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轉(zhuǎn)眼就到了開學季。燕燕背著她的空書包屁顛屁顛地跟在秀榮身后,高興得像是要去趕集的樣子。到了學校,秀榮輾轉(zhuǎn)打聽到給燕燕他們一年級帶班的正好是大坑坑老四媳婦,在學校人都叫她任老師。她厚厚的嘴唇下有一圈肉嘟嘟的雙下巴,有著像王家奶奶一樣渾圓的上半身,眼鏡架在鼻梁上,伏在桌子前正在逐個登記報名信息。
秀榮先是笑呵呵地叫了聲嫂子打了個招呼,任老師扶起眼鏡掃視了她們娘倆一眼,筆在墨水瓶里邊蘸墨邊說:“哦!這是存生家那個女子。這個娃把五谷糧食吃到哪達去了,過六歲了嗎?太小了報上娃怕吃力得很!”說完轉(zhuǎn)過頭笑著問燕燕,“你叫個啥名字?今年幾歲了?”燕燕怯生生地回答:“我媽說我五歲半了。”她說著羞怯地抓住秀榮的衣角,說完吐出舌頭看向秀榮。
任老師把筆插進墨水瓶里停了半響,若有所思地對秀榮說:“你們怕給娃報得早了。你看今兒個報下名的,有的娃都八歲多了。這碎不拉幾的怕跟不上。”秀榮賠著笑臉說:“嫂子,你這給報上讓混去。跟不上了讓留一級,我們黑達模糊啥都不會給娃教,放家里光胡猴去能行?!比卫蠋熕妓髁税胩觳庞终毫藥紫履P在瓶口邊上來回蹭了蹭,嘴里嘟噥著:“這怕有點小呀”,一邊在本子上登記了報名信息,隨后讓她們領(lǐng)回了書本。
燕燕一回家就掏出書本給小燕和顏龍炫耀。三個人圍在一起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大字不識一個,只是當作畫畫書來看。秀榮找來了一個牛皮紙袋子,剪開把里面的水泥粉倒干凈,準備拿牛皮紙給燕燕包書本。這些牛皮紙袋子都是存生在預(yù)制廠上班時積攢下來的。他還積攢了幾個上好的牛皮紙袋子,最外層上覆蓋著一層油亮亮的薄膜紙。秀榮愛惜地把這幾個袋子壓在箱底保存著。
存生用上好的牛皮紙疊了一個非常精致的錢夾子,大小剛好能裝進去一張百元大鈔。外側(cè)有許多叉口可以裝零錢。有了這個錢夾子,秀榮便把家里僅有的積蓄都存放在里面。每個月存生發(fā)了工資,秀榮就從箱底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蘸著唾沫數(shù)錢,然后再寫張紙條裝進去。
燕燕三個一見秀榮數(shù)錢便圍在炕頭拍手叫好,滿心歡喜地喊:“哇!咱們錢錢多的呀!一分,二分,三分,還有這個是五毛。媽,這些錢能買多少個糖?”秀榮把大拇指在嘴唇上舔濕笑著說:“瓜蛋!羞先人著呢!把這分分錢、毛毛錢攢一籠都不頂一張毛主席頭值錢??丛蹅兛蓱z的存下這幾個錢,連個牛尾巴都買不來。攢著看再過兩年能置辦個電視嘛。你們?nèi)齻€把我一打攪,剛數(shù)到多少都記不起來了!”秀榮又開始捏著一沓錢嘴上念叨起來,“十元,十五,十六……”數(shù)完錢,她總是要拿一張紙,把總數(shù)和日期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夾在錢夾里一起保存,然后再放回箱底,還要給燕燕三個安頓一遍,“可不敢給人賣派咱們錢在哪達放噢!尤其是小燕。等攢多了給你們買電視看。”燕燕三個不約而同地把手指擱在嘴角,撅著嘴唇“噓噓”地相互示意要保守秘密。
