看對了就好啦?!睏钫樾Φ?。
“那他是在昆侖成家了?”蘇途安問。
“還沒,而且今年大概也夠嗆,眼看就要到年底了,那小子到底還是乖,要領著媳婦回來成親的?!睏钫榭┝丝┥啵捌鸫a得是過了明年春天吧,那會兒天氣暖和了,來來回回你們也能放心些。”
“是……”蘇途安大概是被說服了。
“老爺子呢?”楊臻往蘇途安身后望了望,“能站起來了么?”
蘇途安又瞪了眼:“你怎么……”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找徐樞還有事兒呢。”楊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拉著嵬名峴直接拾階而上進了經(jīng)緯堂。
經(jīng)緯堂中,顫顫巍巍的蘇策正扶著七巧木輪椅費勁地挪騰著兩根僵硬笨拙的腿艱難行走。老人家的腿上被綁上了些奇詭的桿軸承軌,正是這些東西讓蘇策的雙腿看起來僵硬無比,但也是因為這些東西才讓下半截癱了幾十年的蘇策站了起來。
看到門口的楊臻時,蘇策莫名一軟,半邊身子趔趄了一下,好在木輪椅穩(wěn)當,楊臻也眼疾手快,撐著蘇策重新站穩(wěn)。
“來啦?”蘇策由楊臻攙著暫時坐在了木輪椅上。
“這副稀罕玩意兒瞧著好像挺管用啊?!睏钫槎自谔K策腿邊仔細打量道。
蘇策兩只老手按著自己仍無知覺的腿,滄桑足甚地點頭道:“我也從未想過時隔半生竟然還能有站起來的一日?!?p> “既然有機會重新站起來,那您就好好練練,等走利索了我陪您出去逛逛?!睏钫檎f。
“好!”蘇策笑得欣慰,把手按到了楊臻的肩膀上。
“蘇先生,腓條骨和軸承大概還得調(diào)一調(diào)……”徐樞掛著一身稀奇古怪的工具,抻看著張圖紙從后堂繞了出來。
楊臻起身笑道:“徐叔手藝不錯嘛?!?p> 徐樞,徐叔,叫出來之后楊臻才意識到他這名字起得別扭,哪怕是想討個好叫聲叔都行不通。
“怎么才來?”徐樞把手上的圖紙往旁邊的案上一拍。
楊臻聽著他那似抱怨似嫌棄的語氣,頓時笑出了聲:“我為何要將就你的急切?”
徐樞瞬間便被噎得啞口難言。
蘇策仰著脖頸子將二人的模樣看過幾遍后問:“你們認識?”
“可不是嘛,”楊臻兩手掰著木輪椅背把蘇策的位置擺正,“他來您這里一為幫您站起來,二為等我自投羅網(wǎng)?!?p> 蘇策臉色微變,把目光定在徐樞身上說:“徐樞兄弟,我這位小友雖是楊家人,但自始至終干凈利索,你大可不必遷怒于他?!彪m然他說了這樣的話,不過眼前所見總有讓他想不通的地方。他會擔心先輩的余波波及到楊臻,但起碼這倆人剛見面的時候那副態(tài)度就不像是有仇的模樣,有矛盾有過節(jié)倒是有點可能。
徐樞憋過了千萬種情緒,到最后還是心平氣和道:“他是楊家人沒錯,不過他也是溫家人?!?p> 蘇策緊了神色:“什么意思?”徐樞的話說得很清楚,但蘇策卻無法理解徐樞的話意。
嵬名峴從側(cè)面看楊臻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高興了。
徐樞沒解釋,楊臻一時也沒搭話,蘇策由此越想越不安,他抬手后繞攥上了楊臻的袖口回頭問:“到底怎么了?”
楊臻低頭與他對視,坦誠地笑道:“先生你大概認識,我娘,他們都說是溫婉。”
“這……”蘇策老眸微顫片刻,他又將目光挪到徐樞身上。即便是身份和立場都變了,但無論如何徐樞都是對楊臻有想法的。
“你嘴上說不愿將就我,可不還是來了么?”徐樞略有戲謔,“到底是放不下溫家人的身份吧?”
楊臻還是笑:“我到此確實是奔著你來的,不過我無需你給我講古述情,只是有個東西要你造一造,你若不愿意也罷,畢竟世上并不缺你這個鐵匠?!?p> 蘇策把楊臻的猖狂和徐樞的難堪悉數(shù)看在了眼里,而他看這兩人也是無話可說,楊臻明擺了是有求于人卻不肯給人好臉色的架勢。眼見楊臻這般強硬地不給徐樞留一點余地,他也尚且有些放心——楊臻到底不是個甘愿被欺負的人。
徐樞孤軍強撐許久才道:“你就這么瞧不上我?”
“我怕你太瞧得起我。”楊臻說。
徐樞久久地盯著他,長呼了一口氣說:“楊臻,我在那堆斷壁殘垣里等了五十年,等來了溫婉又等來了溫涼,他們都不是能給我希望的人,如今,最后一個可能,你,難道就不能給我一點點期待嗎?”他的話越說越激動,顫抖得顯而易見,可再滄桑再悲慘都不足以讓楊臻可憐他。
蘇策動了動木輪椅將楊臻正正當當?shù)負踉谏砗髥枺骸靶鞓邪?,你所說的希望到底是什么?你想讓若佟怎樣?還是說,你想讓神兵城怎樣?”
“蘇先生!”徐樞幾乎是要給蘇策跪下了,“您與師父是生死摯交,難道不想讓神兵城重生嗎?”
蘇策的一雙眼睛動了動,一瞬間的工夫,似乎看遍了半生的坎坷,他拍著腿上的部件說:“梨木自裁謝世,未給江湖留下分毫痕跡,你覺得他想重建神兵城么?”
徐樞久久無言,蘇策的話他完全想得到,只不過是不甘心、不死心,所以一直逼著自己不去想罷了。
楊臻只聽不插話,他不像蘇策那樣了解溫洵,也說不出猜測溫洵想法的話,他只是單純地不想摻和。
“蘇先生,您既然了解師父,那應該也想象的到我追隨師父的決心,您讓我如何放得下?”徐樞說。
“我雖勸你,卻也說不出什么道理,到底是不希望梨木僅剩的一個徒弟自尋死路。”蘇策搖頭道。
徐樞垂首:“您還肯勸我……”
“你大老遠跑來幫我重新站起來,你記著我,我又如何會不管你?”蘇策說。
徐樞怪笑一聲,“說來慚愧,”他指了指楊臻說,“是他讓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