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墓地(二)
眼前出現(xiàn)的畫面,竟然是大雨傾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慌張不已的祝麗萌,面容猙獰的劉菲,以及他們面前,舉起攝像頭的……魔鬼。
魔鬼正露出森森白牙,沖著祝麗萌笑。
再把祝麗萌嚇跑之后,拿起砍刀,拉直祝麗萌沒能砍斷的手臂,重重劈下。
“咚——”
穿過雨聲。
祝麗萌驚愕回頭,就看到了那張濺滿血肉的、猙獰的笑臉。
“啊啊?。?!——”
祝麗萌癱軟在地,那個人更加興奮,一邊再次舉刀劈下,一邊看著祝麗萌大笑。
或者說,沖著蘇哲笑。
笑聲仿佛能隔著幻想的壁壘,直直刺穿他的心底屏障。
徐洋看蘇哲臉色頓時白了,不禁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了?”
蘇哲渾身一抖,問徐洋:“你們覺得那個人是臨時遇上他們的嗎?”
徐洋皺眉說:“我的推測是這個瘋子這十四年來一直對自己當(dāng)年的行為沾沾自信,時不時就會在特定的時間——夏天的雨夜——回到那個地方看一下。這一次恰巧遇上了祝麗萌殺劉菲,還要給她分尸,這樣的行為刺激到了他,所以就接手了她的犯罪。”
徐洋臉色非常黑,說話的時候都是對這個人的厭惡和完全掩飾不住的憎恨。
如果那個人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把他扒皮抽筋。
蘇哲卻恍然搖頭:“不……我覺得不對……”
徐洋看他抖得越來越厲害,更加擔(dān)心了:“蘇哲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傷口疼?”
蘇哲想說,他覺得不對??伤f不上來。只能沉默地發(fā)這抖。
不知為何產(chǎn)生了生理性的畏懼。
徐洋還想再說,電話卻驟然響了起來,他只能接了起來:“喂?婉瑩?”
蘇哲緩緩?fù)驴跉獬鰜?,打算緩解自己來路不明的恐懼?p> 徐洋聽了對面的話,臉色驟然大變:“你說什么?有人去了墓地?”
蘇哲一愣:是什么墓地?難道是……
蘇萍的墓地嗎?
徐洋臉色越來越古怪:“好,你等我過去?!?p> 他掛了電話。
蘇哲看著他,徐洋嚴(yán)肅地盯著他:“這次不帶你,但我會及時回來告訴你細(xì)節(jié),你別再擅自逃跑了?!?p> 蘇哲欲言又止,但徐洋異常堅(jiān)定,他也只能點(diǎn)頭。
警察局局長辦公室內(nèi)空無一人,陽光照在書案上尚未關(guān)機(jī)的電腦上。
響起了敲門聲:
“叩叩叩?!?p> 緊隨其后,有人開門走了進(jìn)來:
“陳局……”
是賀尋。
他很快注意到房間里面沒有人,正打算離開,電腦忽然響起了消息提醒。
賀尋一怔,走過去看了一眼,是一封郵件。
他猶豫了片刻,點(diǎn)開了那個郵件。
寄件人做了匿名處理,估計也查不到什么訊息。
郵件就是一張照片,只有下載之后才能看的清除。
賀尋點(diǎn)了下載。
這時他的手機(jī)也響了起來。
他點(diǎn)開,是一條消息。
照片也下載完畢。
賀尋驟然渾身一涼,立即轉(zhuǎn)身走向窗戶,對面的賓館房間的窗簾順著風(fēng)吹了出來。
賀尋驚疑不定地把視線移回手機(jī)上,手機(jī)屏幕里正是賀尋在辦公室內(nèi)彎腰操作電腦的模樣。
該死。
賀尋臉色驟變。
再回頭看向電腦屏幕,屏幕里正是面容猙獰的劉菲,雪白的脖頸下面,什么也沒有。
徐洋來到郊區(qū)的墓地的時候,正巧看到了夏婉瑩的丈夫一臉不耐地說話:
“都說了別管這件事情,你還把這東西撿回來了,多晦氣……”
“不是我說你,我媽說沾惹了不干凈的東西孩子會……”
徐洋眉頭一皺,走過去打斷:“錢中琛。”
錢中琛回頭,看到了他,表情有些尷尬:“徐警官,好久不見?!?p> 徐洋卻只是瞥了他一眼,仿佛剛才說那句話只是為了打斷他、或是警告他一般,轉(zhuǎn)頭看著夏婉瑩:“婉瑩,那個紙條呢?!?p> 夏婉瑩這時才把手里的白色雛菊遞了出去:“我問過工作人員了,這一個星期,除了叔叔阿姨,就只有我過來過。叔叔阿姨也不會留下這么一個東西。”
徐洋接過那束白色雛菊,看花朵狀態(tài),再結(jié)合這幾天的艷陽天,看來那個人應(yīng)該是在今天過來的。他抽出那張紙條,上面的字跡華麗漂亮,但那句話……
黃昏的太陽,黎明的曙光……這是在指什么?
