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石 庫 門
上海,無論是六十年前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中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然而,你若想找一個真正能領(lǐng)略上海人生活的所在,不是外灘十里洋場,不是霞飛路洋房區(qū),雖然那里是冒險家的天堂,是上流社會的樂園;當然也不是閘北貧民窟。真正屬于上海平民的生活場所,是一個叫石庫門的地方。
說是石庫門,其實是因為這里的門仿徽州民居的樣式,以石頭做門框,以烏漆實木厚木做門扇,因此得名。在太平天國起義時,江浙一帶的富商,地主,官紳舉家擁入租界尋求庇護,外國房產(chǎn)商乘機大量修建住宅。所以石庫門不是某一處的地名,而是一種上海特有的建筑群落,也是舊上海最多,最普通的老百姓住房。正因為此,蘭娣才始終對此耿介于懷,以為買了幢石庫門房子,可以說是家道中落了。
陳家買的石庫門洋房,位于蘇州河西段東斯文里,是幛新石庫門弄堂建筑,比老石庫門房子要洋氣得多。這兒的里弄十分寬敞,可以行駛一輛小汽車,每一幢房子的門楣都是傳統(tǒng)的磚雕青瓦頂門頭,外墻細部采用西洋建筑的雕花刻圖,顯得十分精致。民國的建筑非土即洋,只有上海的石庫門,才將中西方的建筑風格融合得如此之完美。轉(zhuǎn)過彎,在東斯文里最頂頭凹過去的角落,終于找到了196號。
扶松掏出鑰匙,門徐徐開啟,木軸的吱呀聲和門環(huán)叮當撞擊聲在弄堂里回響。這是一座二層樓的四合院,進門就是一個小天井,后面是客廳,穿過客廳又是一個小一些的天井,后天井有灶臺和后門,前天井和客廳兩側(cè)是左右?guī)浚钆_上面有格小小的“亭子間”,再往上就是陽臺。客廳右側(cè)有木質(zhì)樓梯直上二樓,這里的房間比一樓少些,只有客廳和右?guī)?,而左邊是一個寬敞的玻璃陽臺。
忽然,素云聽到有嘩嘩的水聲,趕緊推開客廳后窗,居然看到蘇州河從后門邊流過,極目遠眺處,隱約可見外白渡橋。天清水澄,夕陽如血,正在心曠神怡之際,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小男人走進來,他上著一件白布褂子,下著黑色燈籠褲,一頭中分發(fā),油光水滑,一對三角眼溜溜直轉(zhuǎn)。他是蘭娣母親的一個娘家親戚,原來在日本紗廠做工頭,日本人走后要不是靠楊家庇佑,早已做漢奸論處了。也是為了這點親戚情面,蘭娣讓他一家住這看房子,一年只收他十二塊大洋。只知道蘭娣稱他為阿強,具體姓名不詳。
“姑爺,小姐,晚飯好了,是下去吃還是端上來?”葛扶松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素云,見她不吭聲就明白了:“還是端上來吧。”
“哎,曉得了,馬上就來?!?p> 不一會兒,阿強端著一個大托盤上來了,在門外還刻意咳嗽了一兩聲,這讓素云有些反感,很有些怪他多此一舉。好在晚飯還算豐盛,除了古老肉等幾樣上海菜之外,還有辣椒炒肉,很對素云的胃口。扶松給了二十塊大洋,他欣喜不已,自是更加殷勤。
似乎吃得多了些,扶松說趁現(xiàn)在太陽還沒完全落山,不如走到外白渡橋去散散步。素云本不想動,但阿強的三個孩子在天井里嬉鬧的聲音太吵了,出去走走也好。
外白渡橋佇立于蘇州河口,遠望黃埔江,已有上百年了。在當時的中國,全鋼結(jié)構(gòu)的橋梁沒有幾座,所以它也算是上海的標志性建筑了。一輪火紅的夕陽已褪去了它所有的光焰,周圍是天青色的天空,就象柴雞蛋的蛋清與蛋黃般界限分明。這枚柴雞蛋不偏不倚正好懸掛在橋體正中的一個弧形鋼拱中央,每一個鋼拱都有堅行的幾根大鐵索貫通上下,象極了一排大小不一的豎琴,壯觀極了!
素云完全沉醉了:“扶松哥,我家鄉(xiāng)的河口也有象這樣的一座鐵橋,就離我們家不遠,真的很象!”
