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日,巳時初刻。
往常這時候,人們大多已經用過早飯,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
陳牧借出門尋醫(yī)為由,與李姓男子揮別,得一件舊襖服,連連道謝。
他在巷子里走過一段,發(fā)現這里地處偏僻,路上少有行人,又多敗相,應是窮苦人家的聚集地。
整條巷路,走起來倒也不長,大約在半刻以后出了巷子,再往前走過一座石橋,立馬便能看見一條方正青石鋪就的主道。
主道上,古色古韻的三疊樓沿著東河一字排開。
道一旁,榆樹懷下有石桌擺棋盤。
陳牧站過去,看了一會兒人下棋,再從旁人的只言片語里,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這也讓原本不確定的陳牧,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原來,在今日凌晨左右,也就是陳牧將將蘇醒過來的時候,圍困杭州長達半月之久的“義軍”發(fā)動總攻,大約在破曉之前破城,之后駐守杭州的兩浙路制置使陳建、廉訪使趙約等人相繼被殺,只有知州趙霆逃出城去。
再從旁人口中得知,如今龍椅上坐著的,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書畫皇帝……
好嘛!
宋高良河車神傳人、蹴鞠愛好者、樊樓最尊貴的客人、省墨達人、園藝小能手、符紙收藏家、撒豆成兵見證者、父慈子孝之典范、構之父……宗!
便是怕什么便來什么!
而眼下,海內各地深受“花石綱”的襲擾,誰叫這位趙皇帝的愛好太過寬泛,奇石異木當然也逃不掉。
朝廷為此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從天南海北搜羅珍奇,起先是在太湖流域,興許是膩味了又或是不滿意,搜羅的范圍擴大到整個東南地區(qū),致使江南一帶民怨沸騰。
眾所周知,這位趙皇帝的藝術水平很高……
好吧,就說他趙皇帝的藝術水平天底下數一數二也無妨。
不僅如此,他身邊寵臣的藝術水平也很高。
君臣吟詩作賦,寫書繪畫,賞花識鳥,日日笙歌……
這一系列操作下來,藝術品味自然是上去了,東南各地百姓可就被他們給害苦了。
巧立名目,趁機盤剝的花樣在江南各地上演,家破人亡的悲慘事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
嘴下一聲“花石綱”,好比尚方斬馬劍在手,無人敢去反抗。
但,凡事都怕個例外。
距杭州不過百里處,清溪縣內有一漆園園主,此人姓方名臘,集結四方起義,一時間從者如云,連下四州、三十二縣不停。
于宣和二年臘月二十九日拂曉之際,攻破杭州……
隨后將應奉局內搜刮的民脂民膏搬空,充當軍費進一步做強做大,號稱有百萬之眾,登基稱帝,建元永樂。
當然,這所有的一切大多來自于旁人的講述,再結合陳牧的前世記憶與眼下的發(fā)展趨勢,實際上的情況和細節(jié)可能有所偏差,但在大體的方向上面并沒有什么變化。
天一日,國二主!
要變天吶!
但杭州城里的百姓,似乎不這么看。
日子好像已經恢復到了往常般。
街邊有孩童嬉戲,橋頭有良人并肩同行,樹下有人對弈,樓館里傳出行酒令……
倘若不是陳牧再三確認了自己的記憶,確定自己的前世記憶里,哦,不對,應該是后世的記憶里,有方臘攻破杭州這一段史實,怕是會懷疑面前的這群人都是在演戲。
眼前的這番景象,哪里像是在大戰(zhàn)過后嘛,明明是太平盛世。
實際上,陳牧確實有所不知,他所處的這一片區(qū)域屬于城東地區(qū),受前番戰(zhàn)亂的波及較少,而這里的絕大多數又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家中或有子孫,或有親友,說不得在很早以前就加入了“義軍”,可謂城中新興的貴族領地,因此有意無意的被保護下來。
若他此刻去北城、南城那邊走一走,那兒的高門闊府、精致院落各個七零八落,毀去大半。
至于個中原因嘛,陳牧很久以后才知曉。
……
清晨時,陳牧從官吏的宣講里,聽到了四大校場,又說明日會開倉放糧。
所以他在城里的走動,也因此而有了目標。
陳牧在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他打算先去城東的校場那里踩踩點、探探路。
若要他等到明日再去的話,找起來耽誤時間不說,弄不好連擠都擠不進去。
畢竟,杭州城被圍困了半個月,城中自然會出現糧食短缺的現象。
雖然稍有歷史常識的人,大多都知道江南地區(qū)作為糧食的供給地,各州府庫房中應有不少存糧,但對于杭州近三十萬人口而言,多半是不夠分的。
之前,官員在宣講里說明了準確的時間,明日卯時,也就是明天早上五點開倉放糧,屆時會有多少人來領,又有多少人通宵達旦的排隊,陳牧對此根本不敢想象。
經過幾番問路,大約花了他半個時辰,也終于看到了眼前的校場。
然而此時的校場前,早已人滿為患、水泄不通了!
