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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三點余禾 4656 2020-09-18 12:36:27

  存柱家老二女子霞兒出嫁的前兩三天,每天都有三三兩兩結(jié)伴來添香的家門和親戚朋友。這些事情該著都是女人們拋頭露面。拴在洞門口的狗不停歇地叫喚,老是得個人出門擋狗,存柱索性把狗拴到了菜地里。

  霞兒是存柱和前妻所生。存柱現(xiàn)在的媳婦進王家門時也帶了一個女孩叫翠兒。結(jié)婚后兩口子又生了兩兒一女。翠兒和秀榮同歲,存生結(jié)了婚半年不到就出嫁了。莊戶里的女人主要是來添香,也想趁此機會看看存柱媳婦這個當(dāng)后媽的給霞兒置辦的嫁妝,兩個女兒有沒有一碗水端平。她們一邊翻看著霞兒的各種嫁妝,一邊你一言我一句地扯閑話。時不時傳出來刺耳的說笑聲,把正在院子里耍鬧的燕燕三個惹得撒腿跑過來,趴在門口好奇地想探個究竟。

  窯里的炕頭上、桌子上擺放著以紅色為主的一摞衣裳、被子、枕頭等。大紅綢子的被面上繡著一對黃色的張牙舞爪的龍鳳呈祥。一對五彩鴛鴦的桃紅枕巾,色彩鮮亮的鴛鴦雙目對視在水中嬉戲,枕巾下蓋著帶荷葉邊的枕頭,靠著被子擺放在一起。八仙桌子上放著一對深紅色的小瓷碗,上面有一對龍鳳胎雙手提著燈籠咧著嘴笑,胖嘟嘟的臉上有著兩處圓溜溜的腮紅。旁邊的圓形瓷盤里放著各式各樣的梳妝用品:梳子、篦子、發(fā)卡、幾瓶擦臉油。麥囤旁邊還有一臺嶄新的縫紉機,用有網(wǎng)孔的紅喜字蓋頭蓋著,蓋頭是明早出嫁時新娘蒙臉用的。縫紉機上還有些新式的布料,這是給男方父母回贈的。上面放著給新娘子買的衣裳,都是當(dāng)下時興的料子和款式,還有幾雙花紋各異的鞋墊子。

  這幫妯娌一件一件地拿在手里相互傳遞著翻看,嘴里止不住地嘖嘖贊嘆。楊家列過正給坐在凳子上的霞兒拿細(xì)線繩開臉,線繩一拉疼得霞兒瞇眼皺眉全身抽顫。列過還不忘一個勁兒地夸贊存柱媳婦會做人,給兩個女兒都尋上了好人家:“還是人家勝利他媽想得周全。誰都知道這后媽不好當(dāng),你看人家給霞兒置辦下的嫁妝齊活嘛!要換成我這雞毛猴性子,面子上能過得去就對了?!?p>  大坑坑老七媳婦拿著一雙鞋墊笑著接過列過的話茬說:“大嫂子是個細(xì)祥人,啥活從人家手里出來都鉆人眼睛呢!你看這兩雙布鞋納得針腳勻稱嘛,這怕是給親家組下的。這幾雙鞋墊子也繡得好!我而今眼睛霧的,連個針都穿不上?!贝嬷眿D笑著附和:“年歲不饒人!我而今見捉針做針線也愁開了。這鞋墊子是霞兒繡的,閑了沒啥事我就給把背紙粘好,她丟空自己繡的,我叫給婆家一人繡了一雙,省得落人閑話!”

  福祥他媽笑著推搡了存柱媳婦一把,說:“你個猴精想法還多的很,誰吃得多了背后嚼舌根呢!我記得你領(lǐng)翠兒來白家洼時,霞兒才兒三歲多。你拉糞的時候兩個女子乖的,一邊趴一個給你掀架子車呢。唉,光陰經(jīng)不住過,一晃翠兒都是兩個娃的媽了!”

