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五年級畢業(yè)會考前,秀榮就和燕燕有言在先,如果考試成績在全鄉(xiāng)前十名,就帶她進城逛柳湖公園,那可是平?jīng)龀抢镒畲蟮囊粋€游樂園。自從考試成績出來,燕燕就心心念念地盼望著秀榮兌現(xiàn)諾言。秀榮也在私下里叮囑燕燕,叫她不要在小燕和顏龍面前聲張,哪天不趕集天氣好了,就找個由頭騎自行車帶她去。
八月間的驕陽似火,清晨七點多,太陽光就爬到了半墻上,偏窯的角落里一半陰涼,一半被照射的透亮。秀榮早起燒火做飯,告訴小燕和顏龍,今天要領(lǐng)燕燕去城里打預(yù)防針。其實,這個理由沒有一丁點說服性,稍有點常識都可以聽出來端倪,只是小燕和顏龍渾然不知便信以為真。塬上的孩子打預(yù)防針,都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來學(xué)校集體注射。燕燕記得小學(xué)時打過兩三回預(yù)防針。每次都是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來打,由老師組織他們學(xué)生按班級輪流打針。那時候他們也不知道是打疫苗,更不要說打什么疫苗了,只是隨著同學(xué)們一起,聽從醫(yī)生的指導(dǎo)擼起袖子被戳一針。
燕燕盡量掩飾住自己內(nèi)心的狂熱,面露要挨針戳的無奈,咧著嘴叫嚷著,“我真的不想打針,我嫌疼得很,”一邊深情并茂地裝出一副不情不愿的嘴臉。秀榮往袋子里裝了兩個花卷和一杯水,推出自行車喊燕燕說:“快走咧,去遲咧醫(yī)院人多的還得排隊,咱們早去早回,下午還要拔玉米地里豆豆蔓呢?!?p> 到了柳湖公園門口,公示牌上赫然寫著“門票2元,購票進園”幾個大字。大門的兩邊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自行車,秀榮給自行車上了鎖,在購票窗口買好票,領(lǐng)著燕燕進了公園。燕燕長這么大第一次逛公園,忙不迭地四下觀看。原來城里的公園也有山有水,又是這般綠水青山花紅柳綠,可在她原有的印象中,城市都是一馬平川,不像農(nóng)村,凡是后面帶“塬”字的都是在山上,像白廟塬、寨河塬、草峰塬等等。
柳湖公園果真園如其名,里面到處都是柳樹,傍山依水而栽,樹影婆娑倒映在微波蕩漾的碧湖里,掩映著水天一色,幾朵白云飄浮在水面上。公園里的游人并不是很多,大多都是帶著小孩來游玩的。燕燕緊緊地依偎在秀榮身邊,看風(fēng)景的同時,偷偷地瞄著來往行人的衣著打扮。果然城里人穿著和農(nóng)村里人大相徑庭,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城里人不干農(nóng)活,大都皮膚白皙,他們大多穿皮鞋和運動鞋,很少有女人和小孩穿秀榮和燕燕腳上系扣子的碎花布鞋,迎面走來總是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即視感。盡管燕燕跟著秀榮和存生賣菜時,也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也在集市上亂竄,那和逛公園又完全是兩種感覺。逛鄉(xiāng)里的集市很是自在,沒有這樣違和和拘謹(jǐn)。慢悠悠地走在柳湖公園的石頭路上,燕燕總是不經(jīng)意地湊近秀榮,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拘束,好像過往行人用別樣的眼光看著她。好在,很快這種心情便被眼前的風(fēng)景替代。
