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第二天一大早吃罷飯,顏龍一會兒拉拽著王家奶奶的手,一會兒抱著大腿吵鬧著要回家。不管大人怎么嚇唬連帶著好言好語相勸,顏龍愣是軟硬不吃,把臉埋在王家奶奶腿襠里,嘴里一個勁兒地嘟囔道:“我不!我就想回咱們家,這達(dá)不好耍。奶奶,走!回啥?!边呎f著兩股眼淚順著臉頰簇蔟地滑落了下來。王家奶奶一把抱起顏龍放在腿上,用手掌抹著眼淚笑著說:“不領(lǐng)你吧,人家走地里沒個人經(jīng)管你,領(lǐng)上吧,你唧唧嗯嗯得我破煩。你看咱們兩個咋回去呢,你表叔沒有在家,咱們到半坡里再碰上瘋子瘸放狗咬咱們咋弄呢!”顏龍聽到“瘋子瘸”三個字立馬消停了下來,抹了一把眼睛,擦完鼻涕順手摸在衣襟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炕垴里的那個中風(fēng)了的大舅奶奶。自從中風(fēng)后,大舅奶奶的臉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扁平狹長的額頭,蠟黃的膚色,臉頰兩側(cè)的顴骨高高得凸起,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一眨眼就會擠出淚水,鼻子和嘴巴快要扭曲到一側(cè)的耳朵跟前,一說話只看著兩個大門牙上下咯噔。她說話時整個身體似乎都在使勁,而且咬字不清,只有彎腰駝背的大舅爺能聽得懂她的話。
王家奶奶和大舅爺聊著她娘家莊里的家長里短。大舅奶奶雖然說話不利索,但是她耳朵靈光,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話。顏龍依偎在王家奶奶身邊寸步不離,也不去院子里玩。平時在家他可不這樣纏著王家奶奶。王家奶奶嗔怪他是“窩里佬”,平時在家里像個土匪一樣,換個地方倒還拘謹(jǐn)起來。顏龍一個勁兒地嘟囔著要走,王家奶奶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便帶著顏龍去了莊頭她最小的兄弟家串門子。
碎舅爺家的條件明顯比大舅爺家情況好,一院子的窯洞修得對稱齊整,正窯既亮堂又寬敞。家里還有電視可以看,窯里也沒有一股沖鼻的尿騷氣味兒。還有個和顏龍差不多年紀(jì)的碎舅爺家的孫女叫琪琪,她抱著一只出生個把個月的小貓,一見到顏龍就招呼著和他一起看小貓。有了玩伴,顏龍也不再纏著王家奶奶了。她和琪琪一起輪流抱著小貓捋它的毛發(fā)。看著小貓順從地任他們擺布,兩個小孩子也是歡喜異常。
碎舅爺家門口有一條河。河水清淺,下面盡是大小不一的石子。河面寬闊的地方,有幾個小孩光著腳丫在河岸邊上撿石子打水漂。他們側(cè)著身子拱著腰桿,石子從水面飄蕩而過,一圈圈的水波紋濺起的水花從四周散開,倒映在水面上的樹影瞬間被水紋攪亂。此時正值槐花盛開的時節(jié),滿山遍野的槐花像一團團白色的云朵散落在山坳里,稀落的莊戶院落都被蓋上了一層白色的屏障,到處都是蜜蜂采蜜的嗡嗡聲。各種鳥雀躲在樹林間爭相鳴叫,卻只見麻雀相互追逐的身影。一陣輕風(fēng)拂來,一股淡淡的花香甚是沁人心脾。這個時節(jié)的山野鄉(xiāng)村到哪里都是這一番光景??墒峭跫夷棠虆s是在浪娘家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季節(jié)是如此的撩人心弦。她和歲舅奶奶相伴走在熟悉的小路上,王家奶奶不停地感慨說:“還是咱們河道里好。”碎舅奶奶笑著說:“好啥著呢,河道里做啥都不方便。而今的女子挑剔的,都沒人往河道里走,光棍漢多的說個媳婦都難。”
王家奶奶出門一趟不容易,原本打算多在娘家浪幾天??墒沁€沒浪到第三天,她又不由自主地操心起家里來,加上顏龍?zhí)焯祠[騰著要回家,她越發(fā)得急不可耐了。趁著存娃在家,把他們奶奶孫子護送過了瘋子瘸家,王家奶奶就領(lǐng)著顏龍走回了家。
