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存生斜著腦袋朝紙煙頭吹了幾下,等零星的火苗竄出,便對準了手里的一串鞭炮捻子,火星滋啦啦地往上蔓延,存生隨即仍向空中。在叭嗒嗒的炮響聲中,存生的新地方開始動工了。這是他們兩口子親手打造的第二處地方。
自從塬上的房子動了工,存生除了每天中午領(lǐng)著匠人來灣里吃一頓飯,其余大部分時間都攪和在新地方上。一會兒備材料,一會兒拉水和泥,小工子忙不過來他就隨時頂上缺,腳不離地地忙活著。秀榮每天跑堂打雜又要到灣里料理茶飯,塬上灣里兩點一線兩頭子來回跑??煲狭旱那皫滋欤嫔蝗桓杏X自己小肚子憋脹撒尿時有痛感。吃了幾天老五開的藥仍然不見效,秀榮心里開始有了一絲恐慌。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是不是修地方把哪里太歲頭上的土動了。存生以往很少害病,即使哪里不舒服吃幾天藥便能立竿見影,這回的病似乎來的有點邪乎,不由得讓人胡思亂想起來。恰巧五隊里一戶人家請神將老爺看病,存生兩口子專意去問了一回。
按說時代已進入到二十一世紀,盡管社會的發(fā)展使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摒棄這種封建迷信的作為。但對于老一輩的莊稼漢來說,他們對鬼神仍存有虔誠敬畏之心。熱頭坡里曬太陽的老漢子時常旱煙鍋一端,閑諞傳時就胡謅八扯,說起他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些離奇古怪事。那言辭與神情并茂,讓聽的人猶如身臨其境不由得寒毛倒豎,根本尋不出來有胡編亂造的痕跡。存生也從最初的嘴犟不相信鬼神之說,到而今遇到啥想不通的邪門事,就想到神附體的老爺跟前問個清楚。
廟上老爺提筆揮毫開了個幾副土方子,都是農(nóng)村坡洼里能找到的雜蟲草藥,還要用白狗身上的血做藥引子,這個不難弄,存生家的那個白狗除了看家護院,身上已經(jīng)被扎過好幾次了。莊戶里的純白狗少,有的人專門打問好,登門造訪就為了幾滴白狗血做藥引子用。存生兩口子雖然心里不情愿,嘴上卻也不好拒絕。他們命里偏愛養(yǎng)白狗白貓。以前的老狗老死后,他們又四處打問著拉回來一條白狗看在門洞里。還有一樣配方藥是塬上人叫地鱉蟲的東西,有的人也叫土元。白天隱藏在墻角或柴火堆的虛土里,只要對著裸露在地面的棉細如面粉的浮土堆喊幾聲“地咩咩出來”不一會兒表層的虛土就開始動彈起來,然后再輕輕拿一根棍子往開撥土就能看見它。受到刺激的地鱉蟲就蜷縮成一疙瘩裝死,很輕易地就能被捉住。
剛開始的時候,秀榮領(lǐng)著燕燕一邊找尋一邊教她捉蟲的技巧。秀榮顧不過來燕燕就一個人端著個帶蓋的盒子,穿梭在坡洼的墻根底下一遍又一遍虔誠地喊“地咩咩——出來”,聲音綿軟悠長,不像飯熟了叫存生回來吃飯,放開了嗓子一聲吼叫。存生吃了幾副廟上老爺開的中藥,漸漸地又恢復(fù)了原樣。秀榮終于松了一口氣,為了替換存生,她每天都像個陀螺一樣掂著腳尖小跑著兩頭子經(jīng)管,到了晚上頭跌倒在枕頭上就像昏死過去一樣,來不及翻身天就亮了。
熊家老婆在存生有病的時候又被秀榮接到了白家洼,專門給燕燕幫忙作伴兒。燕燕已經(jīng)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十幾個人的飯不等秀榮幫忙就準備停當了。匠人們出的苦力,得吃飽喝好才能有力氣把活兒做好。秀榮這一回絲毫沒有吝嗇。年前頭殺的豬一斤沒有賣,做了兩罐臊子丁丁,兩罐切成條形方塊的五花肉,一大罐豬油,專門預(yù)備修房時好好給匠人管飯。秀榮前一天下午就給燕燕安排好第二天晌午要吃的茶飯。