秀榮一邊走一邊給燕燕講她第一次來公園時的情景。雖然相隔十幾年了,變化還是挺大的,柳樹倒是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多,卻增添了幾處石階小路,湖面也被拓寬了不少。燕燕拉著秀榮的手,感覺她粗糙的手掌像洗鍋的鐵絲球一樣輕輕摩挲著她的手。她抬頭看了看秀榮,她黑黝黝的臉龐快趕上頭發(fā)的顏色了,只有張嘴說話或笑時,滿嘴整齊又潔白的牙齒才會是亮點。燕燕一邊走一邊在腦海里和自己對話:“我媽身上一嘴牙最好看,這肯定是因為牙齒很少曬到太陽,加上她經(jīng)常刷牙時在牙膏上蘸一層鹽的緣故。有時上火牙齦出血,她索性只用鹽刷牙。鹽真是個好東西,能消炎止痛還白牙。奶奶還經(jīng)常說,好廚子一把鹽,組飯啥調(diào)料都可以沒有,鹽必不可少。還說而更人條件越來越好咧,還造出咧人專門食用的碘鹽。他們都不知道,以前人得大脖子病都是不吃碘鹽引起的。他們恁一代人可真是可憐,一直吃的是腌菜的粗鹽?!毖嘌囗樦@樣的思路不間斷地胡亂思忖著,腳下的路大多都是水泥和磚塊鋪就的,她穿著膠底布鞋走慣了土路,總覺得走在砂石路上,腳底沒了摩擦輕飄飄的反而不似土路走得輕快。公園的邊角處放置了幾面哈哈鏡,小孩子都在前面照鏡子,鏡子里扭曲的身形惹得他們哈哈大笑。燕燕等著沒有人了才敢走到鏡子前。看見鏡子里自己變得奇形怪狀,她不禁大聲喊起來,“媽,你看這個鏡子把我照成啥咧,你快來試一哈,還有好幾個呢,我要一個挨著一個照?!毖嘌鄟砘卦趲酌婀R前興奮地跑來跑去,變換著姿勢欣賞著另一個自己。秀榮坐在旁邊的石凳子上歇腳,“我乏困地坐哈緩?fù)?,你照噶對咧。這牌子上指著前面還有動物呢,不知道都有啥,說不定還有狼呢。我們碎著狼多的滿山亂跑,而更都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叫人看呢。我上頭有個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剛學(xué)會走路湊叫狼叨走咧,把你外奶奶氣得幾天沒吃飯……”秀榮自顧自地回憶起來往昔,燕燕從一個哈哈鏡換到另一個,樂此不疲地玩著。
說是動物園,其實沒幾個動物在里面,鳥籠里的鸚鵡和黃鸝鳴叫著上躥下跳,試圖掙脫束縛飛出牢籠。幾個鐵籠里關(guān)了幾個瘦小的狐貍和狼,其中有只狼瘦骨嶙峋成了皮包骨,脖子處的毛發(fā)脫落,還不如個喪家犬。好在旁邊的幾個大水缸里放著幾條娃娃魚,最大的拉長和燕燕身高差不多,全身褶皺,胖乎乎滑溜溜的身體,扁平的腦袋上,嘴巴就占了多半,撥弄著四只腳在水里緩慢地滑行著,有點像剛學(xué)會爬的小嬰孩。秀榮和燕燕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缸邊寫著大鯢兒的簡介,她也不認(rèn)識“鯢”字,聽旁邊的人都叫它們娃娃魚。燕燕猜想,可能因為它爬的樣子也很像剛學(xué)會爬的小娃娃,所以才得名娃娃魚吧??赐炅送尥摁~,公園也轉(zhuǎn)得差不多了。秀榮和燕燕在樹蔭下的石凳上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口水,秀榮就準(zhǔn)備打道回府了。燕燕嘴巴里答應(yīng)著,聽著公園門口傳來一聲聲“冰棍”的叫賣聲,偏過頭看了看秀榮,用舌頭舔著嘴唇卻不敢張口。
