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世間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一個人的念想所能把控的。應(yīng)該是命中注定,或許是天意弄人,總之,該來的它總會來。八四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七,隨著新生兒的啼哭聲,存生的老二女子來到了這個家庭。像是被誰惹怒了,憋屈的情緒長時間難以平復,她的哭聲沙啞又冗長。存生的手心攥了一把汗,他舒了一口長氣,緊接著脫口而出問里面的王家奶奶:“媽,這回是個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能是個啥?還是個女子!我都裹好了,你進來經(jīng)管去。”王家奶奶面無表情,淡淡地說完就走出了偏窯。剛才在包裹孩子的時候,她幾乎沒正眼瞧過這孩子的模樣。這一點,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她是個心腸像石頭一樣硬的女人。
王家奶奶不到十五歲就當了娃她媽。或許因為年輕,她幾乎是一年生一胎,總共生養(yǎng)了九個孩子,最后活下來的卻只有三個。有兩個長到四五歲上患病夭折了,有兩個連天日都沒見上,出娘胎就沒了聲氣。其中一個出生第二天全身臘黃,半張著嘴口吐白沫,像羊羔瘋病人一樣全身抽搐不止。當時正是割麥子天兒,人都去了地里。一陣擔驚受怕過后,王家奶奶便恢復了理智。眼見著身邊氣若游絲的孩子活不成了,她并沒有傷心欲絕地悲慟,腦海里閃現(xiàn)著一個念頭:與其讓他在世上遭罪,還不剩早走早托生去。于是,王家奶奶毫不猶豫地抱起嬰兒從炕頭上撇了下去,只聽得“嘭”一聲,地上再沒有了聲氣。
似乎是天性使然,王家奶奶一輩子打心底里不愛拉扯娃娃,但是經(jīng)她手拉扯大的后輩兒孫卻有十來個。偶爾她一個人時也會回想起她年輕時那一股“冷慫二桿子”勁兒。想起她那幾個不幸夭折的孩兒,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哀嘆一聲,嘴里嘀咕一番自我開解:“唉,有啥方子呢,世道就恁,老天爺不要你活命!人連肚子都填不飽還有啥活頭呢?女人家恓惶的,養(yǎng)娃娃就像豬下豬娃子一樣。那年月,啥怪病都能尋到人頭上,能活下來的都是命大的。不是毛主席鬧革命,都不知道窮苦的還在哪達呢!”
老二女子都快滿月的時候還沒有個小名,大家都狗娃、蛋娃地胡亂叫著。王家奶奶一手經(jīng)管著燕燕,很少正眼看炕上的月里娃,更別說抱懷里引逗一番了。她把存生叫跟前時常點撥,催促著讓他趕緊聯(lián)系秀榮的兩個哥哥,看誰有意愿收養(yǎng),趁著天黑悄無聲息地來把人抱走,對外就說娃娃沒保住夭折了。存生看著襁褓中的嬰兒,她圓溜溜的臉龐,一雙靈動的黑豆眼睛,眼睫毛又濃又長,鼻梁挺挺的,睡夢里習慣嘟嚕著嘴巴吧唧吧唧,一副吃奶的架勢。存生揉捻著她肉嘟嘟的小手越看越愛,怎么看都看不夠,心里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秀榮更是萬般不舍,她對存生說:“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是舍不得送人。