  存柱媳婦長嘆著舒了一口氣,感慨地說:“那還不是!一晃眼我進王家門都十幾年了。那會著,我們他奶奶還害怕我把霞兒虧待了,經(jīng)常在我跟前明里暗里地點撥著呢。后媽都難當(dāng),五個指頭伸出來都有個長短,這些年為了娃娃,日子磕磕絆絆的也沒少爭競。翠兒沒有尋婆家之前,日子也作難,我不知道為這幾個娃娃咽了多少苦水。唉,這終于都給安頓到地方上了。這兩個女子到底把我愁咋咧!”存柱媳婦說著從口袋里掏出手巾擦試眼淚。霞兒看見趕緊喊了一聲:“媽,你看你!說那陳谷子爛糜子的話做啥!”

  坐在旁邊的老三媳婦拉著存柱媳婦的手寬慰道:“好著呢!家家鍋底都是個黑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過日子不能倒回去看。你的為人處世沒挑頭。兩個女子給到川道里,咋都比給到咱們這土塬上強。這就高高興興把霞兒一出嫁,來來往往的又多了條親戚路。”

  霞兒出閣的那天清早,天氣陰沉沉的。臨出門前她來到王家奶奶的窯里磕頭辭行。王家奶奶拉住霞兒的手,淚花滿眼打著轉(zhuǎn),說:“霞兒,奶奶沒啥說的,都好著呢,嫁了人就要兩口子一條心把日子往前頭過,凡是多聽老人言。我看你那個女婿是個老實人。逢年過節(jié)了回來把你大你媽看著,多走動著就親了。”王家奶奶包著手巾擤了一把鼻涕擺著手說:“快去!再不叫接親的人等了?!毕嫉椭^一滴眼淚打落在地上,低聲說:“我知道了奶奶,那我走了!”存柱進來催促霞兒:“趕緊走!有多少話說不完,一早上木囊的出不了個門!接親的人催了幾遍了?!?p>  迎親的車隊等候在斜洼坡頭上。送親的娘家人手里拎著包包系系的嫁妝。霞兒被接親的兩個女人攙扶著跟在隊伍后面。王家奶奶扶著一棵楊樹看著霞兒的背影消失在拐彎處。她心里涌動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的情愫,一方面舍不得,畢竟霞兒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一方面又希望霞兒換個新家過上個新日子。

  畢竟還是初春,斜洼坳里一股冷風(fēng)吹來,把幾根干樹枝吹落了下來。王家奶奶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才把手筒進袖筒里準(zhǔn)備回去。兩只喜鵲在枝頭喳喳直叫,叫得她心里煩悶,她朝喜鵲叫的方向唾了兩口唾沫罵道:“慶咣咣地叫達啥著呢!”

  一到冬春換季氣候不穩(wěn)定的時候,小燕就吸著肚子憋著氣不停地咳嗽。秀榮最近打聽了個偏方。她支開了燕燕和顏龍,在碗里打了兩個雞蛋,放了幾顆鹽,捏了一嘬花椒粉放里面攪勻。等鍋里的胡麻油漸漸退去上面的浮沫,秀榮拿筷子邊攪邊把雞蛋倒進鍋里,鏟子翻動兩下就出了鍋,一股濃郁的花椒味撲鼻而來。她淺嘗了一小口,雖然吃下去嘴里發(fā)麻,后味還是一股蛋香。小燕已經(jīng)舔著嘴皮迫不及待地想吃了。要知道燕燕三個平時很少吃雞蛋,家里的雞蛋都是留給存生清早出工前吃的。秀榮每天早上都給存生燉兩個紅糖雞蛋,碗上搭兩根筷子,擱上摻和著酪面或玉米面一起蒸的饃饃。鍋底倒一馬勺水,咕咚咕咚燜十分鐘左右,存生洗漱完剛好吃。燕燕三個也摸著了這個規(guī)律,還沒等秀榮揭鍋蓋,三個人眼巴巴地守在鍋頭旁等著吃。存生總是把饃饃掰碎泡到碗里,他吃泡軟的饃饃,把雞蛋搗爛分給燕燕三個。

