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隨著天氣回暖,莊稼地里也漸漸忙活起來。塬面上去年打好地基蓋新房的人也陸續(xù)動工了。蓋房所需要的轉(zhuǎn)頭一應材料都要從城里采購,這無疑又給有三輪車的農(nóng)民增添了一條活路。如今蓋房也比以前省事了許多,談好價錢直接把活承包出去,主家只負責監(jiān)督和備料,有條件的一天管一頓飯,家里勞力少的不管飯,反正都是近處的匠人,到了中午飯點可以各自回家吃飯。
各個莊里都有一兩個固定規(guī)模的包工團隊,這一幫人相對固定,基本都是能出手藝的大工子匠人。伺候匠人的小工都是臨時找來的,周邊村莊里有閑暇時間的人,只要干活踏實就行。有的家里兩口子利用農(nóng)閑當幾天小工子,到最后按干活的天數(shù)結(jié)算工錢。白家洼以老九、寧祥為首的一班人,因為人手齊全,干活細祥麻利,修的房樣式又緊跟時代潮流,所以在塬上備受歡迎。自己莊里人蓋房都要提前幾個月打好招呼。
存生和秀榮還是逢集就趕。只要莊里有人叫著拉磚或是去城里買材料,存生都是來者不拒。沒有主家人跟車的時候,秀榮就跟著存生一起去。按當時的行情,磚頭按一分錢一塊計,存生的三輪車跑一個來回能掙三十塊,主要費時費工在裝卸過程上。存生一個人的話,一天到晚最多也就跑三趟,算下來和淡季里賣菜一天的利潤差不多。主要是秀榮跟習慣了,她不放心存生一個人開車,地里的活不緊張的時候她就跟著三輪車當個幫手。這兩年塬上的三輪車越來越多,見多了各種各樣的肇事事件,不在存生旁邊坐著,秀榮心里老是提心吊膽。自從他們買來三輪車開始販菜至今,哪怕是秀榮坐在存生身邊,她也時刻保持著警惕,眼神專注地注意著前后左右的路況。尤其遇上下雨下雪天山路滑,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鼓著勁兒,感覺自己比存生還緊張。后面來車想要超車時,她便趕緊提醒存生往邊上靠。
下午賣菜回家吃完飯,存生習慣性地倒頭躺炕上伸展腰身。秀榮可是閑不住,她吆喝著燕燕三個干這干那,還常常一邊干活一邊抱怨,“咱們家里湊我的命最苦,你們恁個大還有個伸展懶腰的時候,我他媽的像個陀螺一樣一直不停點點得能轉(zhuǎn)。人家籀個方向盤,我操的心半分不少,一心還想著自己年輕些,又膀大腰圓一身肥膘,還想把人家替換噶。唉,命苦不能怨政府,我天生操心的命,讓我挨著枕頭湊睡,我還沒有恁個本事,有啥法子呢!”燕燕三個對秀榮的辛苦操勞也是看在眼里,除了有點心疼她外,也有一點兒其他的想法。在他們?nèi)齻€看來,秀榮的眼睛比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還要更勝一籌。只要秀榮在家里,他們?nèi)齻€很少有消閑的時候,家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地里總有拔不完的草。別人家麥地里的頭茬草還沒有鋤完,秀榮和存生已經(jīng)帶著燕燕三個開始拔第二茬草了。清明前耕種的胡麻和洋芋已經(jīng)齊茬茬地露出了地面,綠油油的新芽把地面剛蓋住,新的雜草也在糞土和化肥的滋養(yǎng)下破土而出,有的比莊稼長勢還好。趕集回來吃完飯,秀榮不等存生躺下伸展腰身,就吆喝著小燕和顏龍拿著鋤頭去地里匝胡麻。燕燕因為快要會考了,每天放學進家門天都已經(jīng)麻黑了。
