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只是在凡間跑東跑西為南普管孩子,而后又見到爹娘在魔淵深處默默逝去而覺得有些累的舒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些時日的歇息在外界看來是默認了要包庇那個魔神凡人,在蓬萊眾人看來是為情所傷。
舒云挖了挖自己私藏的忘憂酒,拍了拍櫻花樹的樹干,虬結扎實的樹枝蠕動著編織成一個躺椅。
她舒舒服服地往上一靠,躺椅就以一個悠揚舒適的速度晃蕩起來,悠哉游哉。
風子譯從下界回來時,沒去九重天看他老爹徑直來了蓬萊,見到睡眼惺忪的她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心情。
“你一直待在蓬萊?”
“那不然呢?”舒云掃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欠,“回去告訴你爹別把那十年的丹藥給忘了?!?p> “當然當然,”風子譯瞇起眼睛笑得開心,帶著狡黠,“不打擾你睡覺了,我回九重天了?!?p> 舒云擺擺手,“去吧,別再來打擾我休息?!?p> 這些時日除了風子譯十多日前渡劫歸來這次她見了一面,其他閑雜人等都被她拒之門外,拒絕的理由簡單粗暴——“看著心煩?!?p> 神仙之間家人的情感不似凡人那樣深厚,幼時的陪伴與管教都很少,簡而言之就是親情淡薄,蓬萊上舒家也不例外,舒云小時候多是混在精怪中長大的,不過比之其他神仙家庭里,舒云得到父母的陪伴應該是最多的。
這也是為什么舒云看待生死離別時,比其他神仙更難以釋懷的一點。
墨淵深處的昆侖木與紅山茶永遠失去了生機,舒云也永遠失去了親人,站在群山間,漫天的花瓣飛舞之中,即便她很小就一人撐起蓬萊,唯那一次她突然覺得她在偌大的三界中有些孤獨。
她一個人待在蓬萊殿里消化著情緒,省得蓬萊那些小精怪老是圍著她轉(zhuǎn),一個個擔心得不行。
至于那個為情所傷版本謠言里的男主角江言,舒云這段時日里幾乎沒有想起他,以對方的本事和心智本就沒什么值得她擔心的,更何況那一次意外讓舒云有心拉開距離。
她好歹也是活了萬萬年的上神,歷過情劫,有什么不明白的。
頭上枝繁葉茂,繁花盛開的櫻樹像是察覺到了樹下人的情緒,蓬萊上空奔流的風纏繞在枝葉間,卷落花朵,細碎粉紅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柔軟的花瓣輕飄飄地碰上舒云的衣裙,皮膚上傳來涼意,惹得舒云捻起花瓣淡然一笑,“我知道,他只是個凡人,我也不是當年那個初歷情劫的小孩了?!?p> 她松開兩指,粉紅色的花瓣在她指尖纏綿一會兒,隨著長風向天空飛去,前往不知名的遠方。
舒云貪杯多喝了些忘憂酒,闔衣蜷在躺椅中沉沉睡去,無數(shù)的花瓣眷戀地落上她的裙裳,密密鋪開。
四海八荒的頂端,本就如此無趣孤冷。
冥府。
判官瞇起眼睛看著奈何橋上那一抹白色,搖了搖頭回去繼續(xù)工作。
黑白無常和一眾小鬼們鎖著新的陰魂從黃泉路上回來,一路火紅的曼珠沙華烈烈燃燒。
“他怎么還站在那兒?!?p> 白無常扯了扯手里不老實的陰魂,下巴朝奈何橋的位置抬了抬。
黑無常聳肩,“我哪知道,說是等人,這等了十數(shù)年了也沒見個人影?!?p> 一旁的小鬼們好奇地朝那人看去,他們工作忙碌,地位不高只知道那人身份有些不同,陰魂徘徊不合規(guī)矩,閻王和孟婆卻都對這人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
有被押解的陰魂不了解情況,開口問:“那人怎么不跟著排隊?”
嘴快的小鬼笑著回答:“人是人皇,按照規(guī)矩,冥府對于人間皇帝的陰魂不能強制其入輪回?!?p> 陰魂一臉羨慕,“當皇帝還有這好處?!?p> “也不是什么皇帝都行,”黑無常搖搖頭,“身上有龍氣的才行,像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首領就不行,得是能左右人間歷史的人物。”
一眾人逐漸靠近奈何橋,橋上那人的模樣逐漸清晰。
一身凈白色長衫,長身玉立,墨發(fā)披垂,正低頭看著奈何橋下的清流,神色不明。
好似察覺到了黑白無常的到來,一直佇立在那兒的人抬頭看了過來。
面若冠玉,鼻梁高挺,兩片淺色薄唇微微抿著,一雙幽深如潭的黑眸沉靜冷漠,掃過一干人等的容貌,沒有看到想見的人后又收回視線。
被押來冥府的陰魂倒吸一口冷氣,“皇帝里還有長得這么俊的?是我死的時間太久了嗎,我怎么沒聽說過?!?p> 一干陰魂中有些有文化的,在腦子里找了找,想起一個傳說,“可是那個一統(tǒng)三國開創(chuàng)靖國盛世的開國皇帝?”
