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川做了一個夢,夢境里,她睡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地方天際一望無垠,睜開眼后,入眼是晨曦的微光,光芒熠熠閃爍,似被什么東西撩動著。
她仔細看去,被眼前滿樹的花所驚艷,稀稀疏疏的散花飄落下來,好幾瓣落在了她臉上。
目光隨著花瓣落在樹下的凈水中,水里的倒影清晰,卻是她在哭泣的表情,面對如此美景,沒想到自己是悲傷的模樣。
她心道怪哉,正想著笑一下來改變水鏡中哭喪的自己,誰知忽然意境一轉(zhuǎn),人就醒了。
原來是個夢。
醒來看見寇娘正端著洗漱盆進門,看著月川躺在床上發(fā)愣,便把盆子放在桌上,走到床邊摸摸她的額頭,擔憂道:“怎么了?睡怔了?”
月川直起身,對寇娘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顆很大的花樹,樹上開滿了花?!?p> 寇娘起身去拿濕帕子給她洗臉,邊笑著說:“那公主肯定是做了個美夢?!?p> 月川搖頭:“可是夢里我是在哭,總是很悲傷,寇娘你說,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了?”
寇娘搖搖頭,樂觀如她對月川竟說好話,安慰她道:“夢都是反的,公主夢里哭,那夢外肯定笑啊?!边呎f邊為月川溫柔仔細地擦臉。
這倒是把月川逗笑了,每次寇娘這么一說,她就覺得安心了,卻還是道:“少來,誰沒事笑啊?!?p> “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總不是壞事?!笨苣镎f著將濕巾在水盆里洗干凈晾在盆子邊緣處,然后端著盆子離開了,月川也不再賴床,下床穿好鞋。
那夢境美好又詭異,她不想一直困惑于心,一大早就跑到天命閣找人解解夢。
雖說她向來不信仰這些,但時不時涉足一下也不礙事,圖的是給自己安一份心,好的就信,壞的就封建迷信。
她對神對仙向來是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有用就信,沒用就不信,神之上還有天,天之上還有道,大道之行,還得看人。
天命閣的莊老仙捋著自己長長的白胡須,一副有模有樣的仙氣,入宮在這天命閣中也有好幾十年的日子,月川小時候整天在宮中晃,沒少光顧這里,跟天命閣上上下下打成一片,所以在莊老仙眼里,一直把月川當作小屁孩看待。
以至于老莊對月川都是直言直語,他這樣解釋夢境:“花開人亡?!?p> 月川很不喜歡這樣的解讀,不過她事先做了心理準備,一聽不是自己想聽的,心里便不再相信。
......
她倒要看看有什么壞消息來印證自己的那個夢,等了好幾天什么都沒有,倒是把自己不久前養(yǎng)在后院的兔子等死了,撿起兔子的尸體一看,糊了一屁股的稀糞,看來是腸胃出了問題。
心里不免有些沮喪,她養(yǎng)這兔子本來還指望著用采集明月砂呢,如今只能顆粒無收了。
身邊的小宮女一臉天真,問月川什么是明月砂。
月川陰惻惻笑了,解釋說:“醫(yī)中不常見的一味藥材,可去翳明目解毒殺蟲,當然,你們要是不聽話,本公主就熬成湯藥喂你們吃?!?p> 小宮女沒聽懂,跑去問寇娘,寇娘聽了忍俊不禁,罵她笨:“那東西,俗稱屎,公主就愛搞怪欺負欺負你們這些不懂的,你這么笨,當心哪天被公主喂了都不知道。”一番話嚇得小宮女幾天都食欲不振。
......
月川不僅等來了自己的死兔子,還等來了遠方錦繡的來信。
自從錦繡嫁到庚國后,每年都會給她寫幾封信寄過來,常是說自己在那邊過的很好,讓她們安心,也會說一些那邊的國事民事。
這一次卻是有好幾封,一封給月川,一封給錦華,一封給母親。
月川拆開給自己的那封信,這一次,信中是道一件喜事,錦繡近日發(fā)現(xiàn)有喜,信中大篇都是寫夫君如何照料,如何心疼,如何寵溺。
錦繡在信中還特意提起庚國與太央近期兩國國情,說在兩國的對弈中,庚國出現(xiàn)了一位神秘人物,國主很是器重,與太央的交鋒中頻頻讓太央不知所措,讓敵人很是忌憚。
月川看了信心道難怪,難怪近段時日太央一改以往的態(tài)度,頻頻向大狄示好,雖說庚國這樣的小國不足以撼動太央根基,但面對另一邊的大狄,太央這次不得不選邊。
可惜,天下大勢必將走向合一,而他太央野心不小,想讓那個合一的天下姓太央。
大狄自然是不允許的,太央國內(nèi)那些癡心妄想的人,注定是歷史的犧牲者,
當年錦繡嫁去庚國,表面上是一個政治上的犧牲品,但明眼的人都知道,錦繡在庚國內(nèi)部所做的事。
想當年錦繡替她出嫁,臨走時說,這大狄各家、各位后生,皆是可畏,她錦繡自認學識不凡,卻不敢說能在這大狄國內(nèi)翻手為云。
倒不如到那小小的庚國,以她之力,日后定會讓庚國成為大狄成就大業(yè)的一份力。
如今看太央的態(tài)度,想來是被庚國逼得緊,這其中想必有錦繡不小的功勞。
月川笑了,此番太央國內(nèi)部斗爭不斷,那些太央國內(nèi)的人多少有點腦子不清醒,滿心以為大狄還是像從前一樣恩威并重,卻不知大狄的人已然知道如何對付不長記性的小人,他們要是還以為向大狄示好就能還復(fù)到以前,就太異想天開了。
此次要是敢和大狄提結(jié)盟,就是引狼入室,而大狄高層的人,剛好一直等著這個機會。
......
