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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腎者的告白

第四章 瘋狂

獨腎者的告白 迷扣子 3806 2020-09-03 15:33:51

  這一覺十分舒爽。

  溫曉光有段日子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覺了。沒有疼痛,沒有疑惑。

  眼前是一排排的格子,規(guī)矩地羅列開。扭頭,溫曉光看見了液體和來回穿梭的綠衣天使。

  “醒啦?正好,到時間了,咱們出觀察室咯。”一位蒙面綠衣天使,很快發(fā)現(xiàn)了溫曉光不安分的腦袋,兩步走過來推動病床。

  “哇。睡得真舒服,渾身充滿了力量。護士,我申請自己挪床?!睖貢怨獾臍饬β犉饋磉€不錯。

  綠衣天使瞥了一眼他,“你想多了哈”。

  溫曉光竟然被拒絕了。平時在辦公室,他也會被同事拒絕。他常想,我如果學(xué)會拒絕,那得少加多少班??上В粫敲醋?。不是簡單的討好,好像是有一種掌控全局的勝利欲望,同時也掌控著他的虛榮心。好像幫助身邊人共同完成灰色地帶的工作,是他不升職的一種補償。說到底,他根本也不想承擔(dān)多少風(fēng)險,不爭不搶,所以陰差陽錯躲過各種升職機會。更巧的是,領(lǐng)導(dǎo)恰好也沒有合適的職位,于是溫曉光終于熬成了真正的透明人。

  “怎么樣?疼不疼?冷不冷?”安靜一上來就親吻溫曉光冰冷的額頭。溫曉光感到了濕潤的皮膚觸感。他們倆太久沒有親熱了,連法式熱吻都忽略到幾個月也難有一次。做為男人,溫曉光也曾經(jīng)主動要求,可一看到安靜拒絕時癱軟的樣子,他心酸了。也許柏拉圖式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是真實存在的。而這次不大不小的事故,讓安靜意識到了生活重心,也許是時候偏移一點。但溫曉光的自尊心,明明白白地鼓勵安靜,按照她喜歡或者習(xí)慣的生活節(jié)奏去享受,不要因為他,難做取舍。

  冷不丁一個黑色圓形不明物體,迅速進入溫曉光視線。溫曉光拿另一只沒有輸液體的手,努力去把攻擊物打開。

  “來看看,又一位偉大的抗癌戰(zhàn)士誕生了。”

  聽聲音,溫曉光有些氣憤,“走開走開!”。這么多年,他對她從不敢發(fā)脾氣,無論她做出多么蔑視他的選擇的舉動。不知道老天是如何安排投胎這件事的,還有沒有機會重新來一次,不要這個類型的母親。等等,先別重新選了,這輩子有安靜,還有兩個兒子,他愛他們,還是放棄吧。

  午夜的醫(yī)院,白噪音小了很多。溫曉光聽到了除了耳鳴之外的聲音:護士站嗶嗶嗶的打印聲、走廊里偶爾出現(xiàn)的腳步聲、女病房里傳出來的低沉的哭泣聲。溫曉光很羨慕那些能哭泣自如的女性,把說不出的哀愁怨恨都揉進咸苦的眼淚里??尥炅?,也發(fā)泄出來了,好像生活就因眼淚的離去,而不再咸苦一樣。

  腹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啃食著血肉。溫曉光再次翻開病號服,確認了一下醫(yī)用膠布的范圍大小,猜測只是兩個小小的圓洞??尚Φ娜税?,白臉醫(yī)生講述的手術(shù)過程,溫曉光是當(dāng)下理解了,轉(zhuǎn)頭就全忘。這會不會比安靜生產(chǎn)的時候痛呢,溫曉光來了一個技術(shù)性的轉(zhuǎn)身,恰好能看見陪床的安靜,蜷縮在1米的床上。薄被上,起伏著蜿蜒的高山,越發(fā)險峻了。安靜好像又瘦了。溫曉光有點自責(zé),當(dāng)初戀愛時的承諾,原來這么難實現(xiàn)。安靜還是被他,拖了后腿。有時候他羨慕她有一對恩愛父母,羨慕她父親給她的擁抱,羨慕她母親對她的念叨,羨慕這兩位老人給她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如果他也能再多跟父親說說話,喝一頓酒,他也許能減少一點懊悔。如果母親能不那么溺愛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也能跟溫曉光好好說話,也能尊重溫曉光的想法,他也許能減少一點自卑。