自從燕燕和小燕上了學(xué),秀榮搞衛(wèi)生的時間也調(diào)整到了周末。逢著周末天氣晴好的時候,秀榮還要把他們分別丟進洗衣盆里洗一回澡。一大早,秀榮就吊了幾桶水倒在洗衣盆里,放到太陽坡里曬。曬到中午的時候,秀榮再在鍋底引一把柴火燒一鍋熱水摻進洗衣盆。燕燕、小燕和顏龍三個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輪流坐在洗衣盆洗澡。燕燕身上的癢癢多,只要一碰到脖子、胳肢窩和肚子,她就縮著脖子夾緊胳肢窩扭動著身子咯咯地笑個不停。秀榮搓不到身上的垢痂,一巴掌拍在肩膀上數(shù)落起來:“你好好的!哪來恁多的嘍嘍都長你身上了。你看胳肢窩里垢痂起卷著呢,還不讓人好好搓。你看這啥?”燕燕轉(zhuǎn)頭一看,胳膊上一連串盡是像毛毛蟲一樣的污垢卷,黑乎乎地粘在胳膊上,水面上還漂浮著一層灰蒙蒙的浮沫。趁著燕燕放松警惕,秀榮拿起毛巾就在兩邊的胳肢窩里一頓擦拭,燕燕扭著身子發(fā)出一陣陣尖叫,打得盆里的水花四濺。
燕燕三個小時候壓根兒不知道理發(fā)館是干什么的。顏龍頭發(fā)稍微長長點,王家奶奶生怕悟出火氣,就拿剃刀給他剃個光頭。燕燕和小燕打小頭發(fā)又稀又黃,王家奶奶也愛老生常談:“女子娃娃要多剃幾回頭,把發(fā)根掬壯頭發(fā)就長好了?!睘榇?,小燕和燕燕四歲之前不知道號啕大哭了多少回,因為掙扎頭皮都也被割破了很多次。自從燕燕和小燕上了學(xué),秀榮為了方便梳理,都給她們削剪成齊耳的“妹妹頭”。
秀榮剪頭發(fā)不像其它女人只會用剪刀,存生刮胡子的刀片才是她的殺手锏。把刀片夾在梳子一側(cè),順著頭發(fā)慢慢往下梳理,一縷縷碎發(fā)便掉落下來。秀榮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打量,兩邊不對稱了再拿剪刀剪齊整,直到她感覺滿意為止。小燕打小剃頭剃怕了,每次都是急不可待地催促:“完了嗎?完了嗎?我試著疼呢?!毙銟s便拿起毛巾在臉盆里蘸點水把頭發(fā)打濕,一邊梳理一邊罵:“你把頭支端正再不喊叫了!手底下輕重我有掂量,你妖精的還不行?!毖嘌嘣谝慌圆逶挘骸皨?,我就是怕掏耳朵,削頭發(fā)的時候一點都試不來疼。只要你不給我掏耳朵就行?!毙銟s笑著說:“看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都幾個月沒給你們掏耳朵了,估計耳屎把耳朵眼都堵嚴(yán)實了。我就說呢,一天喊上不言傳,耳朵像叫驢毛塞住了一樣?!毖嘌啻沸仡D足,后悔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顏龍趕緊給秀榮告狀,說燕燕又把嘴撅起來了。秀榮瞪了一眼燕燕斥責(zé)說:“說上又不聽,讓撅去!撅成個豬嘴,長大了看誰敢要!”燕燕不滿地?fù)钢鴫ν列箲?,指甲縫隙里塞滿了土。她更怕秀榮給她掏耳朵,火柴棍或者小卡子在耳朵眼里戳來搗去,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有點癢癢的感覺,偶爾戳到耳根全身就像觸電一樣疼。
等到秀榮要給他們掏耳朵的時候,不管說什么,燕燕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掏。秀榮只能又按從小到大的順序來。她抱顏龍側(cè)著身子躺在腿上,耳朵眼正對著太陽,把掏出來的耳屎放在另一面大腿上,不時地咕叨耳屎多?!安灰獎樱质且淮笃认挛曳磐壬夏憧?!”實際上,掏出來的只是一丁點兒。秀榮還叮囑他們不能觸碰耳屎,萬一吃進嘴里就會變成啞巴。燕燕三個喜歡追問個所以然,秀榮每次的回答都不盡相同,有時說吃了會變成啞巴,有時又說會變成傻子,被追問得不耐煩了她干脆老實交代:“反正一輩輩傳下來都是這樣說的,你們非得打破沙鍋問到底!反正誰不聽話變成個啞巴,我就不要了?!?p> 到最后,燕燕還是都沒能逃脫得了。秀榮緊緊地夾著她的雙腿時刻提她不要亂動,不然就戳成聾子了。燕燕每掏一回耳朵都感覺像是上了一回刀山,每一根神經(jīng)都緊繃著,只到秀榮說“好了”時才有一種虎口脫險、如負(fù)釋重的感覺。