我不管!這個娃給誰我都不情愿,哪怕是我娘家人,吃糠咽菜我養(yǎng)活呢。抓計劃生育的人要啥拿啥去,我娃難道上還頂不住一個瘦牛值錢!你給你媽說去,就說我舍不得,叫她把送人的念頭打消了去?!?p> 存生默不作聲,只是盯著熟睡的嬰孩看著,好像壓根兒沒聽秀榮說話。良久,他呼的一聲抬起頭堅定地說:“不送咧!咱們有本事生就有本事養(yǎng),管求不起!大的叫燕燕,老二就叫個小燕。這事就這么個定了!”存生說完這話,一下子覺得如負釋重。這話也讓秀榮吃了一顆定心丸,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到了肚子里。秀榮豎起大拇指說:“跟了你恁長時間,就這幾句話說得還像個男人?!贝嫔擦艘幌伦旖?,鼻孔里“哼哼”了兩聲就出門進了王家奶奶的窯里。
小燕三個多月的一天,突然毫無征兆嘶聲裂肺地哭鬧不止。不管是秀榮抱起拍著肩膀在地上踱來踱去地哄,還是放到炕上給她喂紅糖水都無濟于事。秀榮趕緊喊來了王家奶奶,兩個人把小燕衣服脫掉全身檢查了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王家奶奶憑經(jīng)驗判定,小燕哭鬧是因為肚子疼。燕燕三四個月大的時候也經(jīng)常這樣。于是就讓秀榮騎自行車去熊家渠把她娘家媽接來給小燕艾灸肚子。王家奶奶準備好了曬干的艾葉,揉碎躥成一個個小圓錐形,整齊地擺放在一個瓷碟子中,旁邊擱著一根香和一盒火柴。
熊家老婆很快就來了,而小燕也因為哭鬧乏了,帶著一身汗沉沉地睡了過去。熊家老婆舀來水凈手漱口后,便脫了鞋上炕盤腿坐在小燕旁邊。當艾葉上騰起一股淡煙,窯里很快就被艾草的濃郁味道彌漫了。小燕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秀榮,立馬蹬著腿腳,頭一偏咧開嘴笑了,吃飽后又跟沒事人一樣咿咿呀呀說起話來。和燕燕小時候一樣,秀榮每次回到娘家,熊家老婆都會給小燕全身上下艾灸一回。
熊家老婆打小喜歡跟著她奶奶上門給莊戶鄰里的孩子或大人去艾灸,也喜歡聽她奶奶講人體的穴位和艾灸的常識。不斷地耳濡目染,她也就學會了艾灸的手藝。在她還沒有出嫁前,她就給方圓莊戶鄰里家的大人小孩艾灸,成了他們那個地方家喻戶曉的艾灸師。
平平常常的日子,在兩個孩子的哭笑嬉鬧聲里一天又一天地過著。小燕會走路之前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炕上度過。王家奶奶很少像撩燕燕那樣抱小燕出去曬太陽浪門子。大人干活沒人照看的時候,就在小燕腰上綁根尼龍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玉米袋子上,讓她在炕上連爬帶滾。燕燕經(jīng)常在旁邊逗著小燕玩。小燕不想呆在炕上時,便像個小狗一樣拉拽著繩子掙扎著要下炕。發(fā)現(xiàn)怎么也擺脫不了身上的束縛,急得她又哭又鬧。小燕有個毛病,一見哭鬧就會尿褲子。王家奶奶經(jīng)常一邊給她換褲子,巴掌在她圓鼓鼓的屁股上扇得啪啪響,嘴里不住地罵叨:“我把這個害人精!把個炕當豬圈著呢,一天能尿八趟子。嘴一咧像個瓦窯門一樣光知道個哇啦哇啦……”