按照之前約定的日子,離太央大使離開大狄僅剩一月時間,這之前的時間那位老先生一直沒什么動靜,連從太央來大狄的目的都不明說,好長一段時間都是說身子有恙。
先前月川與老先生交往不多,對他不甚了解,那次無意間遇到才發(fā)現(xiàn),這位老先生原是個直爽性格。
今日上朝,那位佯裝生病的老頭終于康復(fù)了,朝堂上對兩國關(guān)系直言不諱,三言兩語后,更是直接提出了向大狄提親的愿望。
太央要求和親的消息傳到月川這里,聽到密探的消息,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老先生真是為兩國和親之事而來。
她等著皇上那里來消息,自消息一出,外面便已經(jīng)鬧開,都在談是哪位公主嫁過去。
她不動聲色,心里卻也覺得好笑,誰說自古和親就要嫁公主,這些人一看就沒讀過史,歷史上很多國家和親都是嫁新認的公主,往往是選的尋常人家的女兒,一是自家親生女兒舍不得,二是這樣對于兩國關(guān)系其實沒多大影響。
等了好些天,終于等來了結(jié)果。
太后懿旨,要五公主錦華以大狄公主的身份嫁于太央皇子,以穩(wěn)固兩國友誼,旨令到時,連出嫁的嫁衣都給錦華送去了。
月川第一時間就跑到倚巒殿,她最是了解錦華,要她嫁到異國他鄉(xiāng),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她定是不肯的,更別說她心有所屬。
殿內(nèi)傳來器物摔地的聲音,月川加快腳步進去,到正殿時,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被胡亂摔碎的器具藏品。
更讓月川意外的,太后竟然在這里。
太后正襟坐在殿堂正上方,厲眼看著下面的錦華,緩緩起伏的胸口說明此刻她正在氣頭上。
錦華好像無視堂上太后的怒火,眉眼半含笑意,一把一把地慢慢收拾著地上自己不久前弄碎的瓷渣,盡管手上已血肉模糊,但她好像沒有痛覺般,手里的碎渣被捏得滋滋作響。
月川趕緊沖上去將錦華手里的利物抖掉,展開她手心一看后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數(shù)不清的細碎扎進皮肉里。
抬頭又看她目中無光,盡管堅強如月川,如今看到自己親近之人這般,也忍不住眼淚嘩啦。
“何必這么糟踐自己!”
別人逼了你苦了你,就讓別人受罪去,可偏偏性子偏執(zhí),收受了所有的苦還不夠,竟還自己找罪受。
月川取出隨身的小藥瓶,里面是常備的一點作傷口清洗消毒用的,一點點倒在傷口處洗去污血,疼得錦華咬緊牙關(guān)眉頭緊鎖,渾身顫抖卻還是沒有抽手。
月川說她:“自己找痛,等以后治療痊愈時,還有更多的痛等著你?!?p> 錦華被藥水疼得拉回一點理智,總算有點人情味,知道流淚哭了,抬頭看堂上的人,才對月川說:“你不是我的親人吧?明明你才是外人的?可是為什么這個世上只有你一人對我好,為什么堂上的那位、皇家的眾位親人,都那么狠心?”
月川見她一臉悲凄,卻硬生生說不出話來,她其實并不好,她也很自私地在為自己著想。
“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嫁的!”
堂上的太后終于忍不住,猛拍一下桌子站了起來,因為置氣呼吸不暢,胸口的起伏更加劇烈,仍道:“身為大狄公主,你不嫁也得嫁!”
錦華粲然一笑:“可以啊,你們可以把我的尸體嫁過去,當年你們把錦繡送出去了,如今輪到我,我可不干!”
“身為大狄公主,你生來就得為國,任何兒女情長都該摒棄?!?p> “誰說的,我生來就是個人,為什么不能有情,如果皇家所有人都這么想,那我只能讓你們失望了,我心眼向來很小,從沒有什么偉大的胸襟,更不會為國什么的利益獻身,淪為你們的工具!”
......