秀榮在八仙桌上一邊裁紙包書本,一邊自顧自地給燕燕安頓著到學校的注意事項。每包一本她都要用一塊磚頭壓實。包完后她又找來一團紅色的舊毛線,給每個作業(yè)本上都拴上了毛線繩方便老師翻閱。存生回來后給每本書和本子上都寫好名字,把燕燕拉到身邊教她區(qū)分語文和數(shù)學,又拿來一張舊報紙手把手地教她寫自己的名字。燕燕趴在報紙上照貓畫虎??粗鴪蠹埳蠈懙膹潖澟づさ淖郑銟s抿著嘴說道:“這像皮蟲螞爬過去的一樣。唉,混起混起,混咋么個樣子是咋么個樣子,總比坐家里一天胡猴去強。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們把我們該做的都做完了,這下就看你娃了。你娃一天不好好聽講,就讓老師捶去。人家娃娃考個一百分,你考個雞蛋回來我給你煮了吃?!毙銟s笑嘻嘻地看著燕燕。燕燕把頭一偏,高興地說:“我要考三個呢,拿回來給我們?nèi)齻€一人煮一個吃?!毙銟s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唉!我把這瓜蛋娃,瓜不愣登的,倒底咋上學呢!”燕燕突然想到了什么,仰頭問秀榮:“媽,到學校了,我把我四媽叫老師還是叫四媽呢?”秀榮趕緊回答:“冷慫,在學校就是你們老師,人家姓任,到學校里就要叫任老師呢?!?p> 燕燕把自己的書包掛在大立柜的把手上,生怕小燕和顏龍給她摸壞,便引著他們兩個出去玩了。秀榮轉(zhuǎn)頭問存生:“誒,她四媽是民辦老師還是正式的?我光知道李文漢是個民辦的?!贝嫔鹕碓谝呀?jīng)泛白的茶杯里倒?jié)M了水,一邊吹開上面的浮茶,抿了一口說:“怕還是民辦的,恁進了王家門就開始教學著呢,我都是人家教出來的,恁教出來的學生多了去了。咱們小學里除了馬志禮是正式的,其余幾個怕都是民辦教師。”
秀榮接過存生手里的茶杯,吹了幾遍,吸溜吸溜一口氣喝光遞給了存生,存生翻著眼睛嗔怪:“唉!我一天泡點茶,你們娘母子吸溜得緊,等我端上杯子連點茶葉味道都沒了?!毙銟s瞪了他一眼說:“你看你那個茶缸子邊邊,咋看咋像尿盆邊邊。我旦不給你擦著洗就直接沒眼看,還嫌我們把你茶吸溜完了。我都不彈嫌,你還反過來倒打一耙!”
存生斜著腦袋打量著茶缸子,笑著說:“真?zhèn)€是熊有理呀!我就恁一說,你呱呱呱地說了一串。啥都是你的油餅子抹晶糕?!贝嫔f著起身在秀榮頭頂彈了一個響蹦兒,秀榮眼睛一擠咧著嘴“唉喲”一聲笑著嗔怪:“那還不是!沒有我你不知道窩囊成啥樣子了,衣裳衣裳我不要著換洗,你裝求下個勢能一直穿。腳不喊著你洗,你十天半個月想不起來洗一回。指甲再不喊叫著絞,頭發(fā)再不喊叫著給你推,我看你就真成個野人了?!?p> 存生早已經(jīng)扇動著嘴皮嚼起了秀榮的舌根,秀榮罵著罵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存生趕緊端來水杯遞給她示意讓她喝水,秀榮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嗔怪道:“你不愛聽了就給我接一杯水叫我把嘴堵上。你說我哪一句把你虛說了?不是我一天給你們爺父老子收拾,你們都不知道窩囊成啥樣子了?!贝嫔B連點著頭,豎起大拇指,擠眉弄眼地討好:“你是這個!你的功勞大,你最偉大!你最辛苦!你還喝水嗎?”秀榮翻著眼睛狠狠地瞪了存生一眼,隨之嘴角上揚,低聲嘟囔:“唉——我把你個老嫖客呀!”