莊稼地里農(nóng)活一開,存生和秀榮都忙活著地里。王家奶奶除了照看兩個孩子,還要做飯喂牲口。忙不過來的時候,她就在炕上放多半袋子糧食把小燕拴在炕上,旁邊的洋瓷碗里放點饃饃讓她自己抓著吃。小燕在炕上摸爬滾打,漸漸地就學會了站立走路。有時候,燕燕站在炕邊上學著大人的樣子,拍著手引逗小燕走到她跟前來。小燕扶著袋子爬起來,張大嘴巴咯咯咯地朝燕燕走過去,中途被繩子拉拽著撲通一聲跌倒在炕上。燕燕趕緊端來個板凳,腳踩著板凳爬到炕上把小燕連拽帶拉扶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把小燕頭摁在她胸膛,一邊“噢
哦噢,娃娃乖”地哄,一邊拍打著小燕肩膀。眼淚汪汪的小燕被捂得喘不過氣來,在燕燕懷里使勁地掙脫。燕燕為了哄小燕開心,經(jīng)常學著大人的樣子抱起小燕滿炕走。一個爬噗兩個人一同栽倒在炕上,頭碰在一起,“哇”一聲后,兩個都放聲哭號起來。燕燕心下不甘,邊哭邊伸手推搡指責小燕,小燕咧著嘴哭得更兇了。正在案板上揉饃饃的王家奶奶氣得破口大罵:“我把他這兩個碎先人!虱抱嘰子呢,看抱著抱著把麻達躉下了嘛!燕燕,你到底聽些話啥,出去到院子里捉皮蟲螞去,讓那一個在炕上翻弄。我著急的饃饃都搭不到鍋里去。”王家奶奶的手上粘滿了面粉,臉蛋上一定是添柴時灶火門的黑煤粘染在了上面。她見燕燕不動彈,灶火里抄起火棍氣沖沖地嚇唬起來,“燕燕,你下來嘛!不出去了坐灶火里給我拉風箱,叫那一個坐炕上耍,再哇啦哇啦,看我不把這個火棍給她搗嘴里!”王家奶奶把火棍在炕頭上揚了幾下又丟到灶火里,手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把燕燕從炕上一把揪下來。小燕嚇得趕緊抹了一把眼淚,端著她的洋瓷碗爬向炕垴里。
進了臘月門離年就不遠了。農(nóng)村人臘月初八一過就開始忙活著過年。周邊莊里的回民見到熟悉的漢民總是笑著打趣:“你們老漢人把臘八粥一吃就迷糊了,眼睛一紅豬遭殃,見啥買啥就胡整開咧。”
存生也趁著年前忙著到處去要欠下的工錢。第一天要不來,過幾天秀榮又催著他去要。家里要靠要來的工錢辦置年貨。
王家奶奶和秀榮趁著天氣好的時候,把兩個炕上的被窩拆洗翻新了一遍。家里的被面多數(shù)是以大紅大綠為主的綢被面子。王家奶奶柜子里還存放著幾個,都是家里過事時親戚行情拿來的。綢被面子輕輕用手搓揉幾下就洗干凈了。白洋布的被里子最是難洗,通常要放在洗衣盆里泡軟漿,再在搓衣板上不停地揉搓。秀榮貓著腰兩手使勁地搓上一陣子,撈些水在上面再揉搓,不停地拿出來比對是不是洗白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王家奶奶就跪在炕上縫被子。她和所有做針線活的女人一樣,習慣把針尖在鬢角的頭皮上磨幾下再戳進被子里,用頂針把針頂出來又戳下去,連續(xù)上來下去四五針,才拉起長長的線扯平接茬。被子里面的棉絮用的時間一長棉花就會倒成一塊一塊的小疙瘩。王家奶奶得先把棉花疙瘩撕碎鋪展,再引線把棉絮一道道縫均勻,最后才把洗干凈的被面和被里鋪裹住棉絮一針一針縫好。新縫制的被子松軟有彈性,燕燕和小燕喜歡在被子上摸了又摸,撅著屁股把臉貼在上面。燕燕還喜歡拾王家奶奶身上沾染的棉花,攪和得王家奶奶沒辦法穿針引線。王家奶奶連罵帶嚇唬趕不走的時候,她就順手抄起炕頭邊的笤帚疙瘩,揚擺著把兩個趕到炕垴角落里。
