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紫鵑陪著黛玉出門,已是日近中天。兩人又不知去何處尋雪雁,在梅林中轉(zhuǎn)了一圈,便迤邐往書房這邊過來。
剛到書房門口,聽里面有人大聲道:“你這個敗家的東西!我的好酒就被你這么糟蹋!”
黛玉聽那聲音陌生,并不是梅二先生,想來表兄也不在書房,正搖了搖頭想走,卻聽梅二先生有氣無力地道:“這怎么能叫糟蹋?酒么,就是要人來喝的?!?p> 先一人氣道:“你還有理!你給我放下!放下!”說著屋內(nèi)一陣亂,像是爭搶什么東西,跟著又是那人道,“有個李尋歡天天白喝我的酒還不夠,再添上一個你!你是要把你哥哥我氣死么!”
黛玉這才知那人正是梅二先生的兄長,當(dāng)日見他叫人洗梅枝上的冰雪的,可見也是個癡人。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卻怔了怔,才想起說的正是表兄李瑛。又想那林仙兒也說表兄好酒,看來倒非虛言。
只聽梅二先生又道:“若要你在珍藏的竹葉青和憐花寶鑒之間選一樣,你選哪個?”
梅大先生像是跺了下腳,氣道:“憐花寶鑒現(xiàn)在不是在你手里么?我何必要再賠上我的好酒!”
“非也,非也!”梅二先生的聲音懶洋洋的,仿佛帶著三分醉意,“那憐花寶鑒只是李探花暫借與我的,他要走時,還是要收回去的。他多留在莊上一天,我們就能多看這寶鑒一天??梢糇±钐交?,除了你這上等的竹葉青,還能有什么?”
聽到此處,紫鵑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她雖不清楚那“憐花寶鑒”是什么東西,但聽梅大梅二如此珍視,不惜以美酒為誘,也要多留李瑛一些時日,真可謂一對癡人。但一出聲就覺得不對,想轉(zhuǎn)身就走,卻被黛玉拉了一把。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站在門內(nèi)的正是梅大梅二兩人,本來帶著三分怒色,三分戒備,見外面只有黛玉紫鵑,神情就變得尷尬起來。
黛玉卻面色如常,略施一禮道:“我們原是來找表兄的,既然他不在此處,這便告退了?!?p> 梅大從未和她說過話,只瞪著眼不語,梅二低頭思忖一陣,便走出門來,咳嗽一聲道:“那個……姑娘,你也知道,你這病全仗了憐花寶鑒中的醫(yī)方,如今才可望痊愈,但總還要調(diào)養(yǎng)些時日。反正你不走,李探花也不會走,這書么……當(dāng)然也要留在這里,以防你病癥有變,所以……真不是我們貪圖這部書,實在是……這等精妙的醫(yī)方醫(yī)術(shù),任是哪一個大夫見了,都難以放手?。 €望姑娘……姑娘體諒,在李探花那里……多說些好話……”
黛玉雖不明就里,也猜出了七八成,當(dāng)下忍著笑點點頭,道:“這書也不是我的,既是表兄借給了先生,何時討還,也由表兄做主。我什么也不提就是了?!?p>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梅二登時大喜,也忘了之前和黛玉的嫌隙,連忙作了幾個揖,又殷勤道,“李探花方才去探望他那個少年朋友了,就在梅林對面的小院里。”
黛玉聽了,轉(zhuǎn)頭便走。紫鵑跟在后面,見已走出十余丈遠,便低聲道:“那到底是什么書?怎么這兩個窮酸看得跟寶貝似的?”
黛玉嘆了口氣,道:“既是表兄拿出來的,他們又因此答應(yīng)給我治病,說不定真是寶貝,也未可知?!?p> 兩人說著,已到了梅林另一頭,果然也有處小小院落。紫鵑便笑道:“這兩個窮酸大夫,園子收拾得倒也整潔?!?p> 黛玉卻只想著那林仙兒所說之事,又想如何才能請表兄出來說話,一轉(zhuǎn)念又想起梅氏兄弟說的那“憐花寶鑒”不知是什么,一時間顧不得答話。還未叫門,從門內(nèi)已出來一人,不是林仙兒又是哪個?
紫鵑怔了怔,脫口道:“仙兒姑娘怎么在這里?”