王家奶奶負責每天早上叫燕燕起床。她不識字也不會看鐘表。天不亮公雞就打鳴,等到公雞叫第二遍,王家奶奶便起身掀開窗簾看外面的天色,然后喊燕燕趕緊起床穿衣服。燕燕也從不賴床,聽到王家奶奶喊便一骨碌爬起來。
剛開始上學的時候,王家奶奶不放心燕燕一個人去學校,總是把她送到坡頭。有時候出門碰上灣里的學生就讓燕燕跟著一起去了。每天快到放學的時候,王家奶奶就靠在福祥家的墻頭等燕燕回來。小燕和顏龍在旁邊的草地上嬉鬧,看見燕燕拐過彎,小燕和顏龍飛也似的跑過去迎接??熳呓鼤r,王家奶奶一邊拍打屁股上的土一邊笑呵呵地說:“學生娃,皮蟲螞。你今兒個識下的那幾個狗匝匝字有吃的饃饃多嗎?”燕燕聽見王家奶奶這樣說,故意偏著頭東倒西歪地走起路來,撅起嘴不好意思地狡辯:“我識下的才不是啥狗匝匝字呢。”
很快到了深秋時節(jié),夜越來越漫長。月光皎潔的夜晚,院子被月光照得一半亮白一半黑暗,如同白晝的太陽光曬到了院子里。打鳴的公雞也被這清亮的夜色混淆了黑白。只要灣里有一個公雞挑頭打鳴,所有的公雞便聞聲而動。睡夢中的王家奶奶聽到雞叫聲,連忙掀起窗簾看外面的天色,隨即開燈催促燕燕起床去學校。
有好幾回,燕燕都是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頭頂星宿滿天,她踩著腳下自己的影子邊走邊玩。偶爾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吼叫聲,她對這種聲音已是見怪不怪了,只是在心里納悶,平常一上塬就能看到學生的身影,怎么今天一個學生也沒碰到。到了學校她看到校門上還別著鎖子,便坐在旁邊的石墩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直到月光漸漸變得暗淡,星星越來越稀疏,四周昏暗模糊起來。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終于聽到了自行車的聲響,那是下塬里騎著自行車去上學的中學生。漸漸地,自行車越來越多,也有了說話聲。一輛自行車徑直騎到了校門口,是值周的李老師。燕燕連忙起身叫了聲李老師。李老師邊開門邊說:“你咋來得恁早!這幾天晚上夜亮的,你奶奶聽見半夜雞叫怕就把你叫起來了。倒底是娃娃伙兒,不知道啥叫個害怕?!毖嘌噙M了教室坐回座位上,先是掏出書包里背的饃饃啃了幾口。這時天色漸漸由灰暗變得灰白,校園里才有走了稀稀疏疏的說話聲。
燕燕是一年級班上年紀和個頭最小的一個,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位置。剛開始學習拼音字母時倒是很輕松。秀榮之前教過她一點兒,加上每天早自習老師都領(lǐng)讀,她背得滾瓜爛熟張嘴就來,提筆卻一臉茫然分不清誰是誰。數(shù)學對于,燕燕更是一頭霧水,10以內(nèi)的加減法還可以拿出手指頭算,超過10她就開始發(fā)愁應(yīng)該到哪里借手指頭。每次上課回答問題她都緊張到心跳加快,把頭埋得低低的,生怕老師看到她。
教燕燕的兩個老師喜歡把沒寫作業(yè)的學生攆出教室,還有那些叫到黑板上沒寫出答案的學生,讓他們?nèi)耸帜靡唤貥涔髟诮淌彝獾目盏厣暇毩晫懽?。燕燕最喜歡被趕出來在教室外面寫字。老師在里面講課沒功夫搭理他們,她便蹲在地上拿個樹棍裝模作樣地一通亂畫,眼睛不時地往里面瞄一眼。這樣打發(fā)時間總比在教室過得快。
剛上學時,燕燕總覺得語文和數(shù)學課的時間太過漫長,音樂和體育課的時間又總是過得飛快。帶數(shù)學的李老師同時也是體育老師。每次上體育課,他都吹著哨子帶著學生在操場上跑兩圈就宣布解散。學生們在操場上自由活動時,李老師便拉著架子車去鏟兩個廁所里的糞便。學校后院有一大塊地是他們家的,因為這些糞土的滋潤,這塊莊稼地種什么都長勢一片大好。