看他們臉色不虞,錢中琛笑著打哈哈:“徐警官也不需要這么緊張,說不定是送給別人的花不小心被風(fēng)吹過去了呢,也不一定就是給那個人的?!?p> 徐洋陰沉地看了他一眼,錢中琛渾身一顫,不敢說話了。徐洋心底不屑地暗笑一聲,才轉(zhuǎn)頭問夏婉瑩:“最近你周圍有沒有什么異常?”
夏婉瑩想了想:“沒有?!?p> 徐洋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花束的紙條上。
夏婉瑩看了他一會兒,不禁問:“是不是真的有了線索……不然不可能十四年都沒有異常突然就……”
徐洋眉頭緊蹙,雖然不能直說,但他也是這么想的。
想來是劉菲的事情,真的觸及到了十四年前的那部分人?
但他還是對夏婉瑩說:“過多的我不能說,你也不需要太擔(dān)心,好好養(yǎng)胎?!?p> 夏婉瑩眉頭一皺,還想說話,卻被錢中琛摟著肩膀打斷了:“好的好的,徐警官,麻煩你跑一趟了,她就是神經(jīng)質(zhì),明明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p> 夏婉瑩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徐洋不禁厭惡地看了錢中琛一眼,但礙于夏婉瑩,也沒多說,跟夏婉瑩囑咐了幾句之后便離開了。
等人走了,錢中琛才大松一口氣,不無惡意地說:“這人也真是,穿警服多少年了還是一股氣痞子氣?!?p> 說著還理了理自己的領(lǐng)子:“以前讀書的時候就覺得他沒什么出息,你也別老是跟他來往,別人背地里瞎說什么你不知道啊,我媽找我說了好幾次了都,要不是我攔著……”
夏婉瑩面無表情地推開了他的手,扶著肚子往車上走。
錢中琛還在說話:“你什么態(tài)度啊?我大清早送你過來你還對我甩臉色……”
夏婉瑩走上車,合上車門,疲憊地合上眼睛。
回去的路上,徐洋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喂?”
聽了片刻,徐洋臉色驟變:“什么?什么情況!”
對面很著急的聲音:“我們也不知道死者家屬是怎么進(jìn)去的,護(hù)士就這么把人放進(jìn)去了,祝麗萌跟她單獨(dú)待了快兩小時!徐隊(duì)你現(xiàn)在趕緊回來吧!”
“……行,”徐洋無聲地罵了一句,方向盤捏的骨節(jié)咔咔作響,“我現(xiàn)在過去,你們先控制住她?!?p> 掛了電話之后還把電話隨手往旁邊一扔,渾身怒氣,強(qiáng)忍半晌,還是用力打了上去:“媽的?!?p> 片刻后,拿起了手機(jī),打算讓人去安排,目光觸及了那束躺在副駕駛的白色雛菊,想到了什么,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蘇哲,出事了?!?p> 醫(yī)院頂層天臺欄桿前站著一個身形瘦弱的人,背后站了一群表情慌張的醫(yī)生,還有趕過來的消防員。
“你冷靜一點(diǎn),別沖動,先過來,有什么事情等下來之后再說?!?p> “小姑娘,你先回來……”
“別動!別再往前了!”
“你聽我說!”
