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陽只覺的身上無一處不疼,悶悶的哼了一聲,試圖掩蓋剛剛的難堪。
他生平從未如此失禮,偏還是在心上人面前。
百里與歸起身時,用沾滿泥土的指尖,輕輕扣在他鼻尖。
“好。”
她粲然一笑,在燈火通明的湖畔,將滿目的亭榭比了下去。
就算多年以后,每當(dāng)雁陽想起這時,心跳依舊會亂了節(jié)拍,盡管他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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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占地十余畝,大大小小院落數(shù)不勝數(shù),只是,公主府全憑著百里與歸喜好建造,沒有過于庸俗的金瓦銀柱,盡是上好紫檀。
山亭水榭,格外清雅,莊嚴(yán)華貴,彰顯身份。雖是夜晚,這相互依偎的小樓卻獨(dú)有一派風(fēng)味。雁陽下去備水,百里與歸一人回了自己之前常居的縋弈闕,青瓦連綿,燈火通明,燈籠上的紅穗隨風(fēng)而動。
百里與歸腳步一頓,這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家,卻也是最少回來的家。
夜中樓閣精致,處處都有別樣風(fēng)味,只是百里與歸十幾年間見慣了諸多美景,此刻雖美,倒也勾不起她心底欣喜。
只是兩年未歸,她心生感慨罷了,摒去了些情緒,大步流星的邁入房中。
房中依舊燃著燭火,一如往昔的擺設(shè),甚至連位置都未移動分毫,若非這些物什上沒有塵埃,若非燭火燃著,她倒會以為自她走后再無人進(jìn)來過。
撫著舊物,心緒萬千,她想,真的還能回到從前嗎?
或許是,不能了吧。
似自她只身創(chuàng)立太怡宮起,也似她擁有三萬鐵甲衛(wèi)時她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她如今的身份,是京昭的百里殿下,一心報(bào)恩的百里殿下。
室內(nèi)點(diǎn)著的她喜歡的熏香,讓百里與歸有那么一瞬間的恍神,回到了從前。
若不是身上淤泥的腥味尚在,身體上的酸疼仍在,她或許會以為,這兩年發(fā)生的一切是她的夢。
循著記憶,百里與歸去放置衣物的地方,拿了一套兩年前的舊衣,如果不是從銅鏡中看到她此時的狼狽,恐怕她會再多呆一會兒。
而雁陽則去找了個打雜的婢子給百里與歸備水,自己跑去庖房,命尚在打盹的庖廚準(zhǔn)備百里與歸的夜宵。
雁陽又火急火燎的回房換了身衣衫,再出來時,已是穿戴如常,束發(fā)系冠,冷漠自持的臉頰上的紅潤未減,卻消了一身酒氣。
誰先動情,誰就是最苦的那個。所有的感情藏好之后,還得若無其事扮演自己的角色。雁陽很累,就連在慕家之時,他也未曾像如今這般,累的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他累就累在執(zhí)迷不悟。
冷風(fēng)終喚回了雁陽的思緒,剛剛那一晃神的功夫,他人就已到暖閣。
“總管,水備好了?!?p> 守在門口的雜役婢子見雁陽來,微微屈膝道。
雁陽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算是答復(fù)。爾后負(fù)手立在閣前,面朝著縋弈闕,目光熱烈而隱忍。
他活了這許久,貪戀的執(zhí)迷的,也只她一人,僅她一人。
雜役婢子幸見雁陽并無要再理會她的意思,擅自進(jìn)了暖閣,為冒著冉冉熱氣的浴湯灑上了一層花瓣。
總歸希望她能托上百里與歸的賞識,離開她現(xiàn)在的處境。
她知她的身份,若不是今日總管遣下了所有人,而她恰好當(dāng)值沒有退下休息,這份差事,也輪不到她來做。
她身為最下等的侍婢,連見殿下都是奢望,這府中的渾水,她是想淌也淌不上了。
但她想要同奶奶好好過完這一生,就須得巴結(jié)她的主子,據(jù)奶奶說,這花是她從未謀面主子最愛的花。
討其歡心,得其庇佑,平淡安穩(wěn)的過完這一生,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
思及此,幸跪在地上,舀了浴湯中的水,試了試水溫,水稍燙,但卻不至于下不了手,在這冬日,恰好暖身。
雁陽站在暖閣前,就連姿勢也未改動一下,衣訣在風(fēng)中飄忽不定。這樣總勝過遙遙無期的等待,她回來了,不是么?