學校的露天廁所由四面土墻圍成,中間隔著一堵墻,前面是男老師和男學生的,后面則是女老師和女學生的。學校廁所像牛圈一樣平坦,而且沒有專門挖開的蹲坑,只要進了“牛圈”便可以隨地大小便。大家通常都習慣性地蹲在踩出來的腳印上,有時候蹲得太猛,屁股都會挨到屎。角落里堆放著一堆干土,上完廁所就找干土疙瘩擦屁股。天陰下雨的時候燕燕就學著其他同學的樣子,在墻上掰胡基疙瘩擦屁股。燕燕很少在學校的廁所里大便,常常放學回家來不及放下書包便沖向廁所。王家奶奶經(jīng)常這樣笑話燕燕:“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女子硬是把一泡水火憋回來了?!?p> 只要是上學的日子,燕燕十有八九褲腰后面和褲腿兩側(cè)就被尿液濺得濕答答的,她常常把上衣別進腰里隔濕。當然了,尿褲襠的事兒也會偶爾發(fā)生,尤其天陰下雨的時候,露天的廁所簡直泥濘不堪,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大多數(shù)學生都坐在廁所旁邊的楊樹林里方便。燕燕的褲腰帶是王家奶奶縫的一條布帶,很多時候被綁成死結(jié)怎么都解不開來。情急之下她死拽硬拉一番操作,上課的哨聲已經(jīng)吹響,她便急匆匆地跑回教室,邊走邊感覺褲襠里一陣濕熱。天氣好的時候,等到放學回家已經(jīng)捂得半干了。也有比尿褲子還倒霉的學生。正上課的時候,教室里突然充斥著一股子屎臭味兒,片刻躁動不安后,所有的目光都會聚焦在那個低頭伏案的學生身上。代課老師通常不說什么,他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只是擺擺手,叮囑那個學生讓趕緊回家收拾去。
比起尿褲子,最讓燕燕煎熬的是交作業(yè)。前半學期學拼音和簡單的漢子還好點,好歹她自己能照貓畫虎寫完交給老師。到了后半學期,接觸到稍微有點兒難度的漢字,她和幾個年紀小的學生就成了老師眼中的“拖油瓶”。看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交完作業(yè)出去玩了,燕燕經(jīng)常急得滿眼淚花。幸好班里有幾個樂于助人的留級生,只要燕燕眼巴巴走過去多叫幾聲姐姐,她們便會慷慨相助。為了交作業(yè),燕燕基本上把班里比她大的留級生都叫過姐姐。老師每天布置的家庭作業(yè)她壓根兒就記不住。
回到家秀榮問起當天的作業(yè)時,她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滿眼認真地回答:“今天老師沒布置家庭作業(yè)?!睍活^上一摔,便帶著小燕和顏龍一起玩她在學校學來的新游戲。她和小燕在地上相對而坐,把雙腳墊在對方的屁股下面,拉緊彼此的胳膊,隨著屁股的起起落落兩個人便開始動起來,學校里的孩子管這種游戲叫劃船,相互比賽看哪兩個劃得更遠。還有她最喜歡的丟手絹和跳皮筋?,F(xiàn)在的燕燕跳起皮筋更是有模有樣,踮起腳尖擰著屁股不出叉子一直能跳,急得繃皮筋的小燕和顏龍怒目圓睜,隨時準備撂挑子走人。王家奶奶坐在門檻上嘮叨起來:“這個燕燕倒底是個猴溜精,光看著你一個人噘嘎噘嘎地跳得不扎站。一天回來書包一撇就知道個瓜猴,猴精開了一個能頂兩個。我看你娃光咥饃饃去能行,考試給人家考不好,人家捶你我可不管?!?p> 王家奶奶的嘮叨打攪得燕燕跳錯了,她背過手氣沖沖地走到王家奶奶面前說:“我才不挨打呢!我媽說了,我考個雞蛋回來她給我煮上吃呢。我還要考三個,給小燕和顏龍一人分一個?!彪S后燕燕又接了一句,“哼!就不給你吃”,說著湊到王家奶奶面前,探出舌頭來回晃蕩著故意氣她。王家奶奶憋著笑“呸”的一聲,唾沫星子濺在了燕燕臉上。她強忍著笑說:“欸,你快再不羞你先人了!”燕燕憤憤地拿手掌抹著臉上濺的口水,高高地撅著嘴瞪了王家奶奶一眼,轉(zhuǎn)身嘟噥:“老婆子討厭死了!動不動就往人臉上唾唾沫,臉上起臊癬子我就跟你算賬!”
王家奶奶給燕燕和小燕梳頭時,看見跟著梳子亂飛的頭發(fā),習慣性地唾一口唾沫把頭發(fā)打濕。燕燕上學前秀榮專門給她剪了個“妹妹頭”,中間挑個圓圈扎起來,再拿一溜紅布條扎個花結(jié)在上面。燕燕的發(fā)質(zhì)硬,一覺睡起頭發(fā)總是被壓得亂翹。早上上學時間緊迫,王家奶奶便急匆匆地用唾沫打濕頭發(fā),中間挑個圈扎個皮筋就打發(fā)她走了。到了課間十分鐘,燕燕喜歡跟著同學來到向陽的教室背后玩“照壁子”游戲,經(jīng)太陽一曬,她的頭發(fā)越發(fā)地向上翹起來,同學們笑話她,說她的頭發(fā)像個“罩窩雞”。燕燕連忙吐一口口水到掌心,然后抹到頭發(fā)上拿五指梳理,濕答答的頭發(fā)在光照下越發(fā)顯得锃光油亮。她聽見路過的一個高年級女生指著她笑嘻嘻地對旁邊的人說:“你看那個女子的頭發(fā)像叫牛舔了一樣?!