塬上人的茶飯雖然過來過去就是一把麥子面,但也要一頓饃饃菜,一頓面食變換著花樣給匠人們做。蒸一籠三層的饃饃挨不到兩頓就得和面再蒸。燕燕在熊家老婆的調(diào)教下,蒸饃饃手藝也練出來了,堿面放的勻稱不說,她做的花卷饃饃樣式也多了,饅頭一分兩半能看到里面層層疊疊的分層。連熊家老婆都連連稱贊說:“燕燕現(xiàn)在出師咧,燒鍋燎灶的手藝快趕上羅灣她碎姨娘咧。年輕娃娃胳膊腕子上也有勁呢,我看著案板上恁一大團面都發(fā)愁,人家溝子三擰兩擺湊把面揉勻稱咧。壓哈的饸饹面長得踮起腳尖尖撈不到碗里頭。這湊給存生兩口子把大忙幫咧,末咧他們兩個人跑斷腿兩頭子根本湊經(jīng)管不過來。親戚路故家家都有個忙閑,幫一天兩天的忙能行,家里沒這么個頂當人還真不行……”燕燕聽著熊家老婆的這番話很是受用,她覺得自己的價值突顯出來了,再不是那個靠人養(yǎng)活的寄生蟲。她越發(fā)勤快的把家里的一切活兒都打整得井然有序,全然不讓存生兩口子操灣里半點心。做飯打掃衛(wèi)生、攪料喂牲口墊圈、掏茅坑煨炕她都當著自己份內(nèi)的工作任務(wù)來完成。
農(nóng)歷三四月間正好是莊稼地里的空檔。玉米放了苗上過化肥,墉完洋芋匝過胡麻行隙,大活兒干完就剩下些細發(fā)的活了,像給莊稼地里除草這些細發(fā)活兒全憑著人的勤快勁可干可不干。往年的時候,秀榮和存生已經(jīng)把麥地里的雜草鋤過二茬了,今年存生兩口子根本顧不過來,連到地頭看一回的閑時間都抽不出來。燕燕就和熊家老婆在空閑時候,把院落周圍幾塊地里的雜草鋤了鋤。
王家奶奶搬到秀榮兩口子以前住過的偏窯里了。秀榮和存生兩個晚上住在塬上照管。十幾個匠人中午一個八仙桌子上安排不上,還得在炕桌上坐一桌。炕桌上一坐人,炕就顯得尤為狹窄。王家奶奶坐在炕上橫豎顯得不自在。匠人小工子大多都是莊門上的侄孫輩,有時候人家打個招呼丟個玩笑,王家奶奶聽不真話還要著急地翹起下巴一遍又一遍問,“?。磕阏f咧個啥?這個娃娃么,你把恁放大聲音說嘛!你說話聲音像在溝子底哈壓著呢一樣,我耳朵背得聽不著啥啥,光看著你嘴皮子動彈著呢……”要么就是聽叉話,別人說東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西。哪個后輩侄孫沒有跟她打招呼,走了她又在熊家老婆跟前怨人家說,“把他恁大大!脖子籀得直杠杠地不知道問人,他娃忘咧他大的命還是從我手里得來的!”
中午吃飯的時間正好是王家奶奶平日里犯困打盹的時候。她習慣性地要枕著磚頭伸展開腿腳多少瞇一會兒。幾十年的老習慣了,一到那個點她就不由得眼皮往下耷拉,想躺展睡覺又擔心匠人們放工回來吃飯。年輕人腳步快,聽見狗咣當一兩聲,她還沒有挪開身子爬起來,人家前腳都邁進門檻了。實在招架不住的時候,她硬撐著繃大眼睛不讓眼皮打架忽閃,坐在窗臺跟前,臉朝著洞門哈腰點頭打盹兒,一不小心頭碰到沙臺上,驚得她呼的抬起頭深吸一口氣說:“哎呀呀——咋么呼啦一哈瞇著咧。太陽都爬到半墻洼里咧,吃飯的人咋還不見影行?!彼樫N近玻璃窗往洞門外瞅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打起盹來。
秀榮老早就在存生耳旁念叨,“偏窯現(xiàn)在空著又沒人住,不會給你媽說讓搬過去睡去。睡偏窯里她一個人其實還散舒,你看一天中午把她作難的,瞌睡來咧不由她自己像個磕頭燒香的一樣。死老婆子炕垴里一坐,占地方不說,熱月天人家組活的人又乏又困,她還瓜噠噠想連人拉個閑,耳朵聾背的又拉不到一噠。恁像個娃娃一樣也看時下呢,尤其人多咧她還話多愛管閑事的很,動不動還想把人指撥過來過去,像誰不知道該組啥活一樣。人乏的,有時候真是一肚子的氣,咋看咋礙眼。恁吃飯酣水吧嚓要慢慢磨著吃呢,一個人其實住偏窯里還自在。給你說咧幾回你全當耳旁風著呢,你是張不開嘴還是害怕你媽不情愿?咱們吃喝又沒有少哈她,不管偏窯正窯,哪噠還不是睡個覺。住偏窯里末咧還把她賤眼子看咧?你這個人呀!有時我氣得跟你說不成……”秀榮如此責罵了幾次后,存生仔細琢磨秀榮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王家奶奶真的越老越不剩個娃娃了。
