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短篇小說---山河故人）
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在春暖花開時回來。
謝揚被人引進來時，臺上正彈奏著李斯特的【Mariotte】。
天花板上懸掛著八瓣水滴形的水晶燈，燈影交錯落在演奏者的身旁，忽明忽暗。
演奏者是一位女子，著一席繡著金線的墨綠色暗花旗袍，發(fā)型是當(dāng)季流行的手推波紋，十指纖長，指尖圓潤秀氣似初霞，鋪陳在黑白琴鍵上如指尖舞蹈。
若說這南寧成最有權(quán)勢是一門雙將的謝總督家，那么具有名望的便是書香世家沈氏了。
沈府滿門清貴，家學(xué)淵源，是延綿了幾百年的世家望族。未曾接到沈府的請柬，便作不得所謂的一流名門，這幾乎成了滿南寧的共識。
而琴座上正是沈家頗有才名沈家二小姐沈眉。
沈眉此人想來美的明白，也高傲的明白，不想搭理的人便連一個眼神欠奉。但盡管高傲，眾人卻不忍苛責(zé)。
是曾經(jīng)。
也是曾經(jīng)。
沈府后院就一棵樹，那是沈眉小時候親手種下的樹，樹梢掛著籠子，住著不知從哪尋的鳥，麻雀般大小，青藍色尾羽漂亮極了，鳥兒在籠子里圤棱著，啄一口食，啄一口水。
后來鳥兒被租界巡督的小兒子用石子打死了。
沈眉沒吭聲，卻再也沒有養(yǎng)過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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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初識在雨中）
沈眉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謝揚時，秋雨淅淅瀝瀝，暮色四合，天地間別有一股黑白片的顏色。
此時的謝揚還是南寧城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從歌舞升平的百老匯出來透氣。
沈眉有些詫異，紅唇烈酒與寶馬香車的胭脂粉堆里竟出來個潑墨似的寒月潭。
他額前的發(fā)梢都被雨點打濕了，卻渾然不覺，從懷中摸出一塊懷表，像在等待著什么？氣若松風(fēng)，高而徐引，偏又生出多情瀲滟。
掩映著濕明暗淡的燈影，雨中的水氣就這么襯托著謝揚。
沈眉撐著傘迎了過去，將秀有松柏的帕子遞上?！爸x公子怎么出來淋雨，難道衣香鬢影比不得秋雨淅瀝？”
“秋雨綿綿自是美景，只難得有青鳥銜書而來?！?p> 兩人便是如此對上。
一晃經(jīng)年，難為她連雨聲都憶的那么真切。
但這卻不是謝揚第一次見到沈眉。
謝揚也是十七歲的光景，他留洋進修卻提前歸來，未曾告知總督府，在永寧街的巷子里待了一晚。
天剛初亮?xí)r，有人扣門，兩短一長，放下信就轉(zhuǎn)身離去了。
那時十六歲的沈眉剛過了不諧世事的年紀，她穿著一身豆綠色的妖裙，墨黑的短發(fā)只及耳邊。起身時抬起頭來，眉本彎彎，卻被那故作嚴肅給扳直了，一雙眼睛格外明亮。
這是謝揚第一次在門縫看了許久。
青石板路邊堆著積雪，天色也有些暗沉，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落雪了。
永寧街行人寥寥，店鋪早已經(jīng)被厚木板擋起。
街道清靜俱默，唯有雪花落在謝揚心上。
他默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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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那年一九三七）
連綿不絕的雨，接連下了整整十日。
穿堂風(fēng)吹的閣樓竹簾颯颯作響，雨遮天光。
看著杯子里那一汪淺金色的茶水，溶進了愛恨悲歡。
沈眉此時緊鎖著眉頭，默不作聲，仿佛時間此刻已經(jīng)停止。
穿中山裝的男人說道：“沈眉，抗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了，林先生就拜托你了?！?p> “沒辦法了嗎？”
