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喜歡看太陽,他習(xí)慣每天無事讓仆人背兩壺酒,一些小食,去城外山。
他愛看落日,許是上了年紀(jì),夕陽染紅云彩,云依舊撲向太陽。
太陽應(yīng)是被看惱了,像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慢慢走下地平線。
景公此時總是淚沾青衫。
當(dāng)太陽落山,余暉仍在人間的時候,這是的梁城是最具有氣息的。
小販出門叫賣夜食,做了一天苦工回家的男人們,用手上握著的沾滿汗水的銅錢為兒女們買些小食,他們是舍不得吃的,他們的臉上會有笑容,生活的重?fù)?dān)沒有壓垮他們。
景公是個大夫,梁城最大的藥堂是他的產(chǎn)業(yè)。
景公是梁城人,出身醫(yī)藥世家,祖輩行醫(yī),到了景公,如今已經(jīng)過五代。
景父在景公小時候就教導(dǎo)他為人處世,行醫(yī)濟(jì)世的道理。
景公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他的名氣很大,大到王府曾經(jīng)請他,也被他回絕。
用百姓們的話說,王府勢力大,有多少名醫(yī)為其備選,而梁城,只有景公一個,景公要是走了,百姓們就沒有活路了。
雖是夸張,但也能看出景公在梁城人心中的地位。
景公心善,為人看病總是挑選合適的藥材,若有名貴藥材,盡量用便宜藥材代替。
窮苦人家如果看病無錢,景公會賒賬,或是讓他們在城外山上種一棵樹當(dāng)做藥錢。
城外那座山,有一片林,是百姓專為景公種的,叫景林。景林如今已蒼翠茂密,百姓打柴不會去景林,這是他們對景公的敬重。
但有人建房需要用梁,總會來找景公買,那樣的房子沾有景公的仙氣,景公在他們眼中就是神仙。
景公在梁城七十余年了,看病救人也有五十多年了,從黑發(fā)到白發(fā),景公活人無數(shù)。
景公喜歡看完落日,喜歡在梁城逛一逛。
不管什么人見到他,總會笑著打個招呼,哪怕是潑皮無賴,哪怕是乞丐。
小販也會給景公塞點貨物,被回絕也不惱,摸著頭憨厚一笑。
景公藥堂有個伙計,是個二十來歲的游俠。
游俠名放,兩年前來梁城時身負(fù)重傷,被人看到,抬到景公的藥堂,景公醫(yī)治好后,收留了他。
每天為藥堂采買藥材,閑來喝點酒,倒也活的自在。
景公也不管他。
哪怕那天那個游俠身上刀傷很多。
景公也沒問來由。
景公每天坐診,景公最遺憾的事情是他的兒子景云沒有繼承他的衣缽,兒子自幼聰慧,后來連中三元,后來被當(dāng)時的宰相公看重,將女兒嫁給了他,如今是當(dāng)朝戶部尚書。
景公是不同意他做官的,朝堂風(fēng)云詭譎,政敵相攻訐。
景云是個正直的人,這樣的人不適合朝堂。
好在圣上圣明,也就由他去了。
但自五年前,新皇登基,新皇年輕愛玩。
佞臣王信借此,為皇帝敬獻(xiàn)各種奇珍異寶,導(dǎo)致新皇荒廢朝政,經(jīng)常多日不上朝。
新皇愈加寵信佞臣王信,老宰相因為身體原因致仕后,新皇更是提拔王信為相。
百官鬧了很久,皇帝還是沒有回心轉(zhuǎn)意。
自小接受帝王家培養(yǎng)的人,也會在掌握江山之后,失去本心啊。
沒有皇帝不想當(dāng)明君,但很多人沒有做明君的才能,加上做明君著實耗費力氣……
老宰相致仕后,景云就充做原先派系的首領(lǐng)一職。
他自小被祖父和父親教導(dǎo),對百姓疾苦更是認(rèn)知頗深,他是一個正義感頗深的人,這樣的人如遇明主,自然會被喜愛。
但若遇新皇這樣的人,就自然會被疏遠(yuǎn)。