艷陽高照,公園里的蟬一聲接一聲地鳴叫著,似乎是在爭搶著比賽聲腔,這個時候嗦一根冰棍是再愜意不過了,但燕燕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有意無意地低聲發(fā)了句牢騷,“天熱的,城里賣冰棍的人還多的很,吆喝聲像蟬叫著呢一樣,吱哇吱哇的?!毙銟s似乎沒有聽見,徑直領(lǐng)著她朝著公園出口的方向走去。剛跨出公園大門的門檻,賣冰棍的小販看到有人出來,叫賣聲更大了,有的推著自行車朝他們徑直走來,“娃他姨,天熱的,給娃買個冰棍吃?!毙銟s隨口問了價格,手已經(jīng)在褲兜里摸索。還是和往常一樣,買什么東西,她都要開啟一番討價還價的模式,哪怕是省個幾分錢。終于,秀榮用她慣用的欲擒故縱的方法,買了兩個冰棍省了一毛錢。她們娘倆一邊嗦著冰棍一邊推著自行車,秀榮轉(zhuǎn)頭笑著問燕燕,“這哈把心愿了咧噢!公園也逛咧,冰棍也吃咧?;厝タ刹桓医o小燕連顏龍賣排。末咧恁兩個鬧騰起來,我有斷不清的官司?!毖嘌唷班培拧钡攸c頭答應(yīng)著,忙不迭地舔著冰棍消融下來的糖水。
離開學(xué)的日子又不遠(yuǎn)了,小燕和顏龍抓住假期的尾巴揮舞著筆桿補假期作業(yè)。似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寫作業(yè),才有一種難以抗拒的緊迫感,所有的借口和理由也無濟于事。燕燕心情好時也會幫他們寫幾篇作文,主要還是為了讓他們兩個早早完成任務(wù)陪著她玩。燕燕騎自行車已是輕車熟路了,雖然還是夠不上車梁,在三角框里蹬,后座上捎上小燕和顏龍隨便一個也不在話下。自從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她也樂于跑堂上塬買東西了。秀榮有時把菜倒進鍋里才發(fā)現(xiàn)沒有鹽了,索性把鍋拔出來放灶火里,喊來燕燕騎自行車趕緊去買。以前她總是指使他們?nèi)ゴ嬷一蚴擎面眉医枰秽茺}下鍋,現(xiàn)在燕燕蹬上自行車,有跑路借鹽的功夫也就買回來了。鹽、醬油、火柴,還有王家奶奶和存生抽的煙隨時沒有了都喊著燕燕去買,燕燕很是情愿效勞。為此,小燕和顏龍一臉的羨慕嫉妒恨,生怕燕燕貪污一兩毛錢的跑路費,回來總是要把帳對個一清二楚,誰也不吃虧占便宜心里才平衡。燕燕三個每人都有私房錢,那都是平日里存生和秀榮收來的缺邊少角的零毛毛錢,他們?nèi)齻€用透明膠帶貼好,壓在各自抄歌詞的筆記本里攢起來。其中攢的最多還要算土黃色一分錢的那種紙幣,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用這種錢了。秀榮和存生偶爾收到就分給燕燕三個保存。和分分錢的硬幣放在一起的還有幾個他們從路上撿來的麻錢。
王家奶奶壓箱底的錢就是一大串拿粗麻繩穿起來的各種麻錢。有時候她翻騰柜子時也拿出來讓它們見見光。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一坨,燕燕三個爭相查看,有萬歷寶通、乾隆寶通、康熙寶通、道光寶通等等十幾種不同年代的麻錢,還有一些上面寫的不是漢字,倒像是陰陽畫的符。王家奶奶在一旁念叨,“而更這麻錢都成古董沒人稀欠咧,除咧誰家蓋新房上梁的時撒錢串子用得著,其他都沒有啥用處咧??锤吝帜脕砦覊汗褡拥坠胖?,這麻錢比而更恁錢有年代。有人還跟我打問著呢,得虧我嘴緊才存咧這些個,末咧早都散完咧?!毖嘌嗳齻€費勁地認(rèn)識著那些看不懂的符號。王家奶奶打了個哈欠又說了起來,“這些麻錢等著我老百年咧,給我壓在棺材底哈壓棺,留給你們也沒啥用處,一堆堆廢銅爛鐵?!蓖跫夷棠贪堰@些老本看得很緊,總是放置在柜子最底層的衣服夾層里。