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喂,醒醒呀?!?p> 迷迷糊糊中,蔣堯感覺有人不停拍打她的臉,醫(yī)生?還是護(hù)士?現(xiàn)在醫(yī)院救人都這么粗魯么?難怪醫(yī)患關(guān)系緊張呢。她心里盤算著,用盡力氣撬開眼皮,就像初來世上,什么都長在自己身上,可又不聽使喚。
一個男人的臉映入眼簾,準(zhǔn)確的說,只是一個鼻子,伴著溫吞的熱氣,蔣堯驚叫一聲,推開男人:“李家同?你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李家同拍拍身上的土,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看下你還有沒有呼吸,在這兒出事我責(zé)任可大了?!?p> 蔣堯啞然失笑:“能跟你來到這里,當(dāng)然是死了啊,有沒有呼吸重要么?你傻??!”
“蔣堯,請注意你的態(tài)度”,李家同忽然義正言辭。
“剛剛還稱呼蔣小姐,這么快就直呼名字了”,蔣堯不屑一顧。
“剛才你是我的客戶,現(xiàn)在嘛,基本算是同僚,不用特別客氣”。
“珍惜現(xiàn)在叫我名字的機(jī)會吧,”蔣堯睨而視之,“說不定一會兒那個什么什么天使對我青睞有加,給我個比你大的職位,到時候不僅得叫我老板,做三做四都巴不得呢。”她得意的輕揚下巴,抬眼望去,只見一片空曠無邊。
青色透明的天空被云海托著,毛絨絨的錯落相疊,稍稍抬手便能揪下一朵。天與地的邊界在盡頭被縫在一起,千回百轉(zhuǎn)的山石之間,繞滿了彎曲的小徑,陽光鑲著寶石傾瀉下來,鋪滿足下。
天稍一變色,云便暗了下來,湖面上撩起霧氣,如孩童般追趕著往山澗的水幕后躲去,水幕轟隆隆咆哮著大口吞下,眼見一場暴雨將至。蔣堯踩在橋上,依著欄桿,喃喃道:“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言歸正傳,這里是生死的交界處,”李家同忍不住打斷發(fā)呆的蔣堯,“每個往生者都會通過此地,方可輪回。你腳下的橋叫做望鄉(xiāng)橋,那瀑布便是虛鏡,站在這兒能回顧過往的一生,再看一眼自己的家人,然后,便可了無牽掛的去喝孟婆湯了?!?p> “真的能了無牽掛么?”
“你說呢?我做引者這么久也沒看見幾個能安安靜靜走過這座橋的人,哭鬧叫嚷、撕心裂肺是常態(tài),大部分最后都是被使徒拖拽過去的?!?p> “這么殘忍!你們簡直沒有人性。”
李家同從嘴角哼出一聲,諷刺道:“你不一樣,你都能跑著過去,”他指了指水幕方向,“看看你的吧?!?p> 音落幕起,水幕頓時如LED大屏幕般亮了起來,蔣堯驚呆著,心下想到:搞得跟頒獎典禮一樣,想不到死了還能當(dāng)一回大明星。
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白胖可愛的嬰兒,輕啼著蜷在媽媽懷里,睫毛擎著淚珠兒,微顫著抖落下來;1歲的女孩兒,肉兒手摁著墻壁,一顛一拐的邁步,一個趔趄,傾倒在笑聲中;3歲,在退了暑的傍晚,騎上爸爸肩頭,穿過人群看公園里的消夏晚會,那首草帽歌是爸爸的最愛,花露水的香味乘著音樂飄進(jìn)五官;5歲,盼回了做海員的爸爸,細(xì)條煙花像粽子一樣包在手里,站在郵局電話亭外等著給媽媽驚喜,小手攥成過年的紅色饅頭,疼痛又快樂;11歲,期末考試前夕,在兒童樂園里瘋玩,漂亮的公主裙逆著微風(fēng)在爸媽身邊打轉(zhuǎn);15歲……17歲……20歲……22歲……每次的早出和晚歸,生病或傷心,等我陪我,替我憂心為我驕傲的身影。屏幕上的畫面漸漸模糊,變色的是生活,黯淡的是瞳孔,閃電霹在心上,斷裂出一條條血管,響雷接踵而至,漫上耳膜,暴雨已從眼窩傾盆而出。
蔣堯轉(zhuǎn)過身去,任思緒流轉(zhuǎn):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一無是處沒有意義的人,過著徹底失敗的人生,也終將悄無聲息的離開,不會泛起一點漣漪,連記憶也沒有。甚至開始記不住以前的事,偶爾拼湊出一點片段,鉆進(jìn)腦子里,恍如隔世。對,就是恍如隔世的感覺,那些好像都不是曾親身經(jīng)歷過的,只是上輩子的事情,伴隨著她來到今生。除了眼淚她再也感受不到一丁點自己活著的溫度了。
“我不想看了”,蔣堯抹去腮邊的淚水,“我那么失敗,三十多年生活的毫無意義,希望和憧憬是我的鏡花水月,一碰就碎了。我也給不了父母好的生活,他們一輩子省吃儉用,辛苦勞作,沒過過好日子。我本想自力更生后就這么穩(wěn)穩(wěn)的恬淡的過下去,可突如其來的的病魔折磨得爸爸形銷骨立的時候,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天天萎靡枯敗,直到滿是膿水的嘴里吐出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你知道么?我竟然還在他最后痛苦不堪的日子里祈望他快點離開,我涼薄至此,不配為人?!?p> 李家同笑了笑,這次是真誠由心的:“你如果真的涼薄就不會自殺了,自殺的人都是善良的,他們不愿傷害別人,只能懲罰自己。你看那些不愿走的,有幾個是舍不下情的,都只是為己遺憾,心有不甘罷了。殊不知,一旦時辰到了,此世的善惡都只能由下世來還了?!?p> “我不信這個,”蔣堯全身充斥著抗拒,“信仰還是不公?人信善惡因果,天卻報在來世,我早已忘記前世,亦活不出來世,只知今生從未作惡,為何善良著還要過得困苦多舛。命運總是挑揀著好人欺負(fù),好人卻還在寄希望于來世!都是騙人的!”
李家同感到口中微微苦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好像來這兒之前最重要的片段丟失了,虛鏡看不到,親人望不見,人間也回不去,就連孟婆湯都沒資格喝,天使說我失魂了,除非找回那段重要的記憶,否則就得永遠(yuǎn)在結(jié)界處滯留,你會幫我對不對?”
看著李家同殷切的眼神,蔣堯有點后悔了,她只是想快點逃離這一世的事,自己已然麻煩重重,怎么還有精力去處理別人的生死呢!
“你也是自殺的?”蔣堯隨口敷衍著,想著下一句就找借口推辭掉。
李家同眼底泛起寒光,一束甩過來,打著蝴蝶結(jié)系住了蔣堯拒絕的舌頭,“我是被謀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