掃窯糊墻也是臘月里最重要的事情。王家奶奶和秀榮都是愛干凈的人,過年講究個“有錢沒錢,灑掃干凈才是年”。趕著天氣好,存生兩口子把炕上的鋪蓋,窯里的椅子凳子、鍋碗瓢盆、水壺杯子等小件家具都搬到院子里,大的家具找些牛皮紙或牛毛氈蓋住。存生站在高處舉著掃帚掃蕩窯頂?shù)幕覊m和蜘蛛網(wǎng)。秀榮戴著坐月子的那個的確良白帽子,脖子臉面上纏裹著圍巾,拿著苕帚把墻上和地上犄角旮旯處掃了個遍。一個窯掃完,兩個人的眉毛,就連鼻孔里的鼻毛都粘滿了塵土,兩個黑乎乎的鼻孔像兩個黑洞洞。
鍋頭連炕的偏窯更難打掃。掃帚剛漫過墻,四起的塵霧就往人嗓子眼里鉆,吐出來的口水像一灘黑泥漿。等到把地掃干凈,秀榮趕緊舀來一臉盆水灑到地上,煙霧脹氣的窯里一會兒就變得清爽豁亮起來。兩個人再把搬出來的家具一一搬回原位擺好。秀榮這才生火燒熱水,她要把里里外外所有的家當都擦洗一遍。
窯掃完,墻上前一年糊的報紙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了,緊接著第二天存生兩口子便開始糊墻。存生有個打小一起玩大的同學在城里當老師,每次回老家都會給存生拿些單位上用過的舊報紙雜志。存生閑時也會偶爾翻開看看。他比秀榮念的書多,把初中混了出來。閑暇時存生愛看各類武俠小說。存柱家老大兒子勝利也是個小說迷,他們家炕頭上經(jīng)常亂放著四處借來的武俠小說,存生經(jīng)常打個招呼就拿回家去看?!督饎贰?、《射雕英雄傳》等等,只要是武俠類的,存生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時秀榮說話,他嘴巴里嗯嗯哼哼地應(yīng)付著,壓根就沒聽見說什么。為此,秀榮非常反感存生看小說。一見天下雨存生不出工都會把書藏起來,害得存生翻箱倒柜到處找。后來,存生想出來一個辦法,閑下來的時候他就給秀榮講書上看來的故事。漸漸地,秀榮不再抗拒存生看書。有時候兩個人一邊在地里鋤草,一邊頗有興致地探討小說里各色人物的是非曲直。
拿來的舊報紙主要用來糊墻。集市上也有按稱斤兩賣的廢舊報紙,存生從來沒有花錢買過。糊墻前先要打漿糊,鍋里把水燒熱,倒兩碗酪面用筷子快速攪拌成稀糊狀,晾涼就成了漿糊。秀榮把漿糊均勻地刷在報紙的一面。漿糊太少粘不住,太多又會把報紙頂個包。存生兩手抓住報紙兩邊提起來輕輕地按在墻面上,用掃炕的細簽苕帚慢慢地從上往下掃平就糊好了。糊完炕墻再糊對面柜子旁邊的墻,報紙多了就多糊些,窯里也顯得亮堂。等到臘月二十三以后,集上就有了賣的年畫和老黃歷,買一兩張年畫回來墻上一訂,窯里頓時就有了過年的氣氛。
存生終于要回了一部分工錢。吃飯的時候他們商量起了給燕燕姊妹兩個扯布縫新衣裳的事兒。王家奶奶說:“這都臘月二十了,后兒個逢集,給兩個娃趕緊扯回來,給你大嫂子捎去有三四天就縫好了。過年就過著個娃娃年?!?p> 秀榮刨了一口飯?zhí)ь^給存生遞話說:“咱們跟集去了看有差不多的料子給媽也扯點回來縫個褲子??磱尩难澴樱ɡ馍w上都磨透堂咧!”還沒等存生回話,王家奶奶插話說:“我不要!一天扒鍋撩灶的又穿不凈,出門衣裳我又有呢。你們也沒打聽一下今年個肉價,貴了的話,稱點牛肺子回來三十晚上拌涼菜支應(yīng)人。哪天我看兩個娃,你們兩個走城看著買去。欠下的那幾個爛賬消停還。窮慫歸窮慫,年還得過?!?p> 秀榮給在炕上玩的燕燕和小燕拿手匝量著尺寸。燕燕聽說要買新衣裳,高興的在炕上蹦噠,摸著小燕的臉蛋說:“給娃穿新衣裳噢?!毙⊙嘁哺嘌嗔闷鹱约旱囊路絿佒耙律岩律选薄蓚€把炕上拉得亂七八糟,取下枕巾蒙在頭上玩,揭開枕巾四目相對時,兩個人咯咯咯地大笑起來。這一年,燕燕兩歲八個月,小燕一歲兩個月。