偶爾也有歿了人壓棺或者蓋新房上梁的人跑家里來專門打問,王家奶奶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搪塞,“唉,本來也沒幾個,早年間親戚過事啥的打問著要呢,早都給散光咧?!?p> 燕燕三個閑來沒事干,就拿一張紙蓋在各種幣值的硬幣或是銅錢上面,壓實硬幣傾斜著鉛筆來回涂抹。一會兒功夫,紙上就會明顯地突顯出硬幣的一面來,就連棱角和紋路都清晰可見。涂抹完一面再翻過來涂抹另一面,一大張紙上的各種硬幣躍然而上。只要涂抹的夠細(xì)致入微,視覺上簡直可以以假亂真。硬幣還有一個用處,就是決擇他們?nèi)齻€平日里僵持不下的爭競??梢話佋诳罩校粝聛淼囊凰查g趕緊用手掌壓住然后再猜它的正反面,一般有幣值的一面都是正面。也可以立起來用食指固定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相扣,嘣一聲彈開,硬幣快速地旋轉(zhuǎn)時再一把用掌心扣住,然后猜正反面。燕燕三個為一件事爭不出個高低勝負(fù)時,常常用這樣的方法裁決,事先把話說清楚,三個人愿賭服輸,即使輸了滿心憋屈也只能自己承當(dāng)。
秋雨綿綿的一個傍晚,秀榮拉著風(fēng)箱帶著節(jié)奏哧啦哧啦地來回扇著柴火,煙囪里的濃煙順著崖面緩緩升起。莊里的人基本都用的是鼓風(fēng)機,可秀榮大多數(shù)時候都還拉木風(fēng)箱燒柴火,只有時間緊迫時才換上鼓風(fēng)燒碳火。在秀榮看來,燒柴火又消停又省電,只要火焰籠起,只管往上面續(xù)木柴,輕輕地拉幾下風(fēng)箱,火苗便撲哧哧躥上來,和個面的功夫,一大鍋開水就嗡嗡地發(fā)出了聲響。而燒碳火就不一樣了,買到質(zhì)地堅硬的炭耐燒還好,買到的炭如果不耐燒,手剛?cè)媾枥锞偷美m(xù)炭,灰塵多不說,一頓飯還得浪費一鐵锨頭炭。再說了,崖背上的柴火多的是。秀榮和存生每年春天都要修剪樹木,收集起來的樹干和枝條分門別類地堆摞了高高幾碼。存生閑暇時總是拿著斧頭和鋸子,把拿回來的枝干鋸成長短不一的木墩,然后再劈開。長的放灶火里燒火,短的冬天架火爐。燕燕家一年四季燒不了幾回炭火。
每逢陰天下雨,煙囪就不好好出煙,廚房的煙霧籠罩著,秀榮一個連一個地打著噴嚏,“燕燕(她習(xí)慣把存生的名字喊成燕燕,有時也喊成顏龍),你快拿棍子把煙囪搗幾哈子,怕闊蓄滿咧,直接不出煙,把人嗆死咧么!”存生正在炭窯門口半干不濕的地上修補自行車車帶。聽到秀榮的話,他抬頭看了看煙囪,大股的炊煙正一股腦地往竄出呢。聽到廚房里的噴嚏和擤鼻聲,存生還是放下手里的活,端來一個高木凳,拿起角落的一根長棍子站在上面,轉(zhuǎn)動著棍子往煙囪深處戳下去,“我看著出煙利索呢么,搗進去好像也沒有啥擋掛,可能是雨下進去潮的來。你看啥,我轉(zhuǎn)著棍子輕輕松松的么,”存生一邊說一邊在煙囪里轉(zhuǎn)動著棍子。秀榮起身拉長聲音“阿嚏”一聲說:“恁哈給把鬼鉆進去咧?里頭煙罩著出不去,組一頓飯把人能嗆死,鼻涕眼淚都收不住。”存生又繼續(xù)回去修補車帶,嘴里叼著一根煙,長長地?zé)熁曳€(wěn)穩(wěn)地連在燃燒處。他干活的時候總是忘記彈煙灰。
