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我從未想過他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可能直覺推我來,就是為了弄明白這件事。
這困惑,就是無明。這了解的過程,就是在破無明。
日常他常與幾位朋友一起鍛煉,打臺球,偶爾約一場城市徒步,或羽毛球。這幾位朋友都與他相識超過三十年,對彼此過往熟悉了解,他一臉陽光笑意,他們也嘻嘻哈哈交流趣事,偶爾帶回出差見聞,氣氛融洽。
對于那些清醒著選擇進入的事件,在經(jīng)歷過程中,最難的,不是面對事件面對誰,而是面對自己。我不知道他們?nèi)绾巫龅竭@一切,每次見了面,我總需要去湖邊坐一個小時,默默流淚,才能讓情緒重歸平穩(wěn)。后來,時間長了,才得平穩(wěn),能夠微笑著告別去忙自己的事。
其中一位朋友私下交流時說過:大男人沒有那么多悲悲戚戚,不能改變就去面對,說些開心的事情只能幫忙調(diào)節(jié)心境——最不容易的,還是他。
也許這是經(jīng)歷和年齡的優(yōu)勢,這一切于我都是嶄新的經(jīng)驗。我也覺得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直到昨天。
朋友生日,帶了其他幾位朋友一同來慶祝,放一點熱鬧的相聚音樂,帶些恰當?shù)男〕裕\動場變成小型冷餐會,是一場暫時可以忘卻的相聚。我一向?qū)τ谌巳汉屯蝗缙鋪硇枰磻?yīng)時間,緊張時會不自覺喝很多水,所有的神經(jīng)在應(yīng)對這一整個場景,有些吃力。
從洗手間出來,喘口氣,站在門口,仿佛換一個全新的視角:
他和朋友們用方言輕松悠閑地聊著天;
另一位朋友和年輕女郎在熱烈交流;
另外兩位朋友在臺球桌前認真對弈,相互調(diào)侃;
雪茄的煙霧緩緩在這個空間升起、盤旋;
黃褐色的威士忌被從酒瓶緩緩倒入聞香杯;熟練的單手拖杯,搖晃;液體平緩晃動著,直到杯口接近鼻翼。另一側(cè),被倒入放有冰球的古典杯中,順著白色的球體滑過,有細微的冰在融化的聲響,沿一條淡淡的透明線落到杯底,就像安靜的海平面升起白色的太陽,透著光。
音響里正在播放的,是胡德夫先生那首《太平洋的風》。
這一切,此刻,如此和諧,再往前一步,都是破壞。
這一切,此刻,如此陌生。
我究竟在做什么?
多年之前一個被遺忘的夢境突然鉆入腦海:他西裝革履在一群人中,熱烈又不失風度地招呼大家。草地、微風吹起白紗,紅酒、餐點,女士們穿優(yōu)雅的禮服裙,觥籌交錯之間是一張一張美麗精致的臉,耳垂頸項手指間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低頭看見自己穿一雙棕色布鞋,一條卡其色棉麻長褲,一件深藍色棉麻上衣,提一只原色布袋,突兀出現(xiàn)在這個場景,不自覺就向后退了一步、兩步。他朝這個方向看過來,點頭微笑,下一秒,被眾人酒杯爭相圍繞,沒有走近——這種無比真實的突兀、與多數(shù)人不同的壓力,還有某種孤立無援,讓人受到?jīng)_擊,立刻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此刻,這撞擊仿佛一粒早就安插在身體里的炸彈,瞬間爆開:我看見自己在現(xiàn)實層面的努力融入,看見所有人的勉強包容,看見一向孤傲的自己為了不能清晰說明的原因在嘗試妥協(xié)、改變,內(nèi)心那個簡單執(zhí)拗的小女孩抱著一肚子委屈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
我第一次看見這“努力”之外的一切,內(nèi)心升起對自己的憤怒,無法言明、不由分說,一只看不清的龐然大物在身體里咆哮,咆哮著問我:你愛他嗎?你愛自己嗎?你在做什么?
我啞口無言,懵在原地,它還在逼問,一路追趕,我拿著手機跑回家,一路逃,一路退,退無可退,過往的渺小卑微刻意努力,以及隱藏在這之下我未曾覺察的貪念——做一切努力是想單方面緊緊抓住本就抓不住的時間——這與以往學習和踐行的生活態(tài)度迥然不同,你到底在做什么?
像極了孫悟空被如來佛實力碾壓的窒息感,但我的畫面漸漸清晰,正在咆哮的,是一條青色的龍,怒目圓睜,盤旋在空中,白色的胡須隨龍頭擺動,巨大的尾巴甩來甩去,掀起周圍一片狂風巨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無所適從,在畫板上開始涂抹;它噴出的火似乎要將我燒成灰燼,它拽著我面對那個看似和諧美好背后冷冰冰的事實:一場為了不留遺憾的行動,就是陷在無明沼澤中的苦苦掙扎,不留遺憾本身,根本是個借口。
大色塊碰撞、鮮艷,看顏料順著畫面向下流動的瞬間有種暢快,也許是血,也許是淚,也許是我的抗爭與表達,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的部分。我不是對手,唯有繳械投降,癱坐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心神散去,直到劃傷手指,鉆心的痛拽回理智,我才回到我,想起包還在那里,想起要處理傷口。
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