  盡管麻雞蛋吃得嘴皮嗚嗚發(fā)麻顫抖,小燕還是津津有味地嚼咽著,吸溜著嘴唇“簌簌”作響,生怕燕燕和顏龍來和她搶食。秀榮給她喂了一口水,沒等水完全咽下去,小燕一個噴嚏,把吃的東西都噴了出來,鼻孔里也嗆出了雞蛋渣兒,連續(xù)不斷地咳了幾下,接著胸脯高高地隆起,嘴巴一張,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秀榮,臉憋得通紅。秀榮見狀一把把小燕拉到懷里使勁地拍打后背,同時喊存生:“燕燕!(她習(xí)慣性地把存生喊成燕燕)快來看娃臉勢好著嗎?”

  存生聞聲趕過來,一把接過小燕,頭朝下把肚子頂在他的大腿面上使勁地拍打后背,秀榮隨即蹲下來掐捏小燕鼻孔下方的人中。隨著“噗嗤”一聲,從小燕的鼻孔和嘴里同時噴出些雞蛋渣兒。小燕“哇”一聲哭出了聲腔,嘴里止不住地流著黏糊糊拉著絲線的涎水。存生這才劈頭蓋臉地罵起來:“我把你個二?勢!看爭三嘛,差點把娃噎得沒氣了,到哪達胡打聽下的偏方!有病了不尋大夫,為省求幾毛錢,差點把麻達躉下了!”秀榮自知理虧也不敢申辯,端起碗把剩下的兩口雞蛋一把抓起塞進了嘴里,發(fā)泄似的狠狠嚼著吞咽了下去。這才從門背后取出笤帚收拾地上,還有小燕吐到衣服上的殘渣。收拾完,秀榮又領(lǐng)著小燕來老五家買藥。老五耐心地把了把小燕左右手腕的脈搏,拿出聽診器放在胸前聽了一會兒,說了句“肺上沒麻達”,起身在身后的瓶瓶罐罐里配了些藥。

  大坑坑老五是個赤腳醫(yī)生,住在灣底福祥家連畔的溝垴里。他們家算是白家洼莊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殷實人家。院子里齊整地箍了五孔窯洞,就連牛圈窯外圍一圈都是由磚頭加固的。開了春,他又找人在廚房窯旁邊的吃水井上加蓋了二層小閣樓。周邊幾個莊里的人都知道老五家,有個頭疼腦熱的小病就來他家里看病抓藥。家里有老人需要老五出診時,他就騎自行車去,肩膀上總是挎著那個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皮制藥箱。

  小燕吃了幾天藥咳嗽明顯好轉(zhuǎn),秀榮晚上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偶爾想起麻雞蛋的事,秀榮會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

  燕燕打小習(xí)慣了貼著王家奶奶睡。晚上睡覺時她總是要把腿搭在王家奶奶身上,揣摸著王家奶奶脖子里松軟的肉皮,像捏泥巴一樣輕輕捏一嘬揉捻一會兒,然后松手再捏一嘬,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燕燕的脖頸和胳肢窩卻不敢叫人觸撓,一撓全身就像觸電般顫動,還笑得停不下來。有時,燕燕也抬起下巴捏拽自己脖子里的肉皮,和王家奶奶脖子里那一灘軟泥相比,她的脖頸緊繃繃的沒有一點兒彈性。她老是纏著王家奶奶打破沙鍋問原因,王家奶奶總是不耐煩地回答她:“瓜子笑多,母牛尿多。你娃是嘍嘍多,長大了光愛女婿不愛娘?!?p>  燕燕和小燕的“嘍嘍”同樣多。存柱家老三順利一放學(xué),只要看見燕燕三個在院子里玩就喊她們拔蘿卜。他嘴里說的拔蘿卜不是去菜地里拔個蘿卜,而是雙手并攏放到脖子里牽引著人的下巴把整個身子提拔起來。只要別人的手觸摸到脖頸,燕燕和小燕就癢癢難耐,縮著脖子扭頭列拐地笑個不停。順利哄他們說多拔幾回蘿卜個子就能長高,長高了就能干大人干的事。盡管拔蘿卜時她們又癢又難受,她們還是喜歡纏著大人拔她們的蘿卜,好讓她們快快長大。

