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臧府出來后楊臻又去了方廷和那兩進(jìn)三間的小宅子。還是那個理,這個時辰也不是太師府下學(xué)堂講書的點(diǎn)。
之前王鶴齡問起方廷和的時候,楊臻說他“沉迷種樹”,當(dāng)時楊臻所想表達(dá)的種樹其實(shí)是育人,王鶴齡也是這般理解的,但若真站到方廷和的小宅子里時便能明白,種樹也是真的。與旁人不同,尋常人種樹大多是出于欣賞某種樹的某個面所以將某種樹種滿院子,方廷和卻從來都是一種一棵絕不重樣,于是乎院里的樹一直都是七高八矮各自為形,完全沒有文人雅士所標(biāo)榜的和諧合雅之貌。
如今這個時節(jié),院里的樹大多都是光桿一根,有綠色的也就在松柏堆里了。方廷和此時正蹲在一團(tuán)刺柏旁邊,瞧見楊臻進(jìn)了門后沒等他開口問好就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方廷和還與旁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不管他與楊臻多久未見,都不會像旁人一般感慨時光荏苒歲月流轉(zhuǎn)。受他的影響,楊臻也是如此,也就是這個人看似不親不疏不遠(yuǎn)不近,卻永遠(yuǎn)那么安然,仿佛連時間都無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你瞧這一堆長得多放肆?!狈酵⒑驼f。
是放肆,無所束縛、恣意生長的刺柏看上去都有些粗獷了。
“要是臧大人瞧見它,大概會把它修成球。”楊臻蹲到老頭旁邊說。
“它就該有它自己的模樣,我院里這些樹哪個被修剪過?可哪個不是活得好好的?”方廷和一抬胳膊,由楊臻攙著站起來道。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睏钫榕闼谠豪锪镞_(dá),“確實(shí)更自在一些。”
“下一句呢?”方廷和問。
“下一句您不是不信嘛。”楊臻說。說起《老子》,方廷和可不就是有不少異議嘛。
方廷和笑了笑,又問:“你從臧覺非家來?”
楊臻點(diǎn)頭:“去借了本書?!?p> “又好奇什么了?”方廷和問。
“就是之前那本《謝注易傳》,我把最后一頁的渾儀圖記錯了?!睏钫槔蠈?shí)交代。
“你啊,”方廷和笑,“也有記岔了的時候?”
楊臻撓頭。
師生二人溜達(dá)進(jìn)后院時,楊臻又開口道:“先生,最近我見到了幾個方家人,他們還問起過您?!?p> 方廷和唔了一聲,并未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只是問:“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您過得挺好?!睏钫檎f。
方廷和點(diǎn)頭:“確實(shí)如此?!?p> 楊臻覺得他似乎并不想繼續(xù)聊這個話茬,便也不再多說。往石桌旁一坐,楊臻又開始倒水沏茶,把茶杯推到方廷和面前之時又聽他道:“他們有他們的事,不過到底跟咱們沒關(guān)系,不必在意?!?p> 楊臻眨了眨眼睛,點(diǎn)頭稱好。
“臻臻?”
提著兩個食盒的聞南曜卡在二進(jìn)小院的門口。
“送飯?。俊睏钫闃泛呛堑厝ソ铀氖澈?。
方廷和拍了拍石桌面說:“擱這兒吧。”
“這是母親和心柔做的?!甭勀详着c楊臻一齊坐于方廷和面前,又問楊臻:“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今兒晌前。”楊臻說。
“打算待多久?”聞南曜問。
“沒準(zhǔn)兒呢,再說吧?!?p> 聞南曜笑了笑,揭開食盒擺出飯菜小食說:“留這兒吃飯吧?!?p> 看著遞到面前的一雙筷子,楊臻卻沒伸手去接,他說:“你們先吃吧,我家里還有……”家里還有個等他回去的家伙呢,若他真在外頭解決了,嵬名峴沒準(zhǔn)兒會找出來。
“這個時辰就把飯做好等你回去了?”聞南曜問。
“不是……”楊臻有些吞吞吐吐。他不讓嵬名峴跟出來就是為了躲著點(diǎn)太師府的人,所以就更沒法朝聞南曜開口了。
“家里有人等你啊?”方廷和看笑了。
楊臻點(diǎn)頭。
聞南曜不再說話,方廷和則越來越樂:“聽南煜說你有心上人了,何時領(lǐng)過來讓我瞧瞧?”