這些矛盾,不可調(diào)和。
這一切,在云清晨上疏之后,達(dá)到了頂點。
景云因為皇帝多次想要耗費戶部錢糧收集天下奇珍,言辭頗為激烈。
朝堂之上,更是怒罵王信。
王信心生恨意。
王信朝會后入宮與新皇密談,新皇發(fā)詔書,以大不敬之罪,將景云下獄。
景云派系,紛紛上疏請求官復(fù)原職。
王信上言,朝堂黨爭激烈,景云為首惡。
新皇下定決心,削景云官職,貶為白身。
景云被放出獄,回了梁城老家。
每日和父親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倒也逍遙自在。
景云被貶官,景公也不惱。
景云能不傷性命而退,景公其實心中頗感欣慰。
過了一年,朝堂更加烏煙瘴氣,王信一派更是手握大權(quán)。
朝堂諸公人人自危。
不久后,王信卻被人刺殺于自家庭院中。
兇手是個失去容貌的人,而放六個月前就消失了。
消息傳到梁城,景公扇了景云一個耳光。
景公對藥堂每個人都很熟悉,放這個小伙子更是他親手醫(yī)治。
他好幾次想讓人給放介紹個媳婦,可放都推辭不受。
放連姓都沒有留下。
放是江湖游俠。
最重義氣。
三年前放被景公所救。
景云回家后,發(fā)覺放的身手不錯。
景云想的不錯,放接受了這項任務(wù)。
放知道必死無疑。
能為朝堂除惡,報恩景公,放渾噩多年,這其實是他很想去做的一件事。
放以前不能算是個好人。
那個老人救了他的命之后,放才得到新生。
景云跪在景公面前許久。
景公終于開口。
“景云,佞臣是除不盡的。殺一王信能如何?圣上如此,死掉一個王信,會有更多的佞臣去討好圣上,他們會更變本加厲。王信是個聰明人,他做事很多都是留一線的?!?p> “你為什么恨他?是因為他瓦解了你們的黨派?是因為他進(jìn)言削了你的職?”
景云只是跪著,沒有開口。
“這些事情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你不甘心而已。權(quán)力真的會改變?nèi)税 !?p> “我景休一生,竟然培養(yǎng)出這樣一個兒子,我愧對先祖,愧對死去的放啊?!?p> 景公第一次發(fā)怒,踢了景云一腳。
景云坐在地上,還是沒有說話。
圣上心情很不錯,黨爭是最難去處理掉的,對朝堂是個很大的危害。
他的父親在世時就有了苗頭,他很清楚,父皇一死,他這個新皇更無法壓制這些老臣。
上位后,他重用王信等人。
景云是個一心為民的人,王信其實也是如此。
新皇登基,二人曾入宮面圣,獻(xiàn)計除黨爭。
不過一人會丟命,一人會丟官。
要是新皇真昏庸,幾年下來朝綱早就一團(tuán)亂麻,百姓生活哪能如此安居?
可惜了王信與景云啊。
更可惜那個義士啊。
王信死的時候是從容而死的。
放的功夫再高,朝廷大員的府邸也不是他能輕易潛入的。
一擊斃命,二人同赴死。
殺掉了對朝廷不利,對百姓不利的黨爭事。
王信享盡殊榮。
景云被起用。
圣上態(tài)度大變。
諸公不傻,能為朱紫貴的人不會有傻瓜。
景云成了孤臣。
景公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幽幽一嘆。
他在家中為放立了牌位。
景公還是喜歡看落日。
還是喜歡逛夜市。
景公的醫(yī)術(shù)還是那么精湛。
景林的林木更多了。
那座山快都成景林了。
景公活了一百歲。
死前白發(fā)轉(zhuǎn)黑。
死后須發(fā)仍然生長。
梁城百姓為他立了碑,建了廟,景公被葬在了那座被改名叫景山的山上。
他會活在梁城人的記憶里,口口相傳。
景公是真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