年三十這一天,秀榮給燕燕和小燕換洗干凈,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和新布鞋。鞋面是秀榮娘家大嫂給的一塊紅條絨面料,其余都是秀榮自己做的。一到天陰下雨地里去不成,秀榮就抽空抹背紙納鞋底做針線活。她喜歡聽納鞋底時扯著麻繩發(fā)出的嗤嗤啦啦的聲響。先是用錐子在鞋底上扎出一個小孔,把針線從里面穿過去,再用頂針一頂,翻過鞋底,捏住針頭將麻繩纏在手上邊拉扯邊拽緊。麻繩容易磨毛,她就用口水抿一下,像王家奶奶一樣,每戳一針她都要把針頭在鬢角磨蹭幾下。
燕燕和王家奶奶睡慣了,喜歡守在王家奶奶身邊睡覺。小燕趁著和燕燕玩,兩個人經(jīng)常在王家奶奶的炕上耍鬧??活^的針線蒲籃里擺滿了各色針線轱轆、剪刀等用具,窗戶旁邊的山墻上掛著一團亂麻。王家奶奶把麻一根根分開捋順,轉(zhuǎn)動著擰車子,咯吱咯吱地纏繞著打麻繩,嘴角邊粘著抿過的細碎麻繩,一邊轉(zhuǎn)擰車子一邊罵:“把他這兩個碎媽媽!都愛守到我跟前胡整。小心一腳踩到針尖上把腳板戳透!燕燕,把小燕領(lǐng)到偏窯里鬧去?!笔獠恢?,不大一會兒功夫,受不了吵鬧的秀榮又把燕燕兩個指了過來。
燕燕和小燕從頭到腳變得鮮凈起來,這倒讓她們感覺很不自然。小燕學著燕燕的樣子低著頭,一會兒手塞到叉口里,一會兒墊起腳尖走到高低柜的鏡子前。兩個人爭先恐后地撩起衣襟轉(zhuǎn)圈圈,咯咯咯地笑著。秀榮把買來的葵花籽和花生炒熟盛到盤里,又開始準備晚上的下酒菜。把牛肺子切片,和著白蘿卜絲、胡蘿卜絲和粉條裝盤放好調(diào)料,等晚上拜年的人來了倒點醋一拌就能直接上桌。
不光是白家洼,塬上每個莊里都有串莊拜年的習俗。年三十晚上吃罷年飯,同一個門戶里的后輩兒孫齊聚一堂,給年老的長輩磕頭拜年。拜完年,婦人家把早就準備好的下酒菜端上了桌。不管下酒菜里的肉多還是少,只要酒下肚就有說不完的話。諾大的窯洞里,三三兩兩劃拳的、打老虎杠子的、抹花花牌的,嘈雜聲此起彼伏,這才有了過年的氛圍。同一輩分中年長的大哥會全盤操縱,感覺這家呆的時間差不多了便一聲吆喝,大家說說笑笑搖搖晃晃又趕往下一家。王家門戶大,光存生他們這一輩就有二三十戶,比他們小一輩的像勝利這一幫人也有二三十個人。兩輩人分兩幫,按照每年既定的流程各拜各的年。
男人們?nèi)ネ饷姘菽瓿猿院群?,家里就剩下老的和小的,還有要伺候人的婦人們。秀榮結(jié)婚第一年,看著勝利這一幫小輩齊整整地跪了一地,先給王家奶奶磕完頭,又提名叫響地喊“新媽”,隨后給她磕頭拜年。雖說這些人輩分比她小,但比存生年齡大的也不在少數(shù)。秀榮哪里領(lǐng)教過這種陣仗,一時間不知所措,感覺自己的手腳都無處安放。等到把兩波拜年的人打發(fā)完,已經(jīng)是臨晨了。存生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頭挨著枕頭便鼾聲如雷。
王家奶奶熬得眼皮只打架,坐在炕上不停地張嘴打哈欠丟著盹兒。送走最后一波人,她趕緊脫了衣服趟下來舒展腰身,自言自語的說辭幾乎和去年一個樣兒:“一年就鬧騰這一晚上,一鬧騰年也算過咧。唉!這年好過,日子不好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