她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來了,他心中那些妄想,也總有機(jī)會好好試試了。
“你在看什么?”
心之所想,轉(zhuǎn)眼出現(xiàn)在眼前,雁陽不經(jīng)意的彎了彎嘴角,連自己都未發(fā)覺,他的心情極好。
甚至于他現(xiàn)在有多好,以后就有多狼狽。
百里與歸脫了弄臟的狐裘,單薄的身子像隨時會被風(fēng)刮走一般,深藍(lán)與深夜融為一體,讓她顯得那樣遙不可及。
一手中捧著干凈的衣服,另一只手上提了一個燈籠,橘黃火苗在在玉籠子里跳躍,暖暖的。
“殿下,雁陽看……水備好了,快去洗漱吧?!?p> 雁陽到嘴的話繞了幾圈,還是吞到肚子里。還沒到時候,有些話,他還不能說。
待他的身份她知曉之后,待他可以真正站在她肩邊與她共同對抗風(fēng)雨的時候。
“夜里風(fēng)大,你先回去吧?!?p> 百里與歸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徑直越過雁陽進(jìn)了暖閣。雁陽也未應(yīng),只是在百里與歸越過他之后,轉(zhuǎn)身看著百里與歸的背影,看那抹總縈繞在他心上的顏色,消失在淡淡的光中。
“參見殿下?!?p> 暖閣內(nèi),幸向著百里與歸的行了一禮,禮數(shù)不算周全,但作為最低等的奴,已算不錯。
幸起身關(guān)上暖閣的門,回首見百里與歸站在那里,沒有移動分毫,于是心里惴惴的想:‘難道貴人都喜歡這樣站著?’
“以往怎么不見你來伺候?”
以往,指的是兩年前。
百里與歸掃了幸一眼,目光卻沒有落在幸身上,好像是透過幸看到了些什么令人不愉快的記憶,皎若皓月的眸子里,有些晦暗不明的波光涌動。
眼前的女子妝容雖雜亂,衣裳雖也不得體,但依舊美,美的讓人恍惚。
幸有幸得見百里與歸的盛世容顏,沒有看癡,沒有呆愣,卻離得百里與歸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靠近,怕自己一身煙火之氣讓這個本該生在九天之上的玄女沾染。
早就聽?wèi)T了傳聞,幸也有些膩了,如今見了百里與歸,她才知道,原來,有些人的容貌不是可以用一兩個字,或一兩句話能夠形容的。
原來,雁大總管也不算是極美的,至少同百里與歸比起來,他的容貌遜色不少。
聽見百里與歸問話,幸稍稍走的近些,解釋道:“殿下,奴是雜役婢子,平日無榮伺候殿下。”
“原是如此。”
百里與歸睨了浴湯里的花瓣一眼,眼神依舊冰冷。
若非欒欒無功而返,而在別處又有那人消息,而平日貼身伺候她的侍婢則為她引開瑤都各家安插的耳目,尚在趕來瑤都的途中,她這輩子也怕見不到這雜役一眼。
百里與歸并非瞧不起這個下等奴,只是察覺到這奴的心思不簡單,畢竟深宮里一遭,她早就不是個心思簡單的主兒,雖做不到洞悉人心,但很多小心思,她一眼便看得出來。
“你退下罷,本宮不喜生人伺候?!?p> “是?!?p> 幸雖粗鄙,倒也聽出百里與歸的語氣不是很好,她莫非做錯了什么?
幸未來及深思,就被百里與歸不經(jīng)意的一瞥唬住了。
“奴告退?!?p> 幸急忙收了心思,行禮告退。
待幸合上門,百里與歸把燈籠放置在地上,才行至簾后,褪盡臟亂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