秀榮正在給燕燕掏耳朵的時候,大門外一陣狗叫聲傳來。接著王家奶奶和效林、熊家老漢一起進了洞門??匆娔锛胰藖砹?,秀榮便放過了燕燕,連忙收拾院子里的爛灘子。王家奶奶一進門就開始催秀榮:“你快把手里活放下,先給你大收拾點茶飯。恁一早上吃得早,一路上過來怕都餓了?!敝灰依飦碛H戚,屁股還沒坐穩(wěn)當(dāng),王家奶奶就習(xí)慣性地催促秀榮收拾茶飯。今天來的是秀榮娘家人,秀榮倒是滿心歡喜。她招呼了幾句就進了廚房,準(zhǔn)備烙熊家老漢最愛吃的燙面餅子。
燕燕三個一見秀榮要烙燙面餅,心里簡直樂開了花。燙面餅子費面費油還費柴火,家里平日里難得吃一回。于是,三個人激動地圍在秀榮旁邊,提醒她多和點面。秀榮用開水燙面,案板上倒油把面揉勻分成一個個小面團,再搟開撒上鹽和蔥花。鍋里倒油燒熱,等著油上的浮沫消散,才把面餅放進鍋里烙。燕燕坐在灶火里不停地往鍋底填麥草。秀榮提起面餅迅速翻轉(zhuǎn),打得鍋底啪啪作響,這樣翻轉(zhuǎn)多次烙出來的燙面餅子吃起來酥軟松彈,再配點咸韭菜砸辣子,那簡直是絕了。
秀榮再三叮囑燕燕三個,要先等親戚吃飽了他們才能吃,這是最基本的教養(yǎng)。說著她又轉(zhuǎn)頭問燕燕:“你還記得你碎著挨的打嗎?親戚還沒送出去,你把禮當(dāng)拆開我咋收拾你來?”燕燕抿著嘴光笑不說話。小燕搶著說:“拿刀準(zhǔn)備把燕燕手剁了呢!”秀榮取出鍋里的餅放在茶盤子里,說:“從小就要有教養(yǎng)呢!不能亂拿別人的東西,不能親戚還沒吃飯你們就爬上桌了先吃?!?p> 燕燕三個眼巴巴站在地上看著熊家老漢和效林吧唧著嘴吃得津津有味。不管他們?nèi)绾芜f讓,燕燕三個硬是搖著頭往后退步。秀榮違心地說著“恁三個飽著呢!”直到親戚吃完把茶盤端回去,燕燕三個才圍著鍋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效林專程從白銀回來是為了王家奶奶給他說的一門親事。對方姑娘說起來還是王家奶奶遠(yuǎn)在寨河的侄孫女兒。熊家老漢上一回浪門子時,王家奶奶想起這么個人隨口提了一頭,熊家老漢也就當(dāng)了真,硬是發(fā)電報把效林叫了回來。兩個年輕人見了一面,效林心里還有點計較,嫌對方姑娘臉黑,額頭上還有麻子痘。熊家老漢聽不下去了,把煙鍋放在炕沿邊上敲得叭叭作響,瞪了效林一眼說:“你也不尿一泡尿把自己照喀。只要人家不彈嫌咱們就好的很了!你看你穿得像個社會上的混混一樣,頭上摸得那啥東西?油乎乎的像叫牛舔過一樣。要叉口里有錢呢!光把皮鞋擦得亮頂屁用。裝狼不像野狐子,啥?勢!”
效林靠在寫字臺邊,轉(zhuǎn)身對著鏡子捋了幾下頭發(fā),拉了拉煙灰色的西服外套,擰著屁股把褲子提了提,故意跺了跺腳,看著他那油光锃亮的黑皮鞋脫口而出:“難道叫我天天穿補丁衣裳你看著才受殷!”熊家老漢不停地翻眼窩瞪效林。效林視而不見,對著鏡子拿手把發(fā)型整理了一下又說:“唉!這說起來,有錢還是好。不用低三下四伸手跟人要錢,想買啥都由自己。我們在白銀,運氣好的時候,收拾下廢銅爛鐵賣的錢,比上幾個月夜班效益都好。晚上出來要幾串羊肉一吃,倒底美!”效林坐在凳子上,翹著二郎腿,腳上下擺弄著。秀榮看不下去了,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你快再不胡吹冒撂了!掙了多少錢著呢。就說你能看上人家嗎?能成就給你張羅商量彩禮訂婚的事,不行給個痛快話撂過?!?p> 效林沉思了片刻,說:“你們看下的肯定沒麻達(dá)!關(guān)鍵是,這樣一來輩份就亂了。恁以前把我姐夫叫的是表叔,結(jié)了婚跟上我叫姐夫還是咋叫呢?”
