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歡垂手立在一側(cè),身子挺得筆直,腦袋卻微微低垂,看似乖巧老實,實則眼珠子悄然轉(zhuǎn)動,用余光偷偷瞥向身旁的賀書禮。
只見他宛如一尊冷峻的雕像,面目依舊冷峻如霜,不露絲毫情緒,那精致的側(cè)臉仿若被精心雕琢過,線條流暢而冷硬,在昏黃的燈光下,竟透著幾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濃密得如扇面般的睫毛下,一雙褐色的眸子深邃得仿若無盡黑洞,此刻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墻壁,幽深得看不見底,陰沉的氣息散發(fā)開來,有些駭人。
他那纖瘦的手看似無力地搭在輪椅扶手的首端,卻隱隱透著股緊繃的勁道。手背上,細細的青色筋脈縱橫交錯,一根根仿若蟄伏的小青蛇,隱沒在他那有些蒼白的皮膚底下,隨著他情緒的起伏,似乎還在微微顫動,就像是一條條青綠色的吐著信子的蛇,仿佛下一刻就要擇人而噬。
季清歡跟在賀書禮身邊時日也不算短了,自然心里明白,這位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三爺,此刻怕是已然動了怒,只是強忍著罷了。
墻角邊,劉小娘子先前的啜泣聲漸漸消失,只余偶爾的抽噎。
她吸了吸鼻子,帶著濃濃的鼻音,試圖平復心情。緊接著,便聽得丫鬟輕聲細語地勸慰道:“姑娘,您在家中不是答應好了么,只來見一見,到時候說八字不合推了便是,畢竟這門親事是老太爺答應下來的事,若是此刻反悔,豈不是影響劉家聲譽。姑娘您也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長輩們?yōu)殡y呀?!蹦茄诀哐赞o懇切,語重心長,顯然是一路陪著劉小娘子,深知其中利害。
劉小娘子卻仿若被這話刺痛了一般,身子微微一顫,心中的委屈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她如鯁在喉,眼眶泛紅,帶著哭腔哽咽道:“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沒有出嫁的,憑什么一定要犧牲我?萬一……萬一賀三看上我了怎么辦?八字雖是男方家去合的,可若是這事辦不好,難道我一輩子就要跟個殘廢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闭f到最后,聲音已然拔高,帶著幾分絕望與悲憤。
丫鬟見劉小娘子情緒愈發(fā)激動,心下慌亂,忙不迭地開口安撫:“姑娘,您可別胡說,老爺夫人疼您還來不及呢,怎會舍得您受苦?眼下還有正事要辦,一會兒還要去見侯夫人,您這眼睛哭得紅腫,可怎么成?快把眼淚擦擦?!闭f著,丫鬟趕忙遞上一方絲帕,眼神里滿是焦急與關切。
劉小娘子接過絲帕,輕輕按了按眼角,頓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聲音里竟帶上了些許嬌羞,輕聲細語地回復道:“咱們這副模樣實在狼狽,倒不如去找個地方洗把臉,重新上妝。
我聽哥哥說,今日三皇子也要來寺里,還要找方丈參禪下棋呢,我久聞三皇子大名,卻未曾謀面,這初次見面,我要是以這副哭花了的臉示人,倒是失禮了?!闭f著,她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鬢發(fā),眼神中閃過一絲期待。
季清歡在一旁冷眼旁觀,心中暗自詫異。
這劉小娘子,前一刻還言辭激烈地哭訴著不愿嫁給三爺,罵起賀書禮來毫不留情,此刻提及三皇子,聲音輕柔婉轉(zhuǎn),那前后的反差,簡直判若兩人。
她不禁微微搖頭,感嘆這深閨女子的心思果真是如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而賀書禮坐在輪椅上,自始至終神色未改,只是那微微攥緊的拳頭,泄露了他內(nèi)心或許并不平靜……
當年京中驚才艷艷的三個才童,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秦晏便是之一。
遙想當年,京中風云涌動,各方才俊嶄露頭角,驚才艷艷的三個才童更是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傳奇。
賀書禮自幼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無論詩書禮樂還是騎射兵法,皆造詣非凡,彼時在才童排行中獨占鰲頭,令眾人矚目。
而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秦晏,便是其中之一,他雖位居次席,卻因品性閑散飄逸,不愿被宮廷繁禮拘束,這些年多在外地游學,行蹤飄忽,宛如閑云野鶴,見首不見尾。說來,賀書禮與這二位,也算是舊友,往昔歲月里,他們也曾一同吟詩作對、縱論古今,只是時過境遷,各自境遇不同,心境亦不復從前。
季清歡靜靜立在一旁,心中卻暗自納悶。
她抬眸望向遠處,目光仿若能穿透重重殿宇與高墻,心中暗自思忖:那個三皇子既是專程來找方丈參禪下棋,按常理來說,行程應當隱秘且緊湊,又怎會這般湊巧與劉小娘子撞上?這其中關節(jié),除非劉小娘子有心尋過去……倘若當真如此,那可就有趣了。
季清歡想到此處,嘴角下意識地扯了扯,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苦笑,突然覺得今日跟來龍隱寺,簡直是犯下了極大的錯誤。
本以為只是陪著三爺例行公事,應付一場普通的見面,卻沒料到卷入了這暗流涌動的復雜局面,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難尋出路。