  傷口處不斷得痛著,一開始沒有節(jié)奏,后來如浪潮般,一浪勝過一浪。溫曉光忍不住了,求助護士。值班的小護士說可以自己慢慢加劑量。溫曉光試了試,并沒有減輕。他有點可憐自己。

  老廖說,就當(dāng)時去剖腹產(chǎn)了個毒物,也感受一下女人的痛楚,何況有些女人是沒有感覺到刀口疼痛的。

  溫曉光覺得老廖這廝騙了他。

  “額……”溫曉光本能開始干噦,不過數(shù)秒鐘,天旋地轉(zhuǎn)。他連忙摁下呼救按鈕。

  小護士趕到了,“溫曉光,你怎么了?”

  “惡心難受,還頭暈。”溫曉光一字一字地蹦出來。旁邊的安靜也驚醒了,“呀,止疼藥可能過量了”。

  小護士說,“要不打一針止痛吧,但是也有可能有同樣的副作用?!?p>  “不,我能行。撤了吧?!睖貢怨鉁蕚湟а缊猿帧?p>  安靜看了看堅定的溫曉光,知道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尊重,點頭對小護士說“那就撤了止痛泵吧”。

  好多了。

  世界不轉(zhuǎn)了。

  溫曉光經(jīng)歷了一次魔法事件,決定硬抗。

  浪潮又來了。

  配合著女床病房的呻吟和護士站的打印聲。

  黢黑。

  蒙蒙亮。

  魚肚白。

  疼痛感減輕了。溫曉光慶幸時間的存在。時間,多么神奇的事物!萬事萬物在其中誕生、運轉(zhuǎn)、衰老、死亡。如果存在另一個并行世界,如果那個世界里的自己,依然疼痛著,那太悲哀了。如果那個并行世界里時間靜止了,自己被時間禁錮在痛苦里,那更悲哀了。

  不到兩天,溫曉光已經(jīng)可以扶著墻邊的欄桿,直起腰來,慢慢挪動了。病友和護士們紛紛投來鼓勵的眼光,“好樣的啊,溫曉光”。唯有安靜,彎下腰,冷冰冰來一句,“你昨天就是這么走路的”。

  “???不可能!”溫曉光拒絕承認自己的懦弱。

  探視時間到了,護工來催家屬出病房。“別走,陪我……”溫曉光突然抓住了安靜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要戲精上位。

  安靜宛然一笑,“一會兒見”。

  溫曉光秒懂,不舍地看著安靜離去的身影。

  “咚咚”果然暗號來了。

  溫曉光偷摸把窗簾打開。安靜拿起手機,給溫曉光讀她同學(xué)群里的正聊的趣事。

  “嘿嘿嘿!中午病人需要休息啊,家屬自覺點,把窗簾拉好,晚飯再來?!苯裉熘蛋嗟淖o工,一點不給情面。

  溫曉光悻悻地看著護工把窗簾“刷”一聲拉上。屋里暗了下來。隔壁床的病友看慣了溫曉光的作風(fēng),只是默默躺下。

  對“福禍相依”這四個字,溫曉光有了新的理解。他和安靜的情感,在患難中,愈發(fā)緊密起來。他甚至有點想要感謝老天,給了這么一個機會,讓他們倆個人,誠懇地放松地聊天或者沉默。

  辦理好出院手續(xù),病理報告要在一個月以后出來。安靜準備復(fù)工。溫曉光剛剛重溫了戀愛時光,十分想繼續(xù)黏在安靜身上。但熱情過了頭,讓安靜覺得不耐煩起來。

  “你是個男人好嗎!”安靜試圖掰開溫曉光的雙臂。

  “哎呀男人就不能撒嬌了?”溫曉光表現(xiàn)得有點委屈,努力逗美人一笑。

  “不行不行不行。我快遲到了。走了走了。你一會兒別老躺著,也得動動哈?!卑察o語速嚴肅了些。

  溫曉光撒潑耍賴也無濟于事,又目送安靜離去的背影。

  傷口處麻痛交織,后腰鈍痛不止。溫曉光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恢復(fù)活力。手機不停發(fā)出通知的鈴聲。溫曉光心煩,靜音。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過癮,又拿起手機,把里面的應(yīng)用刪除了七七八八。聊天軟件里也滿是商品信息和無用的社交用語,繼續(xù)清空。