自從燕燕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存生補輪胎的次數(shù)也逐漸多了起來,有時是扎進去了圖釘和小鐵釘,有時路上的碎玻璃渣會把輪胎劃破。家里修補輪胎的家什一應(yīng)俱全,專門收集在一個破舊的鐵盒子里。自行車癱倒在一旁,存生用氣管給取出來的暗紅色內(nèi)輪胎充滿氣,轉(zhuǎn)動著放置在耳朵邊聽漏氣的聲音,哪里有絲絲涼風(fēng)跑出來,哪里就被扎破了。耳朵聽不出來,他就把輪胎放在水盆里,破損的地方很快就會冒泡泡。找到破損處,他先用磨砂板把周邊磨平,剪一小塊廢棄的舊胎,把內(nèi)側(cè)打磨到薄厚適中,涂抹上專門用于補胎的膠水粘到破損處,等待幾分鐘后,還要用磨砂板把周圍輕輕地打磨一遍,直到補丁塊不完全明顯。存生一邊安裝好車輪胎,一邊喊燕燕,“燕燕,我給你把自行車修好咧。你看你把你大頭騎得臟成啥咧,趕緊擦起。我不喊你擦,一陣陣你媽肯定可扯破咧嗓子喊你擦價,聽著咧嗎?”燕燕正在窯里和小燕、顏龍趴在八仙桌上寫作業(yè),聽見喊叫聲她大聲答應(yīng),“噢!知道咧?!?p> 廚房里傳來秀榮的笑聲,“咦!我還沒發(fā)現(xiàn),你今兒個眼睛里面還儲水咧,還知道喊出來擦自行車咧。太陽打西邊出來咧!”存生也笑著說:“你以為我湊是個榆木疙瘩,光知道瓜吃愣干。我知道不喊,你一陣陣可開始夾槍帶棒地喊價。”
中間的正窯里,炕頭上、寫字臺上和八仙桌上亂七八糟擺滿了書本。燕燕三個人一邊寫作業(yè)還不忘說說笑笑。不知道啥時候,顏龍把小燕語文書藏了起來,等小燕想起來便嘴里念叨著到處亂翻,顏龍硬是憋著一臉壞笑強裝不知道,還給燕燕擠眉弄眼,讓她不要反舌。燕燕趁顏龍不注意,偷偷把手指指向顏龍。小燕一臉的氣急敗壞,帶著哭腔喊起來,“王顏龍,再不裝咧,我知道是你給我藏起來咧,你再不給我給,我湊給媽告狀去價。你湊日眼死咧!”顏龍笑咪嘻嘻地從屁股底下取出小燕的書甩了過去,“你光知道呲著個大嘴吱哩哇啦,咋不說你的書咋跑到我溝子底哈來的?咋不說你是個馬大哈,光知道淌尿水子連反舌告狀?!毙⊙喾笱劬莺莸氐闪艘谎垲価垼炖镟洁熘?,“把你個賊咋不說,肯定是趁我不注意藏哈的。”
王家奶奶坐在炕頭邊上,拿著梳頭的塑料梳子在掃炕笤帚上梳理,梳子牙上裹著一圈黑乎乎的污漬。她一邊梳理一邊說:“你們?nèi)齻€到底省點事啥!恁么大的人咧,不打捶罵仗湊磨嘴皮子著呢。有多少作業(yè)呢,磨咧一個下午的洋工咧。燕燕,你爸剛喊你擦車子呢,你湊在那墨跡著,看一陣你恁個潑婦媽媽提個苕帚疙瘩來咧著。拿嘴說話著呢不會手底哈放快嘛!唉!”王家奶奶沒有停頓手里的活,“一周洗一回頭發(fā),洗完咧還把梳子泡臉盆里刷洗一頓呢,過不咧兩三天梳子桿桿上湊一圈子垢痂。頭發(fā)長咧也不知道絞,把梳子弄得臟不說,吃點飯都長咧頭發(fā)咧。這個燕燕都上初中的人咧,碎的還像個皮蟲螞一樣,咋么不見長吶!走學(xué)校恁么遠(yuǎn),呼哧呼哧蹬個自行車咋木都得半個多小時蹬。連個車座都夠不上,眼睛一睜到咧冬天,冰天雪地的我看你咋去價。你娃吃苦受罪的日子到咧。唉,有啥方子呢?一層娃娃都上學(xué)著呢,像薛峰欒塬的娃娃,恁還不是照樣上著呢。跟遠(yuǎn)路上娃娃比起來咱們還好些。看一個個都能念出個啥眉眼來?!甭犕跫夷棠踢@樣說著,小燕半瞇著眼睛、探出舌頭在嘴唇邊左右搖晃,胳膊在腰間手指著燕燕,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嘴臉,活像個猴子一樣。燕燕斜眼瞪了一眼繼續(xù)裝她的書包。顏龍?zhí)崞饡鼘χ⊙啵澳銈€瓜皮愣慫娃,擠眉弄眼的還當(dāng)奶奶專門說大姐姐著呢,難道你不上中學(xué)?還是小學(xué)一出來像恁老回回女子一樣,早早找個婆家湊跟人咧?!鳖価堈f完和燕燕同時笑了出來,小燕羞得臉緋紅,順手抄起一本書就朝顏龍甩去,“你們兩個日眼死咧,等我給媽說去,媽——”小燕拉長聲腔故意大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