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匡 廬 云 霧

　　陳家的老宅還是老樣子，經(jīng)歷了去年秋天的繁華鼎盛，復(fù)又沉寂了下來。雜草已長了有半人高，房門上，窗欞上被層層的蜘蛛網(wǎng)覆蓋著，這座粉墻黛瓦的臨河建筑就象一個多日不曾梳洗的棄婦般在這盛夏的月夜里暗自神傷。

　　“少奶奶，小姐，上山要用的物件我都打點(diǎn)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還短了什么？”趙順恭敬地站在堂屋里說。比起一年前，他仿佛蒼老了不少，看來這老房子夠他操心的了。“不用了，你都是家里的老人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丙惾菝嗣珟熞蔚姆鍪郑姖M是灰塵，不由皺了皺眉。

　　“老姨奶奶的東西也打點(diǎn)好了嗎？”“早就辦妥了。她老人家坐不得車，安排了滑竿。”“他們?nèi)ヒ埠?。老劉去礦上了，你要看家，山上如果就我和素云兩人住，也害怕不是。說起來這房子也是叔言接洽買定的，他也熟絡(luò)些?！薄吧倌棠陶f的是?！壁w順應(yīng)道。

　　老姨奶奶是陳濟(jì)琛的妾室，年紀(jì)和陳伯鈞相仿，原本是老夫人的丫頭，收了房后也沒有生養(yǎng)。陳老太爺西去時，她也不過二十來歲，陳家本不愿耽誤她的青春，可以分她一筆財產(chǎn)任她另嫁，但她卻立志守寡不肯走。彼時老夫人尚在，做主在陳氏遠(yuǎn)房窮親戚中過繼了一個男孩給她，改名陳叔言。所以素云雖叫三叔，實(shí)際他也比茂功大不了幾歲。

　　在蔣介石統(tǒng)治中國的年代，每到夏季，國民政府的權(quán)利中樞都會發(fā)生暫時的遷移。這里是廬山，是屹立于江南魚米鄉(xiāng)之上的一顆明珠，是上天恩賜的清涼避暑勝地，也是國民政府的夏都。如果你來到古嶺，你會懷疑是不是到了哪個歐洲小鎮(zhèn)，你會訝異在這海拔幾千米的山頂怎會有這樣一座全西方建筑風(fēng)格的小城。

　　當(dāng)然廬山之美更多的在于它的山水，在于日日繚繞其中的云霧，在于付出百般艱辛尋訪美景的快樂。一次次上山，又一次次下山，山高路窄，氣力似乎已耗盡，后來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在跟著嫂子和三叔走向三疊泉的漫漫山道上，素云忽然產(chǎn)生了熔鑄感，生命差不多已交付給這座山了，一切就由它看著辦吧。

　　不知何時，驚人的景象和聲響已出現(xiàn)在眼前。從高及云端的山頂上，一幅巨大的銀簾奔涌而下，氣勢之雄，如長江倒掛。但猛然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巖，轟然震耳，濺水成霧。它怒吼一聲，更加狂暴地沖將下來，沒想到半道上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峰。它再也壓抑不住，狂呼亂跳一陣，拼將老命再度沖下，挾著雷霆竄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峽谷。無論遇到怎樣的阻遏撞擊，它都沒有吐出一聲嗚咽，只有怒吼，只有嗚哮。

　　“果然是spectacular.”麗容喃喃自語，見素云滿眼疑惑，笑著解釋道：“以前我的美國老師從廬山回來，說不能用beautiful，wonderful這樣的詞來形容廬山的美景，只能用spectacular來形容。那是非同一般，超越凡俗的美的意思，云妹妹沒學(xué)過嗎？”“大嫂，你是外語系畢業(yè)的，我的英文水平哪能跟你比？別取笑我了?！鞭D(zhuǎn)過頭，素云望著那一泓碧水發(fā)愣，仿佛看到幼時那條小溪?！霸泼妹茫阈⌒男?，河邊的石頭上有青苔，很滑的-------”