燕燕最后半學期越發(fā)的忙碌了。她似乎也變了個人似的,回家吃完飯便把自己關在偏窯里做作業(yè)背課文。書念的似乎多了一股子呆板氣,說話也少了,家里來個人也不知道打個招呼。時常獨自抱本書溜去菜地的杏樹下,或者躲在麥場的草垛后,嘴里哇啦啦地背書。有時家里人問個話,她也所問非所答,時常冒出腦子里想的單詞和課文來。有時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間抬高嗓門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鳖価埡托⊙噜列λ呋鹑肓四?。王家奶奶看著燕燕癡癲的樣子很是擔憂的勸她,“娃呀!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呢。再不要把你學成個瓜子咧!當農(nóng)民的也一層人呢,還不都是活著一世人。都想坐轎子,總得有抬轎子的人。雞窩窩里飛出個金鳳凰固然好,頭懵懵哈把你娃學成瓜子還不剩當個農(nóng)民呢。女子娃娃么,念書多咧有啥用呢,將來以后找個好婆家比啥都強?!毖嘌嘈睦锊环鈪s也朝著王家奶奶抿嘴一笑而過,只是在心里嘀咕,“燕雀安之鴻鵠之志?!彼麄兝蠋煻颊f了,今年中專院校擴招了,對他們這些考生來說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她更是憋了一股子勁兒臨陣磨刀。她想抓住最后的稻草博一回。勝敗在此一舉,她必須全力以赴。
大塊地里,太陽已經(jīng)被遠處的山巒遮擋,周圍緋紅的晚霞像一團團散開的棉絮,在山頭變幻著模樣。“早看東南,晚看西北”,西北方的云團里露出一大塊羊肚白,明天肯定又是個好天氣。秀榮和存生帶著小燕和顏龍,四個人一字兒排開,揮動著鋤頭一邊匝胡麻,一邊鋤草。小燕和顏龍可沒有心思抬頭注意夕陽西下的絢麗多姿。即使抬頭也是看地頭快到了沒有,要不滿心想的也是天怎么還不黑。鋤頭接觸地面喀嚓喀嚓作響,身后松弛的土壤變成了深褐色,和眼前土黃的地面形成了一深一淺的鮮明對比。
小燕和顏龍經(jīng)常有一不留神鋤頭下去把幾根胡麻攔腰截斷的時候,如果被秀榮發(fā)現(xiàn),她定是要嘮叨幾句,“唉,看可惜嘛!這一棵苗苗長大咧還能結(jié)幾十顆胡麻呢,你一鋤頭哈去把能炕兩頁子饃饃的油可糟蹋咧。腳踩到行隙里,壓折的苗一時半會兒長不起來……”小燕和顏龍吐舌頭翻著白眼,一臉的皮笑肉不笑,嘴上不敢說出來的話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哪有恁么玄乎,滿地的胡麻苗苗鋤斷一兩個有啥大不了的。”
存生只顧低頭干活,耳畔邊還別著沒來得及點燃的一根煙。剛到地里的時候,存生原本想抽一根煙過完癮再干活。秀榮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麻子遞給存生,讓他煙癮犯了就磕大麻子過癮。秀榮是這樣盤算的:一包煙兩塊錢,存生一個人一天就得一包煙。兩塊錢買一包大麻子,不但省惜了錢,最主要一家人都把饞解了。存生只能無奈地撇著嘴說:“你呀!恁個嘴翻過正過都能說。哪個男人不抽煙?不抽煙恁還能算得上個男人嗎?你把我這點愛好都封咧,干脆你把我嘴直接拿針縫住更省惜糧食?!贝嫔f到最后撅起嘴笑著往秀榮跟前湊,被秀榮笑著一把搡開,“快滾求過遠!我還嫌你嘴臭的一股子煙味連蒜味?!贝嫔S即把煙別到了耳朵后面,擺正了架勢一邊鋤地一邊說:“干活!閑傳少諞!這把他先人滴!光知道叫馬兒跑,還不給馬吃草。拿點麻子唬弄人,鋤的人滿口出粗氣著呢,還能呸呸地磕個啥麻子!”秀榮已經(jīng)領著小燕和顏龍鋤到了前面,鋤地的聲音和嗑麻子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節(jié)湊和步調(diào)幾乎完全一致。
這幾日,莊里的人一碰面就開始對福強他媽評頭論足、指指點點。原來,他們家里隔三差五就有個男人來幫襯著干家務種莊稼。起先,莊戶里的人還以為是福強他媽娘家的親戚來幫忙,誰也沒有在意。那個男人來的次數(shù)多了,眼尖的人都似乎看出了一點兒貓膩。俗話說的好,“寡婦門前是非多”,畢竟福強他媽還不到四十歲,正是活人的時候。莊里人誰都知道那個女人年輕,將來以后肯定要再走一步成個家。畢竟一個女人領著兩個娃娃,家里沒有個按犁耙的男人,光莊稼地的活兒都干不過來?,F(xiàn)在人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個兒的日子,鄰里門戶偶爾幫一兩回忙能行,莊稼常年四季的要營務,誰家家里有都個忙閑,次數(shù)多了誰都不情愿。