  燕燕三個和莊里的娃娃一起玩撓癢癢的游戲時,燕燕總是第一個笑得不能自已。牛蛋經(jīng)常帶頭耍笑她,說燕燕笑起來咯咯咯的像個下蛋母雞。燕燕聽?wèi)T了大人們脫口而出罵臟話,她也毫不示弱地懟過去:“我看你像個驢日下的!”說著隨手捋一把草葉子朝牛蛋臉上甩過去,隨后便是一陣上坡溜洼你追我趕,直到燕燕服軟告饒為止。小燕有個愛告狀的毛病,不管被誰欺負(fù),她都一路哇哇大哭著跑回去告狀。燕燕自然有辦法拿捏她,那就是拽住小燕的領(lǐng)活一邊伸手撓她胳肢窩和脖子里的癢癢,一邊說笑逗她,小燕縮脖聳肩,按耐不住時噗嗤一聲便破涕為笑,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王家奶奶喜歡坐在窯門口光線好的地方做針線活兒。穿針前,她習(xí)慣性地把線頭放在嘴邊用唾沫泯濕,朝一個方向把線頭接茬揉捻攥緊,然后才左手拿針右手捏線,對著太陽光穿針引線。一次穿不進去,她便轉(zhuǎn)身換個方位在眼前晃悠,還是穿不進去時,她又把線頭放進嘴巴用牙齒咬幾下,故作鎮(zhèn)定地揉捻一番繼續(xù)穿針。燕燕躡手躡腳地走到王家奶奶身后,小燕踮著腳尖緊跟在燕燕身后。燕燕把食指搭在嘴邊示意小燕不要出聲,她伸手便撓王家奶奶的胳肢窩。

  “哎呀!”王家奶奶冷不丁往前一個趔趄,雙手支棱在地上,轉(zhuǎn)頭破口大罵:“燕燕!我把你個猴溜精。沒遲沒早的,瞎眼窩了不看我手里有針呢。”王家奶奶氣急敗壞,順手抄起了門檻邊的掃地苕帚。燕燕和小燕相伴著跑到了洞門口,邊跑邊回過頭笑著說:“我們只想看一下你胳肢窩里有嘍嘍嗎?”王家奶奶咬牙切齒地嘆了一口氣,繼續(xù)嗔怪:“一天手閑的得個蝎子捉上!沒事干了過來給我穿針來。”

  燕燕倒是十分情愿干大人干的事。她趕忙跑到王家奶奶跟前接過針線,把線頭放嘴巴里泯濕,捻揉幾下,對準(zhǔn)針眼一次就穿了進去。王家奶奶這才語氣舒緩地說:“到底碎娃娃眼睛豁亮,我眼睛花的,看著到處都是針眼?!蓖跫夷棠踢呎f著戴上了頂針。小燕在一旁插嘴:“奶奶,下一回該云(輪)到我給你穿針咧,我也眼睛浪(亮)?!蓖跫夷棠滩荒蜔┑貞?yīng)付:“都能指屁著吹燈!趕緊領(lǐng)出去糞場里鬧騰去,一陣連拉帶胡撥,把我線轱轆還拉得不見了呢。”王家奶奶說著,本能地扭頭看了一眼她的針線蒲籃。