存生撓著頭笑道:“唉,叫我說,叫個啥都無嫌!只要你們兩個日子過得好,她愛叫啥叫啥,這都是閑事情?!?p> 熊家老漢又裝了一鍋煙吧嗒吧嗒地抽著,手不停地捋著胡子,拉住一邊的胡須慢騰騰地說:“實話這都無嫌,能行了三錘兩棒子定秤??慈思也识Y得多少,還有啥條件。不管是賣糧還是借錢先給你把媳婦娶了。結(jié)了婚你想領(lǐng)白銀打工也能成,放家里也能成,啥都隨你們。我和你媽還頂當(dāng)著呢,家里那幾畝地我們還能應(yīng)付得過來?!毙芗依蠞h說罷轉(zhuǎn)頭笑著對王家奶奶說,“這還要麻達(dá)你們給咱們從中間牽線搭橋呢!”王家奶奶笑著應(yīng)承:“只要人家年輕人都愿意,咱們就是跑個腿的事兒。叫存生哪天抽時間給你們打問去。”
隨后,秀榮開始詳細(xì)地詢問起效林在白銀的情況。效林一五一十地把他們怎么卸煤,怎么鼓搗銅疙瘩和販賣鐵貨的勾當(dāng)都說了出來。秀榮一聽效林情況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個三四百塊錢,心里也有了出去打工的念頭。晚上睡覺前,秀榮便在存生耳畔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存生驚得坐了起來,瞪圓眼睛看著秀榮說:“冷慫!林啥人你不知道?聽那個片三給你吹得唾沫星子亂濺呢,十句話當(dāng)中有八句就是白話。再說,你一走家里咋弄?我還要上工,莊稼咋耕種呢?”
秀榮早就把這些問題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說道:“就那幾畝地,有多少活呢做不過來?你不會和老大家合上種。三個娃娃又不要人經(jīng)管,趁媽頂當(dāng)還能給咱們照料家里,我出去多少掙點總比坐家里種莊稼強。眼見顏龍也要上學(xué),家里開銷越來越大,光靠你苦下的那點錢,一直是拆了西墻補東墻。聽林說活又不重,我也跟上收拾點廢銅爛鐵,咋都比坐家里強吧?!?p> 存生被秀榮一頓說教反倒找不出理由辯解,撓著頭深呼了一口氣陷入了沉思。他是打心底里不希望秀榮跑去那么遠(yuǎn)務(wù)工,又覺得秀榮說得在理。存生左思右想,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憑空冒出許多可能。秀榮見存生埋著頭不發(fā)話,心里有了八成的希望。她繼續(xù)說道:“先睡覺!等我明兒個去熊渠一趟,問一下他大舅,龍龍在白銀情況咋樣。情況好的話,叫林上去先給我三大通個氣,如果能把我安插進去,提前給我說我再收拾走。你說哪?”