突然覺得今日跟來龍隱寺,簡直是極大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墻外傳來丫鬟焦急的呼喚:“姑娘,回塔樓去吧,那邊有……”聲音漸行漸遠,劉小娘子似是應了一聲,主仆二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散在風中,仿若從未出現(xiàn)過。
季清歡和蕭山依舊身姿挺拔地站在賀書禮身側(cè),紋絲不動,他們深知此刻三爺未發(fā)話,哪怕雙腿酸麻、心中忐忑,也不敢擅動分毫。
微風拂過,帶起衣角輕揚,卻吹不散這凝重的氛圍,季清歡悄悄瞥了一眼賀書禮,見他神色冷峻,仿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對周遭一切仿若無感,又似乎洞悉一切……
季清歡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種猜想,良久,一個最為可怕也最貼合賀書禮那捉摸不透性格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莫不是他無論如何都要促成這樁婚事,將劉小娘子娶回長興侯府,然后肆意折磨,讓那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季清歡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太了解三爺?shù)钠⑿粤耍此魄謇涔蜒?,實則內(nèi)心剛烈,劉小娘子今日這番嫌棄與哭鬧,無疑是狠狠踩在了他的痛處,以三爺?shù)母甙?,怎會輕易咽下這口氣。
若當真如此,往后的日子可就難熬了。
賀書禮心中定會再多添一分仇恨,那仇恨的火焰一旦燃起,怕是要將周遭的一切都灼燒殆盡。
而劉小娘子若是做了長興侯府的三奶奶,就憑她今日這表現(xiàn),驕縱任性、心思難測,恐怕對季清歡將來的出路沒有半分益處。
季清歡深知自己在這侯門之中,猶如無根浮萍,全仰仗三爺庇護,若是三爺與三奶奶不合,夾在中間的自己,必然會成為出氣筒或是權力爭斗的犧牲品。
可季清歡也明白,以賀書禮的性格,不出這口惡氣是絕不可能的。他就像一只受傷后隱忍蟄伏的獵豹,只等時機成熟,便會迅猛出擊。
不知過了多久,季清歡站得膝蓋都有些疼了,雙腿仿若灌了鉛般沉重,正暗暗叫苦時,才聽到賀書禮面色如常地開口:“去方丈那兒?!蹦锹曇羝届o如水,波瀾不驚,卻又透著股冷如寒冰的氣息,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又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他深深壓在了心底。
季清歡不敢多問,連忙應了一聲,與蕭山一道,推著賀書禮緩緩前行。
蕭山穩(wěn)穩(wěn)地推著賀書禮的輪椅,季清歡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一路上,她都在暗自揣測,這一趟去方丈那兒,又會撞見什么事兒?三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腳下的石板路蜿蜒向前,一如她此刻迷茫的前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陷入什么未知的漩渦……
方丈住的院子沒有門檻,也很寬敞,庭院里植了幾顆挺拔松樹,擺著一張方形石桌和兩張石凳。
主仆三人剛進去,院子里伺候的僧人點頭行禮,隨后便去房間門口稟道:“方丈,寧陽侯府賀三爺來了?!?p> 方丈離開從房里出來,手里端著東西,他腦袋光溜溜的,蓄著長胡子,穿著正黃色的袍子,與尋常僧人并無兩樣,他笑容可親,季清歡與他對視起來,如同方才見過的普通僧人一般,一點壓迫感都沒有。
賀書禮乘坐輪椅,緩緩行至院中央,他微微點頭示意,動作間盡顯優(yōu)雅矜貴。
蕭山心領神會,立刻向方丈低頭行禮,姿態(tài)恭敬謙卑。季清歡見狀,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依樣照做,低垂的眼眸里卻藏著幾分好奇與不安,暗暗揣測著今日這場會面將會有怎樣的風云變幻。
方丈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把棋盤放在方桌上,那棋盤木質(zhì)溫潤,紋路清晰,似承載著無數(shù)智慧與玄機。
方丈將目光輕輕掃過賀書禮的眉眼,目光仿若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
片刻,他慈和地笑道:“書禮今日帶了東西來?!甭曇舨桓撸瑓s在這寂靜的小院里清晰可聞,仿若洪鐘,振聾發(fā)聵。
賀書禮眼瞼微抬,狹長的雙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神色淡漠地回應:“未曾?!闭Z調(diào)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仿若一灣深不見底的寒潭,將所有情緒都隱匿其中。
方丈呵呵一笑,笑容愈發(fā)溫和,似是洞悉一切卻又不點破,只悠悠說道:“帶了一樣東西來了?!闭Z氣篤定,不容置疑。
賀書禮眉梢輕挑,似有了些許興致,追問道:“我?guī)Я耸裁礀|西?”那眼神里,既有疑惑,又隱隱透著幾分被人看穿后的不甘。
方丈目光深邃,直視著賀書禮的眼睛,緩緩吐出兩個字:“心事?!焙唵味郑氯粢坏懒鑵柕墓猓查g刺破賀書禮精心偽裝的平靜外表,讓這小院里的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起來。
季清歡站在一旁,暗自贊道,這老和尚好厲害的眼色!