“哦,是嗎?”葛扶松興致盎然:“我雖沒去過,但聽說是個水鄉(xiāng),百水匯集,湖泊眾多,又是長江口岸。不然也培育不出象你這般靈秀的女子!”
“對啊,江東二喬就是從我們那里走出來的。”素云不勝欣喜。
“扶松哥,你怎么不說說你的家鄉(xiāng)呢?”
葛扶松面北沉吟片刻,說:“我家鄉(xiāng)嘛,應(yīng)該算是徐州吧。我爺爺本來是山東人,年輕時當過響馬,后來又跟著義和團造反。當然,庚子年后又逃到徐州附近,改名換姓,置辦一些家產(chǎn),才安定下來。我十幾歲就跟父親出來求學了,這些年又四處轉(zhuǎn)戰(zhàn),感覺家鄉(xiāng)已是很遙遠了。你猛一提起,我竟不知怎么說了。不過,那里算是個北方城市了,不象你的家鄉(xiāng)有那么多山水,也不知道你過不過得慣?”
素云的心中對扶松的爺爺頓起無限仰慕之意,她催促扶松趕緊給她講講爺爺年輕時的傳奇。葛扶松苦笑道:“這些事我也是聽我父親隱約說起的,爺爺總說他年輕時殺業(yè)過重,晚年皈依佛教,經(jīng)常施僧布齋的。而且,他去世時我只有兩三歲,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傳奇?”
素云有些失望,心頭的熱火褪了,身上也就覺著冷了。夕陽已完全落山了,只剩下遠遠的黃埔江上那一線金黃,十月的秋風襲來,素云打了個寒噤。葛扶松趕緊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這是件藏青色薄呢外衣,暖暖的,滿是扶松的體溫。暖了素云的身,更暖了她的心。
“扶松哥,你為什么總是對我這么好?”
“傻丫頭,對你好還需要理由嗎?”
“可是,我會有負擔的,不知道怎么回報你?”
“你接受我對你的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要是你覺得不夠的話,”他停了一停:“那就抱我一下吧?!?p> 素云害羞地低下頭,葛扶松已張開雙臂將她抱在懷里。素云側(cè)身伏在他寬厚的胸前,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只覺得自己的心也狂跳不止。良久,葛扶松低頭嗅著她發(fā)間的幽香,忍不住在她耳后輕輕吻了一下,素云只覺得右半身麻酥不已。她以為他會吻她,但沒有,他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夜幕降臨,扶松牽著她回到斯文里,一夜無語。
早上六點來鐘,樓下孩子們的尖聲吵鬧聲就逼得素云不得不醒了,真是,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她推開門,只見葛扶松已衣著筆挺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翻看著報紙,似乎已起來很久了。
“起來了?昨晚睡得好嗎?”
素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唉!一大清早就開始吵了,這些小孩跟上了發(fā)條似的,真受不了!”
扶松皺了皺眉:“云兒,你是不是很不喜歡阿強一家?”
素云一怔,她一向不是上對人苛刻的人,為什么這么反感這家上海人呢?是因為他們身上的市儈氣嗎?說不上來。
“云兒,小市民我也不喜歡。但現(xiàn)在是個亂世,人很容易年紀輕輕干大事,更容易年紀輕輕丟性命。但絕大多數(shù)人既不敢干大事,更丟不起性命,對他們來說,怎么能夠活下去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的考驗。就說阿強吧,他從前也風光過,現(xiàn)在只能擺個小煙攤過活,還得養(yǎng)活三個孩子,他不斤斤計較,一分一分地算計,這日子可怎么過呢?”葛扶松緩緩開導。
素云很是折服:“扶松哥,是我太偏狹了。吳校長教過我什么是‘厚生’,阿強畢竟還在自食其力,我卻一直在靠別人過活,有什么資格討厭他呢?”她的話是發(fā)自真心的。
當素云挽著扶松的臂彎下得樓梯時,一陣蟹黃包的香味引人垂涎,三個從大到小的孩子拍手歡呼:“哦,新娘子下來啦!可以吃包子啦!”
素云心結(jié)打開,此時也覺得這些孩子既天真又可愛了。阿強的女人趕緊擺好餐桌碗筷,一碗稠稀飯,一大盤蟹黃包。素云輕咬一口,這蟹黃包外焦里嫩,一咬肉汁溢出,真是美味。她正要吃第二個,卻見那三個孩子站在一側(c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她,一邊使勁咽著口水。
她問:“阿強嫂,你怎么不讓孩子們也坐下吃啊?”