  端午節(jié)前后,塬上的麥子漸漸泛黃。山地里早熟的麥穗都彎下了腰,把一片一片的山粱染成了土黃色。山里種的是一種叫“馬扎”的麥子品種,麥稈麥穗連麥芒都比其他品種短小,成熟時通體呈黃褐色,產(chǎn)量雖不高但是耐旱早熟,適合種在貧瘠干旱的山洼地里,和塬上麥子錯時收割。

  麥子黃熟的季節(jié),也是山里最有景致的時候。站在山頭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成片成片黃澄澄的麥田,青油油的谷子和玉米錯落地穿插在山梁上,斑斕的色彩像是誰把油彩瓶子從高處搬倒,傾散得滿坡滿洼都是。麥茬間戴著草帽的麥客彎著腰揮舞著鐮刀,隨著刀刃觸碰麥稈哧啦哧啦的聲響,麥客也像毛毛蟲一樣向前蠕動著,身后整齊地排列起一溜溜麥捆。拉車的牛拴在地頭的樹樁上,悠閑地甩動尾巴啃食著青草。架子車到不了的山地,人們便像學(xué)生背雙肩書包那樣,一次性捆綁七八個麥捆,套進兩邊的肩膀背到架子車停放的地方再裝車。曲折陡峭的羊腸小路上,有一個彎著腰步履沉重的莊稼漢,背上的麥摞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脊梁上。太陽像面鏡子從當(dāng)頭頂明晃晃地照下來,曬得鳥雀都躲在樹葉間乘涼,好一陣子才得見一只飛鳥,驚鴻般掠過又迅速地消失在視野中,只聽得幾聲冗長的鳴叫,緊接著傳來幾聲更沉悶的回聲。

  割麥子季節(jié),秀榮和存生早早把自家山里的麥子收完,就去給地多的人家當(dāng)麥客子掙錢。他們分家時劃出來統(tǒng)共不到五畝的耕地,三畝就是山洼地,王溝、羅灘、大灘洼這些山地純粹是靠天養(yǎng)活,路遠(yuǎn)不說收成還不穩(wěn)定。秀榮和存生割麥子都是一把好手,兩個人快馬加鞭,一天能割三四畝地里的麥子。他們兩個也不和別的麥客子摻和,不管吃喝割完麥子當(dāng)場丈量當(dāng)場結(jié)賬走人。臨近的小城莊里有幾個老雇主,秀榮和存生給他們割麥子有兩三個年頭了。按他們的說法:“白家洼這兩口子做活麻利,人也沃野!”

  割麥子天氣,天色青深東邊還沒有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秀榮便早起燒開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貪娨粔氐亟凡琛嵩绿旄铥溩拥那f稼漢來說,喝水比吃飯還重要。地椒是王家奶奶去年從墳地的山洼里采回來的,曬干以后熱月天潑來當(dāng)茶喝,既能解渴解乏又能防暑降溫,味道清香,大人小孩都喜歡喝。存生磨好鐮刀,順手把磨刀石裝上,還不忘文鄒鄒地來一句:“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毙銟s剝了一把蔥和干糧饃饃裝在一起。東邊的日頭泛起一片紅歇歇的亮光時,存生兩口子身后的麥捆已經(jīng)齊茬茬地擺放了一地。

  麥黃杏黃的季節(jié),正是莊稼漢一年四季最忙碌的時候,忙到顧不上吃幾個黃杏。熟透的杏子在太陽的照耀下越發(fā)的金黃透亮,隨著一陣微風(fēng)吹來,砰砰砰地都掉落在雜草叢中。這可歡喜了燕燕三個,每個人的叉口里都塞得鼓鼓囊囊,屁顛屁顛地拿到麥場里去邀功獻殷情。