毖嘌嗲椴蛔越啬ㄖ约旱念^發(fā),聯(lián)想起牛剛舔過的毛發(fā),瞬間沒有了羞臉,反倒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就這樣,燕燕渾渾噩噩地混到了期末升級考試的時候。當正規(guī)的油印試卷呈現(xiàn)在眼前時,燕燕腦海里一片空白,連字母表的順序都記不起來。監(jiān)考老師走到她跟前指著一道橫線讓她在上面先寫上自己的大名。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她拿手一遍又一遍地觸摸著試卷上光滑細膩的印油,把個試卷弄得一團漆黑,她的臉也沒能幸免地變成了包公臉。秀榮拉著她那黑得像掏過炭一樣的手,邊洗邊罵:“我一天把錢掏上叫你去學習,又沒有叫你挖煤掏炭去。你看你皮臉臟的,這個手跟個老鴉爪子一樣,咋弄下的?”燕燕不作答,只是咧著個嘴傻笑。
考試成績自然是可想而知,燕燕成了一年級的留級生。幸好還有兩個比燕燕年紀大,一年級蹲了兩年還沒升上去的留級生墊底。同年九月份,秀榮又領(lǐng)著小燕報上了一年級,姐妹倆成了一班同學。再次坐在一年級的教室里,長了一歲的燕燕似乎突然開竅了。在課堂上不但能跟得上老師的節(jié)奏,寫字算數(shù)交作業(yè)都成了班級的積極分子,她還成了幫小燕寫作業(yè)完任務(wù)的那個“姐姐”。小燕有燕燕的庇護,一年級過得還算安逸。即使是在學校屎尿屙上一褲襠,也有人替她打報告請假。給他們帶班的還是之前的任老師和李老師,這兩個老師只負責帶一年級的班。
有一次上數(shù)學課,李老師講完課在黑板上列了幾道數(shù)學算式題叫同學上去演練。燕燕手舉過了頭頂愣是沒有被選中。反倒是叫了幾個頭幾乎鉆到桌框里的學生,小燕就是其中一個。她怯懦地走到講臺上,接過粉筆站在黑板前一動不動,其他幾個同學都算完站在了一邊。李老師提醒了小燕幾次她都無動于衷,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眼皮不眨地盯著李老師。李老師走到小燕身后,一腳踹在她屁股后面,嘴里罵著:“你不會了把手指頭拿出來算嘛,看我著我臉上有答案嗎?”小燕還是眼睜睜地盯著李老師,捂著屁股腿腳往后挪了幾步,后退時沒有注意到臺階,冷不丁地從講臺上了絆下去。衣服口袋里的玉米豆像彈珠一樣蹦跳著滿地打滾。小燕顧不上疼痛一骨碌爬起來,撿起玉米粒就往口袋里裝。教室里一陣哄堂大笑,有的同學俯下身撿滾落在自己腳下的玉米粒。李老師嘆了一聲氣,順手拿起講桌上的三尺教棍,敲得講桌啪啪作響。他厲聲喝道:“笑啥呢?有啥好笑的?沒見過玉米豆豆嘛!???”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這時,下課的哨子聲響起了。李老師陰著臉合上書本出了教室,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指著小燕說:“光吃去能行!”
李老師走后,教室里又恢復(fù)了生機。有的學生撿起地上的玉米粒就往嘴里塞,有的站在講臺上演習著剛才小燕腳踩空的滑稽樣子。燕燕趕緊走到小燕跟前,給她拍了拍褲腿上的塵土,把講臺上零散的玉米粒撿起來放進小燕的口袋里,領(lǐng)著她出門來到廁所,扒拉下褲子檢查她的屁股,問道:“李老師剛剛把你踢疼了嗎?絆到哪達了?”小燕扭過頭看了一眼,邊提褲子邊說:“沒有踢疼。姐姐,還有些玉米豆豆沒有撿上,咋弄呢?”燕燕儼然一副大人的模樣,她安慰小燕說:“打都挨了還管玉米豆豆呢!你不夠吃了我把我的給你分些。我給你老早說過,李老師最愛打人,我的腳把骨都被打過幾回呢,打兒子娃娃下手更重!回去不敢給媽說咱們挨打來,叫媽知道了還罵咱們把錢花上不好好上學。”小燕頭點得跟撥浪鼓一樣。燕燕還是放心不下,領(lǐng)著小燕一邊往教室走,一邊繼續(xù)叮囑,“反正也不是光咱們兩個挨過打。楊靜一年級都坐了兩年了,到現(xiàn)在連個加法都不會算,前幾天不是還挨了一頓打嘛。你給媽告狀,媽肯定嫌咱們沒好好學,說不上還把咱們捶一頓呢!”燕燕說著從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抓了一把玉米粒裝進了小燕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