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的回響
余聲常常會想，這個世界運行的合理性究竟在哪里？
強者揮刀向弱者，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所謂保護，只是保護那些還能發(fā)出聲音的人。
甚至連懲罰殺人者，也不是為了替死者討回公道，而是替死者的家人——替那些還活著的人討回公道。
那些已經(jīng)泯滅了人性的畜牲只要愿意呈上足夠的錢財與死者家屬達成和解，殺個人又算得上什么？
至于那些不幸死去的人，曾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懷負著怎樣的怨恨，就這樣隨著他們的死去而一同消亡了。
不甘嗎？不甘又有何用？誰讓死者不能出來說話呢？
雖然十一月已是深秋，但這座極南方的城市依舊悶熱，就像他記憶中的那個夏日。
余聲來自中部的一座小城市。既沒有什么豐富的自然資源，也不靠大江大湖，年輕人的出路往往是到了年紀就去更發(fā)達的城市打工。
他的家庭條件并不算特別凄慘的那一類，不過也沒有好到哪里去，父母都是本地的工人。
如果不把眼睛盯在那些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富豪身上，在小城市里的生活其實還算滋潤。
但這種滋潤完全寄托在一種脆弱的平衡之上。
只要一個浪花打過來，看起來很美好的生活頃刻間就會四分五裂。
“嗚嗚嗚嗚……”
耳邊傳來了風聲。
不，不是風聲，是一個小女孩迷茫而不甘的哭聲。
余聲側(cè)耳傾聽了片刻，露出一抹微笑，低聲安撫道：“別怕，小音別怕，哥哥很快……很快就能接你回家?！?p> 他低下頭，將橫抱在懷中昏迷不醒的喬薇放置于視野開闊的廣場中央。
這里一般是游客最密集的場所之一，但現(xiàn)在一個人影都看不見，燈光也不知不覺熄滅了。
云霧散開，在天幕中留下巨大的空洞。
清冷的月光從洞中灑下，傾倒在廣場中央的喬薇身上，也傾倒在一旁的余聲身上，好像給他們披了一層朦朧的銀紗。
余聲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銀質(zhì)小刀，毫不猶豫地劃過自己的小臂，鮮血汩汩流出。
約有水杯大小的白色蠟燭以六芒星的方位擺放，余聲喃喃著不明來源的咒語，然后用特定的步伐依次將鮮血滴落在事先擺放好的白色蠟燭上。
喬薇眉頭緊皺，眼皮跳動，似乎隨時都會醒來。
……
破敗的小巷中，電線桿和廣告牌有氣無力地靠在路邊，雜亂的管道線路互相交錯，地上污跡斑駁，垃圾隨處可見。
空氣很炎熱，烈日掛在半空中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喬薇只是站在原地發(fā)了一會呆，就感覺整個人都要被燒得化成一灘泥水。
“這是哪里……”
一陣風吹來——這兒的風也是熱的，地上的廣告單子打著旋飛舞起來，喬薇伸手抓下來一張。
上面寫著“XXX全托輔導班，讓您的孩子得到最好的照顧！地址：XXXXXXX”
喬薇睜大了眼，將正反兩面來回翻看好幾遍，確定寫的是XXX全托輔導班，地址也全是一連串星號。
什么鬼，是夢嗎？
她走近那些如牛皮癬一樣貼得到處都是的小廣告，發(fā)現(xiàn)本應是宣傳重點的電話號碼和具體店鋪名，無一不是被和諧過后的亂碼。
“有人嗎？”喬薇大聲呼喊。
并沒有回答。
“我剛才，在干什么來著？”
喬薇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到這個鬼地方來的，腦子迷迷糊糊的好像沒睡醒。
她嘟了嘟嘴，回身準備往巷子另一頭走去。
又沒有岔路，順著一邊走總有一半的機會離開吧？萬一選的是死胡同再調(diào)個頭就好了。
沒走兩步，她看見一個小女孩在不遠的地方哭。
看見她的一瞬間，哭聲也傳了過來。
“嗚嗚嗚嗚……媽媽……哥哥……”
小女孩穿著粉色的小裙子，上面還畫著可愛的小花，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
眼淚鼻涕糊了她一臉，一點也不漂亮了。
喬薇很詫異，剛才她確定自己沒有看到任何人影，這個小女孩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以她狼狽的樣子一定已經(jīng)哭了很久了，可她之前居然一點聲音也沒聽見。
她走上前去。
“小妹妹，你為什么哭??？是和家人走丟了嗎？”
女孩小裙子的衣領上全濕了，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她又委屈又害怕，哽咽著回答：“我、我找不到我……我哥哥了，嗚哇——”
喬薇再次看了看周圍，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那你和你哥哥是什么時候來的呀？”喬薇想確定一下大概的時間。
“……不、不知道?！迸M臉通紅，一頭的汗，額頭邊的碎發(fā)都被打濕了貼在她臉上。
她哭一會兒就抹一把臉，但很快又繼續(xù)眼淚嘩嘩地流。
“這怎么辦……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去吧，我把你帶到派出所，你再聯(lián)系你爸爸媽媽？”