  溫曉光突然覺得有點爽。

  人在宇宙里根本沒有多大地位,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溫曉光在這個世界也沒有多大能耐。但他突然感受到,他不用做任何事情,僅僅是存在著,就對妻子、孩子,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他恍然大悟,原來一直以來尋找人生的意義,竟然本身就是一件根本沒有意義的事情。如果非要找個借口,那么存在,就是意義。

  溫曉光的身體還很虛弱。但是自從明白了存在與意義的關(guān)系之后,就決定要給家里人減輕負擔(dān)。他理清了家庭保險規(guī)劃,發(fā)現(xiàn)了很多漏洞,從網(wǎng)上找了一些新發(fā)行的產(chǎn)品來對比。衣柜里的衣服,有的破舊不堪,有的已然裹不住溫曉光的啤酒肚。溫曉光鄭重其事地對收拾出來的舊衣物,鞠了三躬,然后裝進廢物袋,拜托安靜悄悄放進樓下的回收箱里。畢竟這事兒怎么能光明正大地讓老人看見。讓他們斷舍離?絕不可能!讓他們看見溫曉光斷舍離?你在想什么呢?當(dāng)然家庭和諧更重要。

  溫曉光轉(zhuǎn)身看到書柜里,買來從沒看過的、看過覺得難副其名的、晦澀難懂的……都放二手網(wǎng)站上賣了。

  “干啥呢這是……一床的書?”丈母娘沒敲門,徑直走進溫曉光的臥室,手里端著一碗鴿子湯??赡芨A(yù)想得不同,雖然臥室里很安靜,可是剛經(jīng)歷了大手術(shù)的溫曉光并沒有乖乖在床上休息,而是折騰起了倒賣書籍。這讓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有點被欺騙了,一臉不悅。

  “不要了。賣了?!睖貢怨獠淮蛩汶[瞞了。

  “你是不是把安靜的錢都用來買書了?看書有什么用?把湯喝了。別累著了。過會兒我來拿碗?!闭赡改镆廊皇堑蹲幼於垢摹?p>  溫曉光回到床邊。碗里清透的湯水中漂浮著幾粒枸杞。鴿子赤身裸體的樣子讓他快接近厭煩了。他十分期盼重振雄光的那一天。

  “爸爸,好吃嗎?”門縫里探出來一個小腦袋。二寶出院后就一直在家里觀察,被丈母娘培養(yǎng)得更有靈氣了。

  “來!”溫曉光很欣慰,闖進一位小伙伴?!澳阌X得好吃么?”溫曉光拿筷子末端喂給孩子一口鴿子血。安靜特意叮囑的,讓大家養(yǎng)成習(xí)慣,不跟孩子同筷同勺。

  “嗯嗯,好吃。姥姥偏心,給爸爸好吃的不叫我們吃?!倍氝@就開始告狀了。

  “你哥呢?”

  “我在這兒呢。”正說著,大寶也進來了。剛開學(xué)沒幾天,這小家伙突然又懂事了。說話做事,帶著點乘風(fēng)少年的意思。

  二話不說,溫曉光也給大寶夾了一筷子。

  “就知道你倆!”丈母娘推門進來,抓住了兩個小崽子就往客廳趕?!罢f了爸爸需要休息,去客廳玩積木去。”

  恢復(fù)了平靜。

  溫曉光清點了床上的書,預(yù)約了快遞寄送服務(wù),剛松口氣,突然困極,閉著眼摸著床,騰出了一人寬的位置,粘到枕頭上??磥磉€是虛弱。

  安靜回來了?!斑@……”她極力掩飾臉上的表情。但溫曉光看得出來,她被驚到了。

  “沒什么。我把書柜和沙發(fā)賣了?!睖貢怨饨忉尩?,“都清空了,心里也舒坦。嘿嘿?!?p>  老倆口坐在老虎椅上,愣愣地看著兩個中年人,等著一場戰(zhàn)爭爆發(fā)。

  但是沒有。

  “哦。賣了就賣了。沙發(fā)早該換了,那層皮革爛得沒法補。書柜也是,擺那兒怪礙事兒的。夜班回來老撞上?!卑察o絞盡腦汁,緩和氣氛。

  老倆口有點落寞,四眼相對,苦笑了一下。

  這倆大件兒,是母親給的二手貨。弟弟裝修新房,弟妹不喜歡這家具,就處理給溫曉光了。當(dāng)初母親不吭聲就找人搬過來,到樓下給溫曉光打了個電話,就算是商量了。安靜知道溫曉光心里的刺兒,非拔了不可,就讓他釋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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