那林仙兒滿臉帶笑,壓低了聲音道:“我在屋里就看見妹妹過來,想必是來找李大哥的?”
黛玉立刻警醒起來,搖頭道:“姐姐在這里正好,可見到我身邊的雪雁了么?一早起就不知去哪里逛了,還要我們來找她!”
林仙兒聽她張口就是抱怨,似是想笑又忍住了,指著門里道:“可不是在這兒么!說起來還多虧了雪雁姑娘,妹妹可不要怪她!”說著挽起黛玉手臂。黛玉雖知表兄與那位“少年朋友”都在里面,這時候也不好回避的,只作無事一般跟著林仙兒進門。
紫鵑早是防著林仙兒的,這時只細看她行事,不想進得屋來,一眼看到的除了李瑛,竟真是雪雁正坐在床邊,手中還端了個碗。那雪雁一見她們進來,也愣了下神,跟著便有些氣怯地望著紫鵑。
紫鵑剜了她一眼,但礙著李瑛在場,不好說什么,只跟著黛玉見了禮。這時方看見床上躺的果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生得濃眉大眼,甚是英俊,只眼神中帶著桀驁。李瑛已向著黛玉道:“這是我朋友,阿飛?!?p> 黛玉一邊微笑點頭,一邊納罕,想李瑛是個周全的人,為何如此介紹這位朋友?一時并不回答,也瞥了一眼雪雁。雪雁忙放下手里碗,蹭了過來。
林仙兒機靈的人,看著她們主仆打眉眼官司,便笑道:“我還沒有多謝雪雁姑娘——飛少俠原是我恩人,只是我太不會照顧人,竟勞煩了雪雁替我侍奉湯藥,真是……”
黛玉只輕輕一笑,紫鵑卻立刻斜了雪雁一眼,低聲道:“放著姑娘不好生伺候,倒跑到這里來!誰是你正經(jīng)主子來著?”
雪雁動了動嘴,這次倒突然明白過來,并未分辯就低了頭。黛玉作勢止住紫鵑,也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人家原沒把她當(dāng)下人的,你又放什么肝氣?”轉(zhuǎn)頭向李瑛笑道,“這位……飛少俠既是用人的時候,就留雪雁在這邊幫忙也好?!闭f罷蹲身一福,扶著紫鵑自出門去。
林仙兒聽她這么說,臉上登時掛不住,也不好追出去挽留,正躊躇間,聽李瑛對阿飛道:“我出去看看?!币娝渤鋈チ?,更不好跟著走,只得慢慢磨到床邊,對著阿飛坐了。
黛玉并沒走多遠,就聽身后腳步聲,知是李瑛出來,也不回頭,只向紫鵑遞了個眼色。紫鵑會意,便松了手向后退去,看著李瑛越過自己跟上,才慢慢轉(zhuǎn)身四顧。
黛玉那邊仍是不徐不疾前行,直走到梅林中方才停步。一轉(zhuǎn)身見李瑛就站在自己身后,離了有三四尺遠,便靜靜一笑。
李瑛見她笑容如蓮池清波,乍見便已忘俗,不禁眉梢跳了跳,也展顏笑道:“你的膽子也大了。”
黛玉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引他出來之舉,微哂道:“你們成天愛見誰就見誰,只我一個人窮講究,豈不惹人好笑!”
李瑛倒不想她這樣回復(fù),失笑道:“說得也是?!闭l知黛玉跟著便又是一福。李瑛想扶時又縮了手,咳嗽一聲道,“你……”
黛玉直起身鄭重道:“這幾日對表兄多有言語冒犯之處,我在這里先賠個不是。”
李瑛搖頭笑道:“你那兩個丫頭,跟你是共患難過的,也難怪你如此相待。照這么說,我是不是也該給你賠個禮?”
黛玉不等他施禮便讓開一旁,淡淡道:“表兄并未得罪過我,我是受不得的?!硇謱ξ乙娡猓皇沁@些倒也罷了,那事關(guān)我性命的,為何也不對我說起?”
話剛說完,卻見李瑛目光一閃,竟像利刃般鋒銳生寒。黛玉原已壯了膽子,這時仍是一驚,過了片刻方沉下心來,緩緩道:“敢問表兄,那‘憐花寶鑒’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