祝麗萌仿佛什么都聽不到,握著手機(jī),怔怔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太陽。
尚未息屏的手機(jī)上顯示的是一張猙獰雙目圓瞪的臉。
正死死地看著她。
祝麗萌嘴巴一張一翕,一直在無聲地默念著:
“原來她沒死……”
“……她那個時候沒死……”
“她沒死……”
“她后來醒過來了……”
“……她醒過來了……”
她用手打著拍子,恍惚間,覺得耳側(cè)響起了音樂,自己又不是站在天臺上了,分明站在大學(xué)的舞臺上。身后拉著橫幅。
她忽然在天臺只有兩拳寬的地方踮起腳尖,張開雙手——
開始跳起舞來。
身后傳來了緊張的尖叫聲——分明是歡呼。
畸形的腳仿佛并沒有影響她的動作。
亦或者說,這個舞蹈太過熟悉,跳過太多遍,都能克服身體上的缺陷。
收腹、抬腿,打開雙臂——
側(cè)身扭頭、微笑,那是亮相。
左腳前點(diǎn)跳,右腳側(cè)帖,左腳踢出——要跳的活潑。帶著無憂無慮。
這時候轉(zhuǎn)身看——
看另外一個人上場——
白紗裙及腳踝,踮腳,抬手,旋轉(zhuǎn),停,彎身,溫柔優(yōu)雅內(nèi)斂。
另外一個亮相。
一個燦爛活潑,大跳手上動作很多。
一個優(yōu)雅內(nèi)斂,旋轉(zhuǎn)時會帶動裙擺飛揚(yáng)。
——這叫《天生一對》。
——這叫交換余生。
-“其實(shí)挺好玩的不是嗎?”
-“他們以前不認(rèn)識我們,我們現(xiàn)在交換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一生太短了,都是一個樣子真的好累,我們換一個活法。”
-“哈哈哈,你穿上這條黑色紗裙也很好看啊?!?p> -“麗萌,回頭時一定要笑啊。微笑?!?p> 每一步都跳在危險之地,每一個動作都牽動人們的心跳。
最后一個動作,她立住,伸手側(cè)握,想要拉著誰的手鞠躬。
但她沒有握到。
她站在舞臺上怔怔回望,身側(cè)空無一人。
臺下也空無一人。
“麗萌!”
她渾身一顫,回頭看去。
醫(yī)生們急忙攔住氣喘吁吁的蘇哲:“你是誰?別過去,別刺激到她!”
蘇哲皺眉看著天臺上的人,急忙道:“麗萌,別站在那里!你回頭下來!”
祝麗萌迷迷糊糊地看著那個男孩兒,想起來就是自己當(dāng)時在工廠天臺上險些殺死的男孩兒。
當(dāng)時他笑起來……跟菲菲一模一樣。
她看著蘇哲恍惚一笑:“小朋友,你過來,姐姐跟你說句話?!?p> 消防員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男孩兒對祝麗萌的情緒有安撫作用,連忙示意阻攔蘇哲的醫(yī)生放開蘇哲。
蘇哲上前,看著祝麗萌扯出一個笑容:“你先下來,好不好?”
祝麗萌看著他的笑臉發(fā)呆,好半晌才說:“原來你沒死?!?p> 蘇哲一怔:“什么?”
祝麗萌忽然苦澀一笑,說:
“原來我舉刀砍你的時候,你還沒死?!?p> 蘇哲渾身一涼,什么意思?她在說誰?蘇哲說:“我是誰……”
祝麗萌眼中含淚:“菲菲,我以為不會痛的,對不起啊?!?p> 蘇哲攥緊了拳頭。
她說的是劉菲??!
她的意思是……劉菲不是死于心臟猝死,而是在被“分尸”之后失血過多而死——不,最大的可能是……
她是被活活疼死的。
“你是……”蘇哲有些不能接受這一點(diǎn),“你是怎么知道的?”
祝麗萌舉起了手機(jī),解開鎖屏,屏幕上分明是一張猙獰的雙目圓瞪的臉,怨恨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蘇哲。
蘇哲恍然間有些心悸,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祝麗萌說:“我剛剛才收到的,我剛剛才知道的,原來你那個時候沒死,你后來還睜開眼睛了,你還慘叫了吧……我還以為你不會痛的,對不起?!?p> 剛剛才收到的,蘇哲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是有人發(fā)給她的。
是誰?
是那個十四年前的殺人兇手嗎?
還是……警局的人?