旁邊的小鬼也來了興致,“你知道他的身世?”
黑白無常沒有阻止,這點小事無傷大雅。
“這人可厲害了,平定亂世,一手縱橫術天下無雙,據(jù)說當上皇帝之前是一個當代大儒的關門弟子?!?p> “比起他流傳千古的成就,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遠勝潘安的美貌,和他一生空蕩蕩的后宮?!?p> 有人不信,“不是吧,后宮里一個美人都沒有?怕是金屋藏嬌你們不知道。”
“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史書上可沒記載?!?p> 眾人越走越近,越近越覺得此人容色驚人,精致而不陰柔,眼睫低垂時那點子陰郁讓人忍不住遐想究竟是什么讓他如此憂心。
黑白無常不論看幾次這人,都覺得這人相貌優(yōu)越,比之他們見過的許多神仙都絲毫不差,甚至更甚一籌。
他們拉著陰魂路過那人到孟婆面前速速交差。
白無常余光看了橋上那人一眼,忍不住問了一句,“他不會是在等那位吧?”
孟婆頭都沒抬,手上不停地攪著孟婆湯,蒼老的聲音響起,“不知道?!?p> 白無常和黑無常在一旁坐下休息一會兒,“奈何橋下的水照不出他的記憶,那位親自奪了他的記憶,他再怎么等也等不到那位?!?p> 好歹也是在凡間縱橫天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皇帝,名垂青史,如今默默在那兒等了這么久了也沒見那位想起過他,這樣等不是浪費時間么。
又是一鍋孟婆湯出爐,小鬼們把鍋抱下去開始舀湯分發(fā),滯留的隊伍又開始前進。
孟婆馬不停蹄地又開始下一鍋,“上面的想法你瞎揣測些什么,人皇又怎么樣,那位才是四海八荒的頂點?!?p> 她終于看了一眼那個容色昳麗的白衣男子,“仗著人間和那位的一點緣分就妄圖一步登天的人有一個就夠了,再來第二個那位可不會心軟了?!?p> 白無常嗅到了八卦的氣息,“還有一個凡人跟上神有關系?誰啊誰???”
這事黑無常從喝醉酒的判官那兒聽說過,他拉了拉白無常湊到他耳邊說了什么。
白無常瞪大眼睛,多么勁爆的消息啊。
等等,他轉(zhuǎn)頭看著黑無常,橫眉冷對。
“你小子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p> 黑無常摸了摸鼻子,“我也是判官喝醉后偶然聽說的,再說我也不感興趣。”
白無常不滿地“哼”了一聲,“下次這種消息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p> “行行行?!焙跓o常趕緊答應。
遠處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橋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奈何橋下的記憶之流,右手在左手手腕上摩挲著。
白無常還是有些同情他,他總覺得這人不是孟婆口中說的想利用上神獲得地位,“那就一直放任他這樣不管嗎?”
“自然不會,”孟婆熬湯熬得心煩,惡聲惡氣地說,“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人皇,讓他在冥府閑逛了這么久不過是看在上神的面子上,現(xiàn)在看來那位說不定都不記得他了,閻王不久后應該會處置這件事。”
“怎么處置?”
黑無常淡定接話,“摁住人直接灌下孟婆湯,再投入輪回?!?p> 白無常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們冥府其實沒少干這種事,以往有不少知道人皇身份不同尋常后鬧起來端架子的人皇陰魂,閻王直接擺擺手讓小鬼們拖下去一碗孟婆湯灌下去。
反正冥界閻王最大,其余人知道了也睜只眼閉只眼當作不知道。
一碗孟婆湯下去,這一世再大的愛念嗔癡皆化作虛無,什么都再也想不起來,開始新的一生。
這樣想想其實也不錯,反正如果他要等的是那個人的話,還不如忘掉回歸到凡人應有的輪回中。
江言哪怕沒有看過橋下的記憶之流,他也很明確地感知到自己的記憶是不完整的。
一部分記憶模糊不清毫無邏輯,這放在尋常人身上就是稀疏平常,在他身上就是不對勁,他不可能會忘記自己的經(jīng)歷,哪怕那些經(jīng)歷全無用處。
更何況他內(nèi)心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那段記憶極其重要,他非得要找回來不可。
他在腦海中一遍遍的推演著,嘗試著把前后因果串通起來,幻想著能把邏輯連貫起來的情節(jié)。
他想起風子譯臨死前的話,那個被他壓制了一生的靖國宰相在回光返照之際突然容光煥發(fā),神采奪目,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是一貫的厭惡不滿,反而帶著高高在上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