喬薇其實很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因為他們很麻煩而且遇到事只知道哭。
但要她就這么把這個小女孩丟在這里，她總覺得不太安心。
這里環(huán)境好像不是很好的樣子，也沒什么人。
“你記得你家里人的電話號碼嗎？”喬薇問。
小女孩搖頭。
哭聲倒是小了一點，正用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又畏懼地打量著她。
“那先跟我走吧，遇見我算你運氣好。小朋友，以后記住跟大人出來玩不要到處亂跑，萬一走丟了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爸爸媽媽了?！?p> 喬薇故意說得很嚴重嚇唬她。
現(xiàn)在的小孩子一個比一個熊，教訓不嚴重點他們根本不長記性。
“嗯……”
這個小女孩還是很懂事的嘛。喬薇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很涼。
于是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往前走。
這是一個很老舊的小區(qū)，看起來像那種九十年代的筒子樓，兩邊零零散散有一些小店鋪，卷簾門全是關得緊緊的。
喬薇覺得這條路特別特別長，自己走了好久好久，一路上什么聲音都沒有。
她側(cè)過頭正準備閑聊幾句，牽著的手突然一空。
小女孩不見了。
喬薇瞪大了眼睛，一直迷迷糊糊的腦袋都清醒了點。
人呢？剛才我還牽著的這么大一個人呢？
手掌握了握，喬薇轉(zhuǎn)身往的方向小跑過去。
右腳剛踏出一步，眼前剎那間虛幻復又凝實。
七倒八斜的電線桿。
雜亂的管道和線路。
如牛皮癬一樣貼得到處都是的小廣告……
她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
一個小姑娘在前面不遠處哭得很傷心。
“這……”
與上次不同的是，喬薇還沒來得及上前詢問，從角落里突然又沖出來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
他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胳膊，把她整個人提得雙腳離地，就這么拖著她拐進了旁邊的樓道里。
小女孩懵了片刻，很快回過神大叫掙扎起來。
從樓道深處傳下來小女孩凄厲的慘叫聲，在很遠的距離外都能聽得見。
喬薇整個人都傻了。
這什么情況？
兇殺？
她慌慌張張地想找手機報警，摸遍全身上下一片多余的紙也沒有。
不對……我的包呢？我出門怎么可能不帶包？
目光所及，旁邊地上的生活垃圾不少，可趁手的工具一時卻找不到。
怎么辦？
是小女孩認識的人嗎？剛才小女孩好像邊哭邊喊哥哥來著，這人難道是她哥哥？好不容易找到走丟的她生氣了想教訓她一頓？
不像。小女孩對這附近似乎并不熟悉的樣子，這人突然沖出來也什么話也沒說就把她抓上樓，很不尋常。
【小女孩可能已經(jīng)受到傷害了?！?p> 喬薇站在樓梯口下，想沖上去的一瞬間又有些猶豫。
這種八九十年代的樓梯房，她站的地方就是唯一的出入口，那人若是兇徒等于說自己就剛好堵住了他的退路。
狹路相逢的情況下她不覺得兇徒會放她一馬。
萬一白給怎么辦？
樓上小女孩的哭叫聲戛然而止。
喬薇一急，恨恨地一跺腳沖了上去。
md算老娘今天倒霉。
她一邊喊著：“我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馬上就來，你趕緊放開那……”
她的話語頓住了。
血。
深色的血液從樓梯一階一階地流淌下來。
喬薇渾身緊繃，遍體生寒。
她身體前傾，雙拳置于前方擺出防守的姿態(tài)。
雖然可能沒有什么作用，但至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
“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要是立即將她送醫(yī)然后自首，或許還能爭取寬大處理?！彼谅暤馈?p> 沒有回應。
她貼著墻邊，避開依舊往下流淌的血跡，小心翼翼地拐過樓梯轉(zhuǎn)角，看見了如同損壞的布娃娃般被丟棄在墻角的小女孩。
衣衫凌亂，喉嚨被割開了一塊巨大的豁口，鮮血還在噴涌，涂滿了整片樓道。
喬薇感覺腦子里嗡嗡作響，嘴唇都在發(fā)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個兇手并沒有出現(xiàn)，她也不敢再往樓上走，持有武器和赤手空拳之間的差距不是普通人能彌補的。
她大力敲擊樓道兩側(cè)住戶的鐵門，但沒有一家給予應答。
在她抵達樓梯最底一層的平地時，踩在臺階上的左腿忽然猛地一腳踏空。
眼前光影變幻，等視野恢復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最開始來到這個巷子所在的地方。
一抬頭，小女孩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