“不得已?！?p> 沈宅內(nèi)的樓梯就像從前的九灣胡同，曲折深邃。這條路沈眉從前只需要一眨眼功夫，便能蹦跳著下來，而如今卻獨自走了很久，很久。
官邸口子樓中間有座花壇，植滿了蒼綠青翠，是連這黯淡的天都遮不住的碧色。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末，沈眉同謝揚在南寧如火如荼的繁華燈火里并肩而行。
在岔路口，謝揚駐足，點了根煙。
打火機的火焰隨著一聲細響冒了出來，一撮小小的光照亮了他逐漸剛毅而菱角分明的面孔。
沈眉看見橙光的光落在他身后，那樣的似曾相識。
他說。
“踞北望南，是戰(zhàn)火紛飛?！?p> “我得去南京?！?p> “林先生不能出事。”
沈眉還沒開口，便聽到驚雷似的爆炸聲從遠處傳來。
“轟隆”一聲，猩紅的血肆意潑滿了天空，伴著煙塵，火光沖天，云層下面驚濤駭浪一般四處逃竄的人群。硝煙從所有人的頭頂傾落而下，將大地涂抹成灰色的妝。
南寧，亂了。
謝揚想過沈眉的那個問題。
“你說，我是沈眉還是青鳥？”
而當(dāng)時謝揚只是背過身，說了再見。
那天，他穿著一身風(fēng)衣，逆著人流，迎著陽光往前快步走去。
耳邊的風(fēng)太過喧囂，謝揚沒有聽見那聲，
“再見?！?p> 國家大義，兒女情長，孰輕孰重。
至此，
謝揚南下，沈眉北上。
就此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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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浮生一夢）
一天夜里，沈眉做了一個夢。
她想起當(dāng)年。
當(dāng)年。
謝揚當(dāng)年曾說。
然而一個國家總需要有人站出來，擋在前面攔住鐵騎。
愿他年再見，你能活在一個太平盛世，到那時，希望你能如初見般，穿著最美的旗袍，笑著對我說聲，別來無恙。
還有就是，請不要等我。
沈眉終于明白了那首林先生送給她的詩詞。
總是人去楚樓空，
青衣遮面泣無憂。
亭中牡丹數(shù)簾春，
扇上桃花幾點洲。
濃妝笑罷他人事，
淺語淚灑己春秋。
槐花盡落瀟湘里，
君自縹緲我自愁。
到底不再是當(dāng)年了。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謝揚奔赴南京......
自那以后，沈眉每天都要去那個碼頭，穿著最美的旗袍，等著他。
等啊等，從一個小姑娘等成一個老太太。
等到青絲染白，等到布滿皺紋，等到視線模糊。
就這么一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等下去。
仿佛等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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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山河不故）
2000年春，沈眉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隨著晚輩回到了南寧，那里已經(jīng)翻天覆地，高樓大廈，人來人往。
還是那條街植滿了香樟，郁郁蔥蔥。葉層間時有清脆鳥鳴。
只是，山河不故，舊人不復(fù)。
她獨自攙著拐杖走遍了和謝揚走過的每一條巷道。
“謝揚，我現(xiàn)在就生活在你期待的太平盛世，這就是你用生命換來的最好時代?！?p> 見著沈府，那里已經(jīng)被作為所謂舊址，沈眉到了后廊樹下，她親手種的那棵樹還那么屹立在那，仿佛時間對他來說無關(guān)重要。沈眉站在樹下，沙沙作響的樹木回應(yīng)著她。想起多年前，這里有過一只青鳥，它的羽毛漂亮極了。
走著走著，沈眉看見前面有位青年，一身筆挺的西裝，清清朗朗，一如當(dāng)年。
青年回過身來，朝她笑了笑：“你終于來了。”
“好些春秋了，你終是來了?！?p> “我來了，謝揚”
那天下午沈眉走了。
嘴角似乎還露著當(dāng)初第一次見謝揚的模樣，穿著還是那身墨綠色的旗袍。
南寧的天空，下起蒙蒙細雨，似乎每時每刻在訴說著，這座城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