　　“唉！這樣的人間仙境，要是你良哥哥來了，一定會扎個草廬不肯走的。”麗容忽又提起自己那怪脾氣的小叔子，一無所知的人往往能不經(jīng)意間戳穿他人的心事，此言非虛。“聽娘說阿良和顧小姐訂了親了，幾時結(jié)婚哪？”陳叔言叫阿良，既顯得親熱又不覺得倚仗輩份，但他不知道侄女心中的傷口又被他這一問撕裂開來。

　　廬山的夜，清涼如寒潭之水，天上一輪孤月，如琴湖中月影搖晃，好一個靜謐的牯嶺之夜。除了些許的風(fēng)聲，和湖畔一兩聲蛙叫，什么也聽不到。雖然白天被三疊泉的山路折騰到腰酸腿軟，但素云還是睡不著。她索性起床披上外衣，走到窗臺邊賞月，古人說明月千里寄相思，此地距京陵何止千里，可良哥哥的影子怎么總在眼里心上揮之不去呢？她嘆了口氣，正待回房時，卻聽見樓下大門發(fā)出“吱嘎”的聲響。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他四下里張望著，確定無人后，便快步走到屋后一處山巖旁。

　　牯嶺的別墅大都是傍山巖而建，陳家的房子較為獨(dú)立，處于如琴湖畔一座山崖的半山腰處，朝南的方向可俯視湖面，面北則是陡峭的山巖。素云心在怦怦跳，忙躲在窗簾后悄悄張望。那黑影在山巖旁一叢灌木前停了下來，用雙手撥開雜草，轉(zhuǎn)過臉向素云所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皎潔的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清晰可辯，天哪，是三叔！陳叔言確信沒人后，轉(zhuǎn)臉鉆進(jìn)灌木叢不見了。

　　素云跌跌撞撞坐回到床邊，努力讓心跳得平緩些。三叔到底在干什么？這么鬼鬼崇崇的？天邊，一縷云彩纏繞在明月旁，在這匡廬云霧籠罩中，似乎掩藏著陳家的悠悠過往------

　　第二天清晨，陳叔言照常備好早飯來叫麗容和素云。見他眼角略帶紅絲，長袍邊角亦沾滿泥土露水，素云問道：“三叔昨晚沒睡好嗎？衣服上怎么這么多土？”陳叔言面露尷尬之色：“是??！早上起早把房子周圍的雜草清了清，晚上又睡晚了點(diǎn)，嘿嘿-------”一定有古怪！素云下決心找機(jī)會去昨晚那個灌木叢看個究竟。

　　機(jī)會很快來了！顧家也來廬山避暑了，麗容帶著叔言去拜望，素云推說身體不適不去，麗容道是她羞于見顧維禮，也就隨她去了。老姨奶奶雖說總在屋子里極少走動，中午卻也要休息，這正是好機(jī)會。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到灌木叢旁，用手一撥，卻見到一塊直徑半米的大石頭躲在雜草深處，在它的上方露出來的是一個黑乎乎深幽幽的洞口，一陣陰森的寒風(fēng)從洞口處刮來，直吹得素云汗毛倒豎。這塊石頭顯然是用來遮擋洞口的，旁邊的泥土都有被搬動的痕跡，素云顯然是搬不動它的，但她身材嬌小，從石頭上方鉆進(jìn)去似乎勉強(qiáng)可行。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與對未知秘密的恐懼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戰(zhàn)，最終從洞口撲拉拉飛出的幾只鹽老鼠徹底擊潰了她的勇氣，她落荒而逃了。

　　“大嫂，夢琳姐也來廬山了嗎？”“她？她哪有功夫，我和蘭姨都不在，她現(xiàn)在可是我們家半個主婦了?！薄皦袅战闼≡谖覀兗覇幔俊丙惾葺笭栆恍Γ骸澳窃趺葱?？還沒過門呢。她是沒來，不過維禮倒是問了你好幾遍。還說明天一早就來看你呢?！薄拔矣惺裁春每吹?？他總是這樣，象塊牛皮糖，走哪都甩不脫，真煩人！”想到在這廬山頂上還擺不脫這公子哥，素云滿心煩悶。