  存生兩口子正趕著牛碾麥子。秀榮在前面牽著牛,存生左手拎著一個破舊的竹編笊籬,隨時準(zhǔn)備盛牛拉碌碡過程中屙的糞便。他揮動著鞭子吆喝著,鞭子打到牛身上頓時一道發(fā)白的印跡,牛立馬呼呼地拽著碌碡加快了步伐,碾過的麥桿發(fā)出嗞啦啦的聲響?!皢选獑眩 贝嫔倪汉纫宦暯右宦?,趕著牛一圈一圈地碾壓。不遠(yuǎn)處傳來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響,那是有錢的人家叫老八的拖拉機碾場呢。秀榮看著牛走順溜了便把韁繩還給存生,她拿起四轂鋼叉把邊緣碾不到的麥桿往中間挑翻了一遍,撂下剛叉又接過牛韁繩。燕燕領(lǐng)著小燕和顏龍在樹蔭下玩,光著腳丫在鋪開的蛇皮袋子上打滾翻跟頭。每個人頭上都戴著一頂王家奶奶用柳樹枝條編的“遮陽帽”。存生嫌燕燕三個聲音太大驚擾了牛,罵了幾句把他們?nèi)齻€攆出了場里。

  燕燕三個撒開腿跑到糞場上,看見順利正在拿麥稈編螞蚱籠子。順利打小喜歡玩弄花花草草,一把狗尾巴草到他手里幾個翻轉(zhuǎn)就會變成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兔子。耐不過燕燕三個軟磨硬泡,順利答應(yīng)給他們?nèi)齻€也編一個螞蚱籠子,條件是讓他們?nèi)鲞叺能俎5乩锒嘧綆讉€螞蚱回來。這對燕燕三個來說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他們經(jīng)常捉螞蚱玩,還知道屁股后面帶箭的螞蚱叫得最歡,螞蚱最愛吃玉米地里的葫子花。

  小燕和顏龍拿個細(xì)樹枝撥弄著籠子里的螞蚱,驚得螞蚱在里面上躥下跳個不停。燕燕生怕他們兩個把螞蚱鼓搗死,在一旁不停地勸阻,小燕和顏龍卻視若罔聞。趁顏龍不留意,燕燕一把脫了顏龍原本就掉襠的開襠褲,碰巧顏龍剛一邁腿,一個趔趄就壓倒了小燕。顏龍頭觸到地面“嗚”地放大聲哭起來。小燕也拉長哭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狀:“媽,是我姐姐把——把顏龍褲子抹咧,還把我壓找(倒)把——把顏龍愁(頭)碰咧。”秀榮的聲音從場里傳來:“燕燕,你娃皮緊了!人忙得像啥一樣,你不把娃看好,看我不捶你!你們?nèi)齻€像老回回見了豬一樣,耍著耍著就不對勁了。上來把水壺提去,叫你奶奶再燒一壺水。”燕燕趕忙拉起顏龍把褲子穿好,提上水壺一溜煙地跑進洞門,大聲喊著讓王家奶奶燒水。

  大人們翻挑麥子的時候是燕燕三個最開心的時刻。不等存生把牛從場里趕出來,他們?nèi)齻€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碾平的麥草上。剛碾過的麥草光滑順溜,又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在上面打滾翻跟頭再美不過了。顏龍穿著開襠褲,肉嘟嘟的屁股裸露在外面,他也跟著燕燕和小燕翻跟頭扎猛子。一個趔趄倒在麥草上,爬起來又一頭扎下去,不時地背過手揉搓被麥草扎疼的屁股。秀榮和存生從邊緣轉(zhuǎn)著圈翻挑麥草,王家奶奶也趕上來幫忙。隨著被挑起的呲牙咋呼的麥草越來越多,可供他們?nèi)齻€玩的空間也越來越小,迫在眉睫的緊張越發(fā)讓他們興奮起來。他們叫喊著手舞足蹈,一通狂奔亂跳,吱哩哇啦地嬉笑聲完全蓋過了不遠(yuǎn)處拖拉機碾場的轟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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