自賀書禮進院子之后,無論是表情還是情緒,已然藏得那般滴水不漏,他竟然也瞧了個究竟出來。
這龍隱寺果真是藏龍臥虎之地,一個方丈竟有如此洞察力,實在令人驚嘆。
方丈似是沒察覺到這微妙的氛圍變化,依舊氣定神閑。他不緊不慢地擺好棋盤,黑白棋子在棋盤上錯落有致,仿若星辰布陣。
擺完后,他抬頭看向賀書禮,說道:“我有一局棋,始終解不了,三皇子連著來我這兒三天都沒解開,正好你來了,試試你的棋藝有沒有長進。”話語間,既帶著幾分對棋局的執(zhí)著,又似有意轉(zhuǎn)移話題,緩解剛剛那一瞬間的緊張氣氛。
賀書禮目光落在棋盤上,久久未動,似是在思量方丈的話,又似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良久,他微微抬手,指尖輕觸一枚白子,輕聲道:“既如此,晚輩便討教一二。”
方丈朗聲笑著,隨即吩咐僧人道:“去泡一壺苦茶過來?!蹦锹曇舨患膊恍欤钢黾胰说膹娜莸?。
季清歡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心中暗忖,這劉小娘子心思不定,方才在外面的表現(xiàn)明顯意有所圖,眼下說不定快要尋了來,便自告奮勇道:“三爺,奴婢去幫忙!”說話間,眼神里透著幾分急切與誠懇。
賀書禮聽聞,略帶疑惑地朝季清歡望過去,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是在探究她此舉的深意,最終微微點頭應允。
季清歡見此,心中一喜,趕忙隨著僧人走進梢間。
梢間內(nèi),茶香裊裊。季清歡熟稔地擺弄著茶具,不多時便泡好了一壺苦茶。
她拿起茶壺,斟了兩杯,卻故意沒斟滿,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
這時,僧人道:“茶盤還在方丈房里,貧僧去拿。”
季清歡聞言,心中暗喜機會來了,連忙問道:“師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p> 僧人倒也實在,抬手一指水缸的方向。
季清歡瞅準僧人轉(zhuǎn)身的間隙,迅速舀了一瓢水,倒入賀書禮的陶瓷茶碗里,隨后快速蓋上蓋子,動作一氣呵成,生怕被人瞧見。
沒一會兒,僧人拿著茶盤過來,季清歡佯裝鎮(zhèn)定,把兩杯茶都輕輕放上茶盤,端著往外走去。
此時,方丈已經(jīng)在院子里擺好了那局讓三皇子都束手無策的棋局,黑子白子在棋盤上錯落交織,仿佛暗藏無數(shù)玄機。
季清歡穩(wěn)步走到桌前,先把那杯正常的茶擱在了方丈的手邊,動作輕柔,盡顯恭敬。
接著,她換用左手端起另一杯“特制”的茶,眼看著就要穩(wěn)穩(wěn)地放在賀書禮手邊了,可就在即將觸碰到桌面的瞬間,她手腕陡然一顫,那杯茶仿若失控的野馬,全數(shù)潑灑到了賀三的輪椅上,賀書禮淺色衣衫的大腿外側(cè)也瞬間濕了一塊,水漬暈染開來,格外顯眼。
季清歡佯裝大驚失色,連忙驚呼:“三爺,奴婢該死!奴婢失手了,這……這可如何是好?”聲音里滿是驚恐與懊悔,眼眶也瞬間泛紅,仿佛真的被這突發(fā)狀況嚇得不知所措。
然而,她心中卻暗自慶幸,這一場“意外”,總算是按照計劃發(fā)生了。
“蕭山快幫忙把三爺扶起來!”那聲音又尖又急,仿佛被這意外嚇得失了分寸,在這清幽的小院里回蕩,驚起了樹枝上休憩的雀鳥。
賀書禮坐在輪椅上,大腿外側(cè)的衣衫被茶水浸濕,緊貼著肌膚,那涼意瞬間沁入,他如何能察覺不到水溫的異樣。
他微微斂眸,狹長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探究,目光仿若利箭直直地射向季清歡,似是要將她看穿。
片刻,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蕭山,扶我起來。”
季清歡低著頭,看似懊悔不已,身子微微顫抖,可就在眾人都關注著賀書禮的當口,她嘴邊偷偷地抿了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笑,那笑容如暗夜流星,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卻飽含著她得逞后的竊喜。
蕭山趕忙上前,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賀書禮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將他從輪椅上攙扶起來。
賀書禮借力起身,身姿略顯單薄,卻依舊挺立。
季清歡瞅準時機,趁著佯裝擦輪椅的空當,手上暗暗使力,直接把輪椅迅速推開了,邊推邊說道:“三爺,要不趁著奴婢把輪椅推到一旁去曬一曬,您就坐在石凳上吧。這么濕著,怕您著涼?!彼穆曇糨p柔,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任誰聽了都覺得這丫鬟貼心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