自從玉蘭上次來給王家奶奶拿了幾包奶粉,并告訴她肚子空了就喝點奶粉補充點營養(yǎng)。王家奶奶像得了圣旨一樣,幾乎每天都喝一兩袋。時間久了,一邁進門檻總是有一股散不開的奶腥味兒,就連王家奶奶身上似乎都很明顯。偏偏存生一家大小都喝不慣任何和奶有關(guān)的東西,包括以前的麥乳精。存生聞到剛沖泡的豆奶粉散發(fā)出來的豆腥氣味道不由得作嘔犯惡心。燕燕有時給王家奶奶換洗衣裳,聞到奶腥味時,一邊洗一邊嗷嗷地嘟著嘴感覺有東西從嗓子眼里往上泛。存生遲疑不決的顧慮是,擔心把他老媽挪到偏窯里,莊里人傳道出去人背后地里說閑話戳他脊梁骨。最后他還是硬著頭皮給王家奶奶說了出來,起先王家奶奶不悅意,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翻了存生一眼。熊家老婆在旁邊笑呵呵地打圓場說:“他姨娘,其實住恁邊清閑,你年齡大姐瞌睡來咧想睡湊睡。我也看著你中午作難著,時常丟盹拉悶的,半瞇半醒又睡不瓷石,還不頂你挪到偏窯里。燕燕一晚上看書呢,咱們兩個都睡偏窯里也是個伴兒?!蓖跫夷棠搪犃诵芗依掀诺脑挘o繃的臉才慢慢活泛開來。
熊家老婆的年紀給王家奶奶的女兒都不為過,她還要比玉蘭小幾歲。不管年齡單論輩份,兩個親家卻相處的極為融洽。王家奶奶也不避嫌,時常在熊家老婆面前說倒秀榮的諸多不是。連帶著秀梅一起編排,嫌秀梅安不下心來好好過日子,“娃娃恁大咧不知道經(jīng)管,一個個慣得油皮逛臉不聽話。三天兩頭的跑娘家門上浪門子。遇上天陰下雨,伙上莊里幾個女人,麻將能從早刨到晚,著急晚上半夜還踢里哐啷哐啷地打。而更的女人家一個個都不成個女人咧,不捉針線縫縫補補,把下一代人都教哈咧。燕燕小燕,襪子爛咧都不會撩,更不要說扎花組鞋墊咧,尋個下家看誰敢要?!毙芗依掀乓贿呅ξ胤弦贿呧祰@,又搬出她的三個兒媳婦,一個個地數(shù)落年輕人的各種她們看不慣的做派。兩個老婆子爭相敞開了嗓門大聲在院子里說話,站在崖背上都能聽得清楚,一個說完另一個人便接過話茬,“恁還不是!剛湊是這!”兩個老婆子都有著相似的處境,好多的觀點都能達成共識,說到激動處兩個人手搭在一起,相互輕輕地拍打著干癟的手背彼此給予慰籍。屬于她們當家作主說話站住腳跟的年代已不復(fù)存在。她們像槽頭上卸了轡頭拉不動犁鏵的牛馬騾子一樣,得看別人的心情添草下料。兩親家好不容易遇著個機會單獨相處,索性把幾十年來心里隱忍的憋屈和滿肚子的苦水全部傾倒了出來。
燕燕靜靜地聽著兩個老婆子喋喋不休地互訴著衷腸。她也無心看書,盯著書上的字眼聯(lián)想到她自己的苦衷,心里不禁泛起一陣酸楚和嗟嘆??磥砻總€活在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難腸事,比起兩個老婆子那一輩人,她們生于八十年代的人算是幸運的多,至少沒有受過裹腳鬧饑荒餓肚子的種種磨難。心里的苦和身體上遭的罪一比,燕燕又覺得她的那點不如意也算不上啥了,反倒心里舒坦了起來。她靠在門框上笑盈盈地打趣兩個老婆子說:“你們兩個老婆子涼皮吃多咧,光知道拉是非諞閑傳,聲音大的把窯頂都能抬翻過。小心傳到我舅母或者我媽耳朵里,看不把你們兩個老婆子倒到溝洼里去呢!”但凡人罵王家奶奶的話她都聽得真切。不等燕燕說完她就呸一口唾沫濺出來,嘴里“猴慫猴慫”地嘀咕起來。熊家老婆笑嗔著說:“又沒個外人,我們兩親家說到哪噠撂到哪噠。除咧你反舌告狀,我不相信她們還長的是順風耳。”