“哈……”楊臻笑得有些僥幸,這么想也好,聞南曜多半也是這么想的,省事,省了好多事。他以一陣嘿笑表達(dá)了他含蓄的不好意思,便不再說話。
“是個好姑娘。”聞南曜把飯菜擺弄齊整道。
“行了,那你就趕緊回去吧?!狈酵⒑图芸曜拥?。
楊臻道謝告辭,等徹底出了小宅子以后才總算松了一口氣。方廷和說想見周從燕,那他可得趕緊打算,回崇安過年的時候就得帶上周從燕,這樣轉(zhuǎn)過年來在回京的時候就能直接領(lǐng)著媳婦來給先生看了。
楊恕如楊臻所料忙得首尾不相顧,楊臻回府之時,楊青便稟報說楊恕遞信回來讓他不必等,如此也是省事,三人直接去了京華樓。楊臻是為了省事,但卻讓楊青好一番興奮——也就他家少爺回來他才有機(jī)會肆無忌憚地大吃大喝一頓。
“這個這個!紹興醉雞,少爺,我饞這個好久了!”楊青戳著菜單花冊說。
楊臻墊著手點(diǎn)頭。
他這副放任的態(tài)度讓楊青更加敞得開,“螃蟹,這個五味蟹,西湖醋魚,醬肘子,烤羊腿……”他一頓報名后又問楊臻,“少爺您要來點(diǎn)兒啥?”
楊臻無所謂,朝嵬名峴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楊青又滿面期待地看向那個兇神,嵬名峴搖頭不語。楊青拍桌道:“明白了,如意鴨卷酥,還有乳鴿脯,炒海蚌?!?p> 桌旁管記菜名的堂倌由驚喜到驚呆也只是片刻的事,哆哆嗦嗦地問:“大爺點(diǎn)得都是葷菜呀,要不要……”他本想好意提醒這桌人換倆素菜,結(jié)果楊青又道:“那就再爆盤烏花?!?p> 堂倌點(diǎn)頭連連,不敢再說話。
有時間思考的楊青看了看堂倌手里的單子說:“是不是沒點(diǎn)湯???”
“……”堂倌實(shí)在有些怕,“爺,再點(diǎn)您桌上就放不下了?!?p> 楊青適可而止道:“加兩壇昌平春就行了?!?p> “得咧,各位爺稍等!”堂倌總算得了個解脫。
“你這得花掉你多久的體幾錢呀,不攢著娶媳婦了?”楊臻笑看他。
楊青一臉驚恐:“少爺您說啥呢,您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出來吃飯還讓我一個書僮花錢???”
“如你所說,我多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還不趕緊獻(xiàn)殷勤表現(xiàn)一下?”楊臻笑。
楊青一陣啞口后動情道:“少年您肯定不舍得讓我破費(fèi)是不是?”
兩個堂倌抱來了兩壇酒擺到了桌上的兩個對角之處。楊青趕緊給楊臻和嵬名峴斟酒討好,要坐回去之時,飄眼間看到樓梯處上來了群人,其中一個他還頗為好奇。他戳了戳楊臻小聲道:“少爺您看,是表少爺家的那個大人誒!”
楊臻一回頭正好對上了沈唯看過來的眼睛。雙方一時無言,楊臻捏著酒杯喝了口酒,眼看著沈唯徑直走過來別有居心地微笑著對他說:“楊公子,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啊?!?p> 咚的一聲,楊臻把酒杯墩到桌上道:“幸會?!?p> “啊哈?少爺您本來就是京城人家,這有啥想不到的?”楊青在一旁插嘴道。
沈唯晦笑一聲道:“確實(shí)如此?!?p> 楊青給楊臻又滿上一杯后老老實(shí)實(shí)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沈唯細(xì)眼看見過這一桌人,最后盯著嵬名峴說:“這位紋了字的兄臺莫不是去年刺殺過聞太師的……劍魁吧?”
此話一出,周遭之人頓時變了臉色,或驚慌害怕或警惕提防,總是將嵬名峴視為了分外異類。
嵬名峴無甚反應(yīng),他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人,也無所謂這人怎么看他。
“太師都不計(jì)較的事,你還記得這般清楚,不愧是上座家臣啊。”楊臻抬眼看他。
沈唯還是笑:“那也比不得楊公子平易近人,竟然會和下人同桌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