福強他媽也是個有骨氣的女人。她可是白家洼莊里唯一一個念過高中的女人。秀榮經(jīng)常佩服地稱她是為高材生。福強他媽從來都不開口叫莊里人幫忙,遇到農(nóng)忙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帶著福強和彩霞沒黑沒明地磨顫。春天地里草多,兩個娃娃上學去了,她早上出門帶點干糧和水,一個人背著太陽在地里一干就是一天,到下午學生放學時才回家做飯。兩個學生也懂事,中午放學回來自己湊合著吃點就去學校了。到了麥收時節(jié),莊里大多數(shù)人的麥子都碾完曬干裝進囤囤里了,福強家的麥場里還堆摞著沒有碾的麥垛。娘家人只有把自己家里的莊稼收拾完,才有時間過來幫襯著福強家碾收麥子。奇怪的是,自從長生歿了,他們地里的莊稼一年比一年好,這可是莊里的人有目共睹的。老八媳婦和秀榮開玩笑地說:“老天爺有時候也丟盹納悶呢,你看福強家,有人組活的時候莊稼不成,沒人組活咧啥,莊稼地里的糧食種啥成啥。恁個女人一個人又當大又當媽,這一兩年活勞苦的,把人瘦成一把骨頭架子咧。幸虧人家性子良坦,像你連我這雞毛猴性子,地都凍咧玉米還在桿上掛著,晚上還能合上眼睛睡覺?早都愁死咧?!毙銟s不住地點頭附和。這兩個女人都盼著福強他媽能招個合適的男人來家里。再不說啥,從牛窯里拉一架子車牛糞有個幫手都能輕省些。最好招個離了婚身邊不帶娃娃的男人。彩霞和福強也都大了,現(xiàn)在的娃娃中學畢了業(yè)都不在家里坐,打發(fā)出去打工去,留下兩個大人沒有啥牽絆日子就能過到一處。秀榮和老八媳婦的心愿也是莊戶里大多數(shù)人的心愿。
如今,那個男人來福強家里的次數(shù)更是頻繁了。他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看待,家里和莊稼地里的活他都殷勤地干,拉糞耕地喂牲口,樣樣活都干得帶勁兒。常常和福強他媽出雙入對地在地里給玉米上化肥。鋤胡麻墉洋芋,兩個人經(jīng)常肩并肩走在一起,遇上莊里人打招呼,那個男人也是落落大方毫無拘謹感,兩個人看起來儼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沒過幾天,莊戶里的人都風言風語地傳道開了。說風涼話嚼舌根的,當看笑話尋樂子的。最先炸開鍋的是長生本家的幾個哥嫂。平日里福強他媽一個人辛苦種莊稼的時候,他們都熱火朝天地忙活著自己日子。只有老二家離得近,彩霞和福強兩個娃經(jīng)常愛去浪門子,兩家的關系比和其他弟兄間親近些??墒牵蝗婚g聽說那個姓羅的男人要入贅到自家的門戶里,他們心里面又像被扎了一根刺一樣渾身不舒服。先是老四媳婦,她也是莊里出了名的嘴兒客,逢人張口就評頭論足。
這天,她中午把學生娃送走,手掖在衣服襟子下面,擰著肥圓的屁股又來到老二家串門子。這個地方是繼大柳樹跟前的商店后,又一個閑人集散地。列鍋和周邊莊里來買藥的幾個人拉呱著閑話,說著說著話題就轉(zhuǎn)移到了福強他媽這里。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了幾句玩笑話。老四媳婦接過話茬說:“我們恁個沒有羞臉的兄弟媳婦么,恁怕幾輩子沒見過男人咧,一哈子失機咧。傷咧男人的婆娘也不是她一個,我們恁個貨急得等不住咧,恁把先人虧得多咧,沒有個男人暖炕恁湊活不成咧。恁臉比城墻上的泥坯還厚。唉,家門上的臉都叫丟完咧……”老二媳婦是個有城府的女人,她正在柜臺上拿著藥瓶子給人配藥,慢條斯理地說了句,“嫂子,話不能恁個說,女人家湊是命苦。先是咱們兄弟把人家撂到半路上的,人家還年輕,總不可能守著個虛名當一輩子寡婦,遲早這一步是要邁出去的。再說,地里的活兒沒個男人家也末項。