存生呆呆望著窯頂,半天了才說道:“睡覺!而今說啥都白著呢,等打問好了再說后頭的事。”整整一個晚上,存生和秀榮兩個人其實都沒睡著,兩個人都在心里糾結(jié)盤算。秀榮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心里有點亢奮,有點熱激。她想象著打工的各種情景,想著掙了錢把錢存放在身邊呢,還是趕緊匯到家里存放,要是給三個娃買點衣服零碎又要咋捎回來。存生猶豫不決,心里百般惆悵。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雖然清貧卻也安穩(wěn)的日子,一想到秀榮如果外出打工,里里外外一大攤子事都要他操心,他心頭不由得蒙上了一層烏云。
效林的婚事很快就有了眉目。因為沾親帶故的緣故,原本說好兩千塊錢的彩禮也降到了一千六百塊。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了臘月二十八。訂完婚的第二天,效林就領(lǐng)著媳婦走了白銀。沒幾天,秀榮就收到效林叫她去白銀的電報。秀榮一邊收拾行李,一邊不停地給燕燕三個安頓:“媽走白銀給咱們打工掙錢去,你們?nèi)齻€在家要聽你奶奶的話,不要動不動就像老回回見了豬一樣,一個見不得一個。燕燕,你畢竟大些,吃得鹽走得路都比小燕和顏龍多,有啥話給兩個碎的好好說,不要讓我在外頭牽心你們?!毙銟s說著說著,鼻子一酸聲音沙啞起來,就打發(fā)燕燕領(lǐng)上到外面玩去了。
燕燕三個一聽秀榮要去白銀掙錢給他們買好吃的好穿的,恨不得讓遍地的花花草草都知道。逢人就開始炫耀:“我媽要去白銀給我們掙錢去呢!”語氣里說不盡的驕傲和自豪。在他們?nèi)齻€認(rèn)為,秀榮出去掙錢就跟出去耕一墑地一樣,地耕種完也就回來了。
漸漸地,過了幾個星期,又過了幾個月,燕燕三個還是等不見秀榮回來,他們?nèi)齻€開始惦念起來,時不時追問王家奶奶,秀榮給他們掙錢買好吃的啥時候才能回來。王家奶奶本來就不情愿秀榮出去打工湊熱鬧,老是在燕燕三個跟前埋怨說:“想你們那個猴精媽做啥!把你們撇下還跟人跑了呢。還沒窮到要飯吃的地步呢,一個女人家出門打的啥工!溝子一拍人走了,家里一大攤子都給我撂下?!毖嘌嗳齻€聽到王家奶奶如此說秀榮,一個個撕扯著王家奶奶的衣襟,硬是不讓奶奶詆毀秀榮。
有一回,燕燕三個在院子放大聲喊著“媽”,王家奶奶正在廚房里做飯,還以為秀榮回來了,急忙從廚房走出來,撩起護裙一邊擦手一邊問:“燕燕,你媽回來了?”當(dāng)她弄明白是燕燕三個想秀榮了在院子里胡喊時,王家奶奶又生氣又覺得三個娃可憐兮兮,回到廚房就開始罵罵咧咧:“把他這三個碎先人,像喊魂著呢一樣!那慫心也狠,把三個娃娃能撂得下!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不過,出去打的啥工。錢沒掙下看把人還逛達(dá)得不成個樣子呢。那個存生也是,耳根軟的沒一點出息,叫女人牽著鼻子走呢?!?p> 每逢周末,王家奶奶便擔(dān)起了給燕燕三個搞衛(wèi)生洗衣服的擔(dān)子。她拿著搓板在大洗衣盆里搓洗第一遍,燕燕就在旁邊淘洗第二遍。小燕和顏龍蹲在洗衣盆兩側(cè)一邊搓洗一邊玩水。顏龍趁著王家奶奶不注意,偷偷捏一嘬洗衣粉抹在衣服上,趕緊按進水里揉搓,等到手里掬起的都是洗衣粉泡沫時便放在嘴邊吹泡泡。一連串的洗衣粉泡泡在太陽光的折射下五顏六色很是漂亮。小燕和顏龍滿院子追趕著泡泡,王家奶奶氣得哀嘆一聲又吆喝起來:“小燕,你到底大了,跟上顏龍胡整啥呢!太陽都曬到院子中間了,你快給燕燕搭幫晾衣裳來。顏龍,就剩半缸子洗衣粉了,幾下糟蹋完你就跟你爸要錢買去。閑的沒啥耍了糟蹋洗衣粉呢。這下你再來耍水看我不捶你!你爸給你專門置辦了個鐵環(huán)著呢,不會滾得耍去!”
燕燕吃力地從水中撈起一大件存生的上衣,喊著小燕擰衣服。兩個人貓著腰每人一頭朝相反的方向擰,灰黑色的水嘩啦啦地灑到了盆里和地上,也濺到了她們褲腿和鞋上。燕燕學(xué)著秀榮的樣子,把衣服前后甩了幾下就準(zhǔn)備搭到繃?yán)K上去晾曬。看著盆子里的水,燕燕心存僥幸。如果是秀榮洗衣服,淘洗到最后盆子里的水必須是清澈的。王家奶奶沒有那么多講究,一來她的胳膊上沒勁,二來她覺得不管啥衣服,穿到成天和黃土打交道的人身上根本就穿不干凈。
顏龍滾著鐵環(huán)繞著濕處滿院子走,鐵環(huán)上的小鐵片相互碰撞發(fā)出叮鈴鈴的清脆聲。王家奶奶生怕顏龍把鐵環(huán)滾到濕處碾爛了院子,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