一次,在王家奶奶的要求下,熊家老婆幫著王家奶奶洗了一回腳。如今的王家奶奶洗腳,都要等玉蘭回來給她洗。開春的時候玉蘭來電話說是干活的時候把腰閃了,不見好轉(zhuǎn)還住了一回醫(yī)院。傷筋動骨一百天,王家奶奶聽說后像是自己得了一場病一樣,一連呻喚了好幾天,怨天怨地咋不把她早早收管了,長頭都活出來了,還留著她在世間遭的啥罪。既然閻王爺不收,咋不讓人身上全喚著活幾天?王家奶奶一個人自怨自艾,說到動情處,聲音里都帶著哭腔。燕燕聽著這些話,不由得想起秀榮罵王家奶奶的話,“你看恁嘴上說活夠咧活夠咧,實際上害怕把她死咧?!?p> 洗臉盆的水面上漂了一層白花花的浮沫。熊家老婆還拿著剪刀往下刮著王家奶奶因長期捂著不見光的通體泛白的腳后跟,邊刮邊把剪刀刃在水里沖洗一下。兩個老婆子還不忘各自回憶著她們那個缺吃少穿窮困潦倒的年代,它就像留在臉上的一塊胎印一樣,每每對著鏡子不由得就有一番感慨。王家奶奶扭曲的小腳就是那個沒落的舊社會留在新時代的一塊石碑,篆刻著過去的荒唐可笑。熊家老婆的腳也不屬于正常腳,但卻比王家奶奶幸運。她小時候也被裹了幾天腳,剛裹上時疼的她跪著膝蓋爬著走,所幸她是家里最小的,家里大人出門干活,上面的幾個姐姐不忍心看她撕心裂肺地號叫,就偷偷地幫她取掉裹腳布。熊家老婆裹腳的時候,農(nóng)村里人已經(jīng)對裹腳的事兒看得不那么重要了,也有思想超前的人家完全不理會裹腳一說,放開了女娃的大腳任其自然發(fā)展。和熊家老婆的父母一樣,很多大人起先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也耐不住頗煩,索性大明大膽地丟開不管了。雖然熊家老婆的腳面看起來還有骨頭朝上翹起的痕跡,比常人的腳顯得小而扭曲變形,但是走起路來卻和常人差不多。燕燕在一旁倒水添水,她不忍直視王家奶奶那雙恐怖扭曲的腳,好奇地瞄上一眼,不由得她皺緊鼻梁嘖嘖嘖地砸吧起嘴。這哪里是人的腳?倒像是正月里煮熟爛透的豬蹄子,兩頭蜷縮緊箍在一起。豬蹄子讓人一想起就垂涎欲滴,王家奶奶的腳讓人不由得渾身打激靈。
秀榮得知自己的親媽給她婆婆把腳泡著清洗了,心頭一股子莫名的火氣,涌到嘴邊她就沒好氣的數(shù)落起熊家老婆,“媽!你命苦得咋弄價!一天閑的沒事干不會睡覺去嘛,給死老婆子洗的哪一門子的臭腳。叫我高高知道咧,背后地里還不得戳我脊梁骨。我們恁死老婆子比你命好,西峰她女兒每回來都要從里到外給收拾一摻。屎慫憋路的老婆子,指得沒指頭咧,讓你給她洗臭腳呢。我把你叫來主要打著修房的由頭叫你也松散噶,不是叫你給我們老小當傭人來的……”秀榮想到哪說到哪,不停地責怪熊家老婆。熊家老婆陰沉著臉聽了一陣,頭也不抬地懟秀榮,“你快把皮嘴夾緊不要說咧!我給你老婆婆洗個腳咋咧?把我肉少咧還是把我臉面?zhèn)??人都有老咧的一天呢,你娃嘴上也集點德,老人說的話‘廊沿水照窩窩跌’呢,你湊剩這么一個老人,年輕的時候為你們的日子也把苦吃咧。你們而更把日子過到人前頭咧,腳巴骨牙叉骨上勁還都大咧。前有車后有轍,你眼看著四十幾的人咧,一眨眼三個娃都大咧,轉(zhuǎn)眼湊輪到你跟前價,把恁嘴上少說點喪德的話。過幾年娶咧兒媳婦當咧婆婆,混到我連你老婆婆這個份上,你湊知道老咧有多作難咧。我這一輩子已經(jīng)把人虧咧,兒女兒女沒有教導(dǎo)好,最后落咧這么個下場,你大一走把我丟哈越到難活人咧?!毙芗依掀耪f到熊家老漢,一把鼻涕一包眼淚地哭訴起來,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秀榮后悔自己不該那樣數(shù)落自己的親媽,遞上手帕幫熊家老婆一邊擦眼淚,一邊輕拍著肩膀語氣輕柔舒緩地說著寬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