一段不愉快的見面,祖孫倆直到離開都是互不相讓,太后走后,錦華總算是稍微平靜了下來。
月川留在倚巒殿為她清理傷口,悉數(shù)挑出傷口里的碎屑。
為錦華將傷口處理好,離開時已經(jīng)時候不早,月川差開要送她的宮人,說自己一人就行,回去的路上卻特地岔了道,往穆慈宮方向去了。
誰知在路上遇到了那個人,那個大狄國的至高統(tǒng)治者。
那人孤自一人立在池邊柳下,仰頭望著柳枝不知在想什么。
歲月蹉跎,那人已不復(fù)年少時的意氣風發(fā),臉上多了數(shù)條時光劃過的細紋。
想當年,他跪在太后跟前立誓,誓要當好這個國家的皇帝,如今他已然遂愿,不知當初那個少年會否后悔過,為了成為這個皇帝舍棄了太多。
舍棄了當初那個喜歡圍在他身邊、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遠疆女孩。
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總是笑如春風,說著帶有口音的國話,別扭地話語里,總帶著不容質(zhì)疑、不容拒絕的強勢愛意,可惜皇位和她,只能選一個。
月川在遠處看著這位孤獨的帝王,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過?
“怎么站那邊?”皇上底下仰望的頭,看向月川這邊,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
月川也不再藏著,緩步走到了皇上的面前,想著該怎么開口,偏偏想不出來,只對著他憨然一笑。
小時候月川和兄長打鬧一塊,私底下和皇上這個兄長向來很親密,說話時不會官腔官調(diào),更沒有什么刻意的尊稱。
“怎么在這里?”
月川回答他:“剛從倚巒殿來,正準備去穆慈宮?!?p> 皇上沉默片刻,才道:“想來,是沒談成吧?!毖韵轮?,他已經(jīng)料到太后和錦華的事了。
月川意有所指道:“錦華這性子,多少隨了她母親,想必皇兄也很清楚,她多像妍姐姐年輕的時候?!?p> 那樣傲然,那樣肆意,那樣如風般無羈,所以她要是乖乖聽命皇家的安排才是怪呢。
皇上聞言,仿佛想起以前,不經(jīng)意便笑了,對錦華的態(tài)度絲毫不意外。
月川常想,眾位皇家子女中,皇上最在意的是哪位?
外人常以為是劉皇后所生,已故的太子,后來又是錦洛,可月川始終認為這些都是外人所以為的,其實最被冷漠無視的錦繡錦華兩姐妹,才是皇上最掛心的。
猶記得那會兒他抱著剛出生的兩個女娃,看著懷里熟睡的小人兒,時而傻笑,時而泣哭,那時的他不像個冰冷的帝王,只是個喜極而泣的父親。
可惜最深切的父愛只施以最冷淡的表達,世上除了月川,恐怕就連太后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內(nèi)心所想。
月川記得皇兄以前對她說的話,但愿這兩孩子永遠遠離血腥無情的皇朝,兄長我有一事相求——還請月川以后留一份心,代兄長我好好關(guān)照這兩個孩子。
他身處高位,難免受制于座下那些看似恭敬的人,自古權(quán)利斗爭的代價都是粉身碎骨,對于錦繡錦華,他只愿她們平安一生。
幾年前送走了錦繡,如今又要送走錦華,作為父親,他又是怎樣一種感想。
他之所想,月川看得最清:“兄長當真是算得好,眼看著下面那些人不老實,怕皇家覆滅,為了兩姐妹的安全,趕緊把她們送走?!?p> 皇上沒有否認月川的話,卻道:“說實話,兄長我這輩子虧欠最多的人,還是月川你。”
既然兄長這么說,月川也毫不客氣,直言道:“那兄長得記住欠月川的,等以后月川有求于兄長時,希望皇兄有求必應(yīng)?!?p> 一段小插曲,事后月川繼續(xù)往太后的穆慈宮方向去了。
誰知還沒走到宮門口,迎面撞上提著藥箱疾行而來的崔老太醫(yī)。
崔老入宮快三十年,可以說是皇宮里資歷最深的一位太醫(yī)了,一般主治身份最尊貴的人,其他人不會輕易驚動他。
以前月川小時有幾年是專門跟著崔老學醫(yī)的,一直叫他老師,對他十分敬重。
后來月川和他在醫(yī)術(shù)理念上有一點分歧,崔老太醫(yī)救人求仁,手法上往往追求正道,取材往往是最日常的藥,藥性也是溫和適度,能醫(yī)世間眾生。
而月川學醫(yī)求專,偏愛一些冷門鬼道,多是奇特偏方,治的是疑難雜癥,醫(yī)的人唯有一個。
于是月川便離開了太醫(yī)院,此后一人自專自研醫(yī)術(shù)。
現(xiàn)下見到崔老太醫(yī),月川心生不妙,當即叫住太醫(yī):“老師這么急,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老太醫(yī)腳步?jīng)]停,見是月川卻沒有避諱,直言道:“是太后娘娘,方才宮中來人傳喚,太后娘娘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