活重的把恁個女人今年過來煎熬的也不成樣子咧?!崩隙眿D說完,緊跟著就有幾個女人為福強他媽打抱不平。老四媳婦雖然心里能想得明白,但是嘴上照樣不饒人,她“唉咦——呀”先是哀嘆了幾聲,又接著說:“你看著,既就是咱們兄弟先后們不攔擋,彩霞和福強也大咧,福強恁個娃娃脾氣好恁不計較,彩霞恁個犟脾氣幾天湊把他日決地坐不住?!T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呢木。聽人說,姓羅的恁個男人還有個兒子,比咱們福強小兩三歲,正是匪的時候。按我們小利的話說,他姓羅的要是把咱們個家人都說不轉(zhuǎn),稀里糊涂進咧王家的門,以后他們家里有個啥事都不管求子?!?p> 列鍋卷了一根粗旱煙,吧吧地吸得煙頭滋啦啦作響。她被老四媳婦的話逗笑了,放大聲腔抬了幾句杠,“唉!恁是他嘴上的勁大,而更都啥社會咧。恁幾年年輕人說對象還得個媒人嘬合,而更吶?年輕人個人家對上眼咧,媒人還不都是個擺設?!滥锛胰?,自己管自己’,都關起門來各顧各的日子,手伸得再長,長不到別人家鍋里攪稀活稠。”老四媳婦“嘖嘖嘖”一臉的不屑,一個勁兒地重復著說:“恁不一樣,年輕人是年輕人么!再不說啥,她還要在咱們白家洼莊里活人呢,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想悄無聲息地跟上姓羅的男人過日子,叫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咧,門戶上這些后人娃娃們的這一關她都不好過……”列鍋哼著鼻孔哧哧地冷笑了幾聲說:“難不成你們還想要些彩禮錢?叫姓羅的男人登門拜訪,征求一哈你們幾家子啥意見?快快把這念頭打折咧去。都啥世道咧還渠渠道道的。叫我說,只要人家福強他媽認,兩個娃的這一關能過,你們家門上都是外人管求不著人家這些閑事?!?p> 地上的人有的點頭,有的事不關己一笑了之。列鍋看出老四媳婦陰沉著臉不說話,又滿臉堆笑地說:“他表嬸兒,你可不敢見外!我這個嘴有時沒個把門地亂說一氣,咱們姊妹子說到哪噠撂哪噠??礊閭€不相干的人把咱們兩個弄臭咧,著實還劃不來?!崩隙眿D連忙說了些老四媳婦心寬體胖之類的話。老四媳婦臉上慢慢舒展開了,她搓揉著手背笑著說:“恁是她列鍋娘娘多心咧,咱們又不是三歲娃娃,還能為個玩笑話把和氣傷咧?!?p>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關于莊里人的各種評頭論足,福強他媽也是見怪不怪。打長生歿了后,她想聽的不想聽的都聽得多了,人情冷暖也見識了不少。難得彩霞和福強兩個娃也對老羅的印象比較好。老羅的到來讓原本死氣沉沉的家又有了些煙火氣息。通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福強他媽的心也被這個男人暖熱了。他們兩個在家里準備了點飯菜,叫來了雙方的幾個親屬當見證人,自家門戶上就請來了老二媳婦,大家簡單地吃了一頓飯,他們兩個也就算名正言順了。老羅的兒子還在上塬里念書,他們準備放了暑假接過來,后半年轉(zhuǎn)到白廟上初中。
就這樣,關于福強他媽的閑言碎語還在傳道,福強家的日子也過得如火如荼。老羅拉來了他原先家里喂的兩頭牛。他干莊稼活也是一把好手,麥地里的雜草一茬接一茬地拔,玉米行隙里除了豆子一根雜草都沒有。逢著有集時,老羅自行車后座上帶著打扮一新的福強他媽,兩個人除了買些零碎吃食,還時常到秀榮跟前買不少菜。秀榮不禁感嘆說:“他六大活著的時候舍不得吃穿,出一分錢都像從肋子上刮肉著呢一樣,恓惶的還不是守咧個爛腸日子。哪噠還見恁個人買過個菜啥!再看人家老羅,把福強他媽領上集一浪,集集都不空手回,兩個人好的還叫人眼熱呢。人這一輩子真的是三翻六正的活人著呢,跟上老虎吃肉,跟上黃狗啃骨頭,湊看遇上哪一號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