　　麗容會意，拍拍她的肩：“誰讓我家妹妹生得這么美麗動人呢？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再說維禮也不錯，家世人品沒得挑，也出過洋，人長得也不差。云兒你也要給人家點(diǎn)機(jī)會嘛。”“大嫂，我就想不通了。難道我們陳家的兒女就一定都要和他們顧家聯(lián)姻嗎？”麗容一愣，轉(zhuǎn)而說：“那倒也是。所以我們現(xiàn)在順其自然了，父親也說過，你還小，終身之事等你大些由你自己定?！?p>　　見撇開了顧家這個煩人的話題，素云又想打聽自己感興趣的事?！按笊?，三叔怎么還不成家呢？”“他，高不成低不就的，難著吶。小門小戶的，他看不上；高門大戶的人家，又看不上他。隨他去吧，又不是我們家正經(jīng)的子孫，不該我們操心的?！丙惾菀黄沧?，似乎不想再議論下去，素云只好作罷。

　　“廬山之美在山南，山南之美在秀峰”，這座奇秀的山峰不僅風(fēng)光綺麗，流水潺潺，且以溫泉著稱。一年四季，泉水溫?zé)?，山中霧氣繚繞，美不勝收，好一處人間仙境。

　　“大嫂，這么熱的天，我們干嗎要來泡溫泉？煮餃子似的?！薄斑@你就不懂了吧。夏季人體新陳代謝旺盛，這時候泡泡溫泉，更可以舒筋活血。為什么中醫(yī)上三伏天要貼膏藥，冬病夏療，就是這個道理。你還說呢，要不是為了治你冬天的咳嗽，我才不陪你來遭這份罪呢。”麗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素云會心地笑了一下，嫂子是真心疼愛她的，她怎能不明白？

　　“那為什么這里叫‘美人湯’呢？”“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樗菍＝o我們家云兒這樣的美人兒泡的，所以叫‘美人湯’唄！”“大嫂，又拿我開心。”麗容格格發(fā)笑，指著奶白色的溫泉水說：“你看這湯汁為什么是白色，加了牛奶，還漾著玫瑰花瓣，不是‘美人湯’是什么？聽說美齡夫人在小湯山就經(jīng)常這樣泡，可以美容潤膚，今天咱們也享受一下了?！?p>　　在湯池繚繞的水霧中，素云如瑩玉般光潔的肌膚，盤在頭頂?shù)娜缭茷醢l(fā)，如月滿姣美的面龐若隱若現(xiàn)，活象墜落凡塵的仙女，麗容不由贊嘆：“云兒呀云兒，你真是美呀。幸而我是個女的，不然---------嗨，要是讓維禮看見了，你說他會怎樣？”“大嫂，說歸說，笑歸笑，別再提他了，我們來這泡湯，他也要跟著，讓他在外面等到天黑好了。”素云微慍。

　　這是個露天湯池，素云仰望湛藍(lán)的天空，心情漸好。極目望去，一座座山峰層巒疊翠，綿延不絕?！按笊?，你說這些山的那邊是什么？”“聽三叔說，繞過這些山，有個叫臥龍峽的地方，風(fēng)景極好，但只有小路，車開不進(jìn)去。”“臥龍峽？不是大伯母她---------”麗容嘆一口氣：“是啊。那就是茂功茂良親娘過世的地方，唉，傷心地呀！等仗打完了，我會陪茂功去峽谷里祭拜，看看當(dāng)年我婆婆隱修的那座小石屋--------”

　　素云凝視著那片遠(yuǎn)山，臥龍峽？小石屋？三叔？神秘的洞口---------這匡廬的云霧中，還籠罩著多少浮云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