蘇哲咽了咽口水,試探性地沖祝麗萌伸手:“你先下來,有什么事情,我們再說……”
祝麗萌卻愣愣地?fù)u頭:“對不起,那個警察跟我說了,我被騙了,我才想起來,你給了我很多東西的……錢、快樂、榮譽(yù)、關(guān)注……那些本該是你的東西,你都曾經(jīng)讓給了我。”
蘇哲皺眉:“麗萌……”
祝麗萌很恍惚地說:“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你沒有害我,只是我想給自己的嫉妒找一個發(fā)泄口罷了?!?p> “你媽媽今天來找我了,”祝麗萌說,“她之前還給我做過好幾次紅燒排骨,還記得我不能吃辣……她今天哭著罵我,還想打我,問我怎么下得了手……”
蘇哲皺眉,想問什么,可祝麗萌明顯就已經(jīng)開始胡言亂語了:“我過得不好,叔叔嬸嬸跟吸血鬼一樣吸著我爸的政府撫恤金,但他們還是對我不好,動輒打罵,中學(xué)時期我只能依靠一份微薄的資助生活?!?p> “可你媽……她告訴我……”祝麗萌有些說不下去了,“她告訴我從初中開始資助我的人就是你,當(dāng)時只是為了培養(yǎng)你的同情心,沒想到你這么上心,每天都要攢下一半的早餐錢,每個月都要分出不少的壓歲錢寄給我……”
-“當(dāng)時我們家雖然比你家的情況好一點(diǎn),也不是很富裕,菲菲每天的早餐錢也就那么一點(diǎn),她還分出來大半?!?p> -“一有零錢就要放進(jìn)存儲罐里,一到月底就要把罐子里的錢給我,讓我寄給那個跟她一樣喜歡跳舞的小姐妹?!?p> -“有的時候錢不夠,還要從自己的壓歲錢里拿出來給你……”
-“我女兒從小就溫和樂觀善良,為了陌生人都能掏心挖肺……你告訴我她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么對她??!她難道不疼嗎?。 ?p> -“如果當(dāng)初知道資助你會害死她,我壓根不會管你的死活!我教我女兒有同情心學(xué)會關(guān)心別人,是我教錯了??!”
-“你怎么下得去手??!你還是不是人啊?。 ?p> -“你說?。。∷降鬃鲥e了什么??!她到底做錯了什么你怎么能這樣對她??!”
-“你把我女兒還給我?。∧惆盐业姆品七€給我?。?!”
蘇哲愕然。
“后來我們到了一所學(xué)?!銒屨f,因?yàn)槟莻€資助機(jī)構(gòu)只支撐到我高中畢業(yè),你為了名正言順地資助我,所以才要跟我交換人生……”
-“麗萌,這是這個月我的生活費(fèi)。你把你的給我吧?!?p> -“哎不不不,說好的交換,就要生活條件都要交換?!?p> -“我又瘦了幾斤哎……別羨慕我,我假期回家的時候又會吃回來的?!?p> “好荒唐啊……怎么會這么荒唐?!?p> -“麗萌啊,你今天要不要去我家玩,反正放假了你叔叔嬸嬸也不會帶你出去玩,去我家吧,我媽做飯可好吃了?!?p> 祝麗萌滿臉都是眼淚:“為什么會這么荒唐……為什么會是你……”
-“這部電影好看吧,我打算改編一部舞臺劇,你想跟我一起嗎?”
-“劇名?叫……叫什么來著……”
-“啊,對了,叫做《天生一對》!”
“車禍那天,你也知道我要撞的人是你,但你還是給了我叔叔嬸嬸封口費(fèi)……”
-“麗萌,你終于醒了,別擔(dān)心,醫(yī)生一定會治好你的腿的?!?p> -“舞團(tuán)那邊……你先好好休息吧?!?p> -“等你好了,還會有更多的機(jī)會的?!?p> 蘇哲不知道該說什么。
祝麗萌笑了:“那天你過來找我的時候,裙子都濕透了,還問我冷不冷,怎么不找地方躲起來……”
-“怎么站在這里??!雨這么大,快找地方躲起來?。 ?p> -“你都在發(fā)抖了說什么不冷!”
她把傘塞進(jìn)她手里。
她在雨夜里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惡魔。
她說:“我們先去喝杯奶茶暖暖身子,不然你要感冒了……”
惡魔卻從袖口里掏出要命的試劑。
——深夜里,毫無防備的后頸,以及高高舉起的,死神的鐮刀。
“啊啊啊啊??!”
祝麗萌忽然又哭了起來,抱著頭,絕望地尖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菲菲對不起?。 ?p> 她忽然轉(zhuǎn)身,蘇哲急忙向前:“祝麗萌!?。 ?p> 她縱身一躍。
——像一只紛飛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