“啊呀,小姐,他們哪能上桌子?你們吃飽,不夠鍋里還有,等你們吃完再給他們吃。”沒等素云開口,扶松已招呼孩子們過來,一人夾了一個包子讓他們吃:“阿強嫂,有多少都端出來吧,我們這一盤還吃不了呢!你也坐下吃吧!”
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阿強嫂頗心滿意足:“哎呀!云小姐,你跟姑爺都是好人哪!現(xiàn)在啊,阿拉就是有鈔票也買不到糧食的,只有拿銀元到黑市上才能買得到精米細面的。”
“為什么?”
“儂不曉得,現(xiàn)在面粉一袋四十五萬了,市面上的東西還越來越少了,阿拉每天都要排隊買東西,只要哪里有賣,就去排隊。要不是姑爺昨天拿的銀元,今天家里就斷炊了,早就沒有白面好吃了?!?p> “四十五萬?天哪!那不是一大袋票子嗎?”素云驚呼,坐床幾個月,她首次有恍如隔世之感。
阿強嫂看了她一眼:“是哦,天天都在漲!票子快成揩屁股紙了!”
葛扶松插問:“物價這么漲,你們有沒有想出去做工?”
“哎,現(xiàn)在哪里有工做?連申新紗廠都裁了一半人了,哪里還找得到事做?再說,還有這三個討債鬼,唉!”葛扶松會意,他是個豁達之人,又給了阿強嫂二塊現(xiàn)洋,囑咐她不必吝惜孩子們的口糧,盡可敞開肚皮吃,女人領(lǐng)著孩子自是千恩萬謝不盡。
上午,扶松夫婦迎來了在東斯文里196號的第一位訪客——陸家鏗。自顧陳兩家鬧翻,他與茂良也絕了往來,今日怎么會突然造訪,素云不由暗自納罕。原來陸家鏗此來為的是辭行,他已辭去《申報》的職務(wù),不日將去香港謀職。
“陸記者在《申報》干得風生水起,怎的突然想到去香港了?”扶松問。
陸家鏗忿然中透著無奈:“不走不行??!民盟已是政府的眼中釘了,已有人公開宣稱它是‘中共之附庸’,前日杜主任竟在西安被公開槍殺,已是山雨欲來之勢了!看來政府遲早會宣布民盟為非法,反正遲早要走,不如現(xiàn)在就走,還能占點先機?!?p> “唉!是啊!現(xiàn)在多少要員爭著搶著移居香港,又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陸記者算是幸運的了!”陸家鏗頓了頓:“嗨,也是靠朋友幫忙的。”
他似乎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于是問扶松:“葛旅長,現(xiàn)在上海的廠子都倒閉了一半以上,國運如此不濟,你有什么打算嗎?”
葛扶松一笑:“我是個軍人,自穿上這身軍裝起,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再說,目下雖國勢日衰,積弊重重,但黨國從未薄待于我。所以,別人去哪里我管不了,至于我,只能為國驅(qū)使,指哪打哪?!?p> 陸家鏗嘆一聲:“可是葛兄,嫂夫人怎么辦?我雖與陳茂良絕交,但大嫂在上海休養(yǎng)時,我也曾看望過她。年紀輕輕守寡,孩子還未出生就沒了父親,對此情景,誰不心酸?不是我說話不吉利,戰(zhàn)爭是要付出生命和鮮血的,如果你有不測,她怎么辦?”葛扶松默然,此時素云提著開水進來問要不要添茶,陸家鏗忙與之寒暄。
飯罷無事,陸家鏗拿出隨身相機要給他們照相,也是新婚紀念,還保證兩日后即可差人送來。于是,在天井里,扶松與素云合照了一張,二人還各自照了一張,又幫陸家鏗自己照了,這才算罷。
葛扶松讓素云陪會客,自己出門叫洋車去了。趁此間隙,陸家鏗輕聲問:“聽說夢琳在南京找過你?”素云點點頭,垂首不語。
“如果她有什么言語沖撞之處,希望你不要介意。她自幼心高氣傲,離婚這事對于她來說,可算是個巨大的打擊了。”素云一驚,不知他還知道多少:“不會的,其實都是我不好。”看到她欲哭又止的模樣,陸家鏗不由自疚,為了移居香港而受那人之托來這里,是不是太自私卑鄙了呢?“素云,葛旅長他,他對你好嗎?”他關(guān)切地問。
素云臉上漾出一抹笑容,點頭說:“扶松哥他對我很好?!毙腋J莾?nèi)心的感受,顯然是裝不出來的,陸家鏗這才安心了,不住地說:“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