陳牧身處于外圍,僅僅一踮腳,往校場內瞅了兩眼的工夫,就使得他被身后蜂擁而至的人群擠向前去,不自主的隨著人群往校場內涌動。
……
校場內,一名威風凜凜的銀甲將軍在士兵的護送下,慢步登上高臺。
他俯看四周,隨即拔出腰間佩劍,憑空揮砍三下,混亂的場面沒有絲毫變化。
于是,將軍收劍歸鞘,走到臺邊,站在大鼓前。
“咚!”
“咚咚!”
“咚……”
三番鼓聲后,場面才逐漸安靜下來。
只見,那高臺上的將軍,揮動著手中鼓槌,放聲大喊。
“我乃圣公帳下張淼,清溪縣人,圣公說,明日給你們發(fā)糧,今日……都散了吧,散了……”
顯然張將軍有些太過自信,他的寥寥數語,完全不足以安撫校場上少食饑腸的百姓。
將軍話音未落,便從場下傳來高聲叫喊。
“張將軍,小老兒認得你,小老兒是湖井樓的掌柜,去年在你們清溪縣買了十五桶漆油修樓用……還……還跟方臘、方圣公說過話……還……唔……誰踢我……娘?!选?p> “張將軍,俺不認得你,但俺家中有八十老母……”
“將軍,小女子多日顆米未進,腹中早已空空,數千人聚集在這里,小女子、小女子要昏過去了呢……心……嚶……心口疼……”
張將軍在半年前,尚是一名清溪縣內的漆院班頭,手下十余人的小漆園領班。
雖經過數月的戰(zhàn)事洗禮,已成長為領兵千人的將領,但如今面對這番混亂的場面,也顯得一籌莫展。
臺下哄哄鬧鬧,聲勢見漲,這邊的喧囂,同時也聚集起周圍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場面上大有失控的趨勢。
張將軍只得一揮手,示意場邊的百余名士兵上前維持秩序。
然而由于方臘在進城以前,就已發(fā)出不得傷民的禁令,因而校場上維持秩序的士兵,所能起到的效果也十分有限。
正當張淼大為苦惱、束手無策之際,一名手持長戟身材壯碩的漢子擠過人群,匆匆跑上臺去。
壯漢與那張將軍一番貼面耳語后,自退下臺來,將軍旋即再次擂鼓,警示眾人。
“咳!你們靜一靜!靜一下!聽本將說!各位!各位!今日當真領不到糧食,但!過了今夜,糧食就會從城外運來,圣公親自從外鄉(xiāng)調集……”
張將軍的話剛說到這里,立馬被臺下的一系列追問所打斷。
“將軍你莫要誑人,杭州城內本有糧倉,何需再從城外運來?休要以此鬼話誆騙我們!”
“對!休要誆我!”
“姓張的,你此話可當真?你們摩尼教號稱‘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圍城以前就在城內布教,廣收教眾,今天看來!你們摩尼教也不過如此!”
“對!也不過如此!”
張淼聽罷不怒反笑,好似早就料到臺下會有此問,他扣扣耳朵,撓撓鼻子,不著痕跡地望了臺下的長戟兵一眼,隨后高聲道:“各位說的沒錯!城中確有糧倉!但……那城內庫房里的余糧,不足十斗而已!”
什么?十斗?
不足十斗?
一石激起千層浪。
張淼此話一出,臺下眾人大多表現出驚詫、愕然神色。
“?。??將軍所言為真?!”
“張淼!你休要誆我們!”
“不足十斗?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吶?!”
“姓張的,你休說胡話!”
臺上的張淼靜靜觀察著臺下的反應,任由百姓焦急詢問,也不言語。
喧鬧大約持續(xù)了半刻以后,張淼才壓了壓手掌,示意場間騷動的人群安靜。
隨后張淼走到高臺的西邊角,再次拔出腰間佩劍,向著西面汴梁城的方向一指,搖頭連連。
“宋室不仁,長吏殘暴,一心搜刮民脂民膏,縱情享樂!各位所說之城中存糧,早在月前,已逆江西上,入了那開封汴梁城里,達官顯貴人家的庫房!”
張淼說到這里,神情間頗為激動,竟直接從一丈高臺上跳下,落入人群之中。
“我方圣公自清溪起事,尊法平等,無有高下……”
……
校場事件的發(fā)展,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從最初的騷亂,演變成最后萬民叩拜,擁立方臘登基,共討宋庭的場面,這也大大出乎了陳牧的預料。
也由此可見,方臘集團在宣傳層面上,幾乎可以說是不遺余力,也難怪會在之后發(fā)展到百萬規(guī)模。
但在數千人規(guī)模的叩拜場景中,唯有孤伶伶的一個人,筆筆直直地站在那兒,就會顯得尤為特殊。
陳牧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他晃了晃身子,緊接著就如同風中飄絮一樣,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他暈過去了,好巧不巧地砸在身后伏地漢子的背上。
與此同時,掠過校場的寒風中,夾雜著一聲細不可聞的低語。
“好哥哥,借背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