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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一百二十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 三點余禾 4774 2022-10-27 09:30:00

  殺過年豬的前一天是寨河集,秀榮兩口子下午賣完菜順路去了趟熊渠。秀榮想借著叫熊家老婆吃殺豬飯的油頭,把她接到白家洼小住幾天。秀榮在白廟集上碰到熊家老婆早就提過一嘴,熊家老婆知道秀榮來是要接她去浪,滿臉的歡喜狀。秀榮在飯桌上試探性地問效忠說:“大高高,我明兒個準(zhǔn)備殺豬價,想把媽接過去浪幾天呢,你們明兒個沒啥事把娃娃們喊上都過來吃血饃饃來。”效忠放下飯碗,拿手掌擦了擦嘴巴說:“恁能行啥,反正臘月里人除咧一天吃兩頓飯,都閑閑地在家里坐著呢。媽心急咧湊讓浪幾天回來過年。上回到你們我看你們恁豬喂得肥的很。我們莊里這幾天也天天有殺豬的場子,二媽家準(zhǔn)備明兒個也殺價,今兒個小文媳婦都喊著紅霞連你大嫂子幫忙組血饃饃去呢。一進(jìn)臘月門肚子湊享福?!毙芗依掀旁缇蜏?zhǔn)備好了她的幾件換洗衣服。臘月里的天氣過了六點已經(jīng)完全黑了。吃罷飯秀榮兩口子沒有多逗留就回了家。

  顏龍放了寒假回到家,王家奶奶牽腸掛肚的心也安穩(wěn)了下來。只是看著顏龍今年過來個子竄出了不少,整個人清瘦了一圈,燕燕站在旁邊剛齊耳朵尖兒。王家奶奶就心疼地念叨起來,“學(xué)校里的飯?zhí)媒o娃娃都胡日鬼著呢,看把我娃瘦成啥樣子咧,脖子又細(xì)又長。我看著都難紂住恁個大頭。再看恁個大腳片子,恁還正竄個子著呢。殺咧豬好好吃點肉看能長點肉嘛,上咧個學(xué)堂把我娃瘦的成啥樣子咧!”燕燕聽見心里很是不美勁兒,撇著嘴翻著眼窩瞪著顏龍說:“八十老向著小,這些孫子一噠,屬奶奶最偏心你!哼!這哈你湊該著好好地伺候老婆子,誰讓她恁偏心眼來?!弊詮念価埢貋?,就換了他給王家奶奶提倒尿盆,端茶倒水煨炕的活顏龍都包了。

  正值青春期的顏龍,滿臉像麻子一樣的青春痘布滿了整個臉龐,鼻棱上更是有幾個高高隆起的紅色丘疹。他們姊妹三個除了小燕臉上光光堂堂,燕燕和顏龍的臉上都被青春痘折磨得夠嗆。燕燕十七八那會兒,額頭和下巴的痘痘反反復(fù)復(fù)就沒有消停過,有段時間滿臉都是,痘痘折騰的本來就自卑的她更是沒有了自信。燕燕上中專的時候,學(xué)校旁邊有家藥鋪,店主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給她專門配制研磨了一盒擦臉的藥,只要涂抹上去臉上就會變得光滑,痘痘也就消了,只是要長期依賴那種藥膏。畢了業(yè)以后,燕燕臉上還是不停地長痘,只是沒有以前那樣頻繁。只要冒出個痘痘,燕燕就想盡辦法用牙膏涂抹,用冷水洗臉,擠得滿臉痘印。等她想起那家藥鋪再去配藥時,藥鋪已經(jīng)搬了地方。顏龍臉上的痘痘比燕燕還嚴(yán)重,而且都是大顆粒的丘疹,脊背后面脖子里都是。等到痘印干癟里面就包裹著黑色的囊腫,顏龍經(jīng)常對著鏡子擠。后背上夠不到的地方,燕燕就幫著擠出來。兩個大拇指對準(zhǔn)干癟的痘痕,稍微帶點氣力一擠,像蟲卵一樣的黑頭蟲連帶著白色的身子一股腦就被擠了出來,留下一個窟窿眼。燕燕呲著牙咧著嘴,一邊擠一邊不斷地呻喚著惡心。幸虧她現(xiàn)在只是偶爾臉上冒幾個,就那樣都讓她煩惱不已。她開玩笑地說:“唉,命苦不能怨政府,誰讓咱們都是油性皮膚,遺傳咧爸爸的糟粕基因。你說痘痘咋不起到溝蛋子上啥,反正也沒人看見,長多少都不操心。”顏龍接過話茬說:“起溝蛋子上不是還在身上呢嘛,你知道痘痘起到哪噠人最不操心?”燕燕好奇地連忙問是哪兒。顏龍鼻孔里哼哼了兩聲,轉(zhuǎn)過頭笑嘻嘻地說:“愣慫!這個都想不出來,趕湊起到別人身上最不操心么?!毖嘌嗷腥淮笪?,笑著一巴掌拍打到顏龍的脊背上。

  熊家老婆的到來讓全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王家奶奶,有了個陪她拉閑的伴兒。于是乎就有了這樣的場面:兩個老婆子靠著炕墻排排坐在熱炕上,手不約而同地塞進(jìn)腿襠里取暖,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起啥就說啥,直到熊家老婆哈欠連天,王家奶奶不停地點頭丟盹。燕燕打小就喜歡聽熊家老漢講的古經(jīng),現(xiàn)在又纏著熊家老婆給她講他們那個年代舊社會的事兒。她突發(fā)奇想地問熊家老婆結(jié)婚的時候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騎個毛驢搭個蓋頭就出嫁了。熊家老婆沉思了一會兒,無不感慨地笑著說道:“我們恁時候可憐的哪噠還有個送親的車呢啥,既就是有恁路上都走不成。我出嫁前連你外爺長得像啥模樣都不知道。你外爺年輕的時候箍窯手藝好,光聽人傳道說個子高人攢勁。我們家里姊妹子多,河段里都是山地收成又不好,經(jīng)常吃咧上頓愁下頓。我十五歲上我大湊拿我換咧幾袋子麥子。我十六歲上湊把你大舅養(yǎng)哈咧。唉!恁時候女人家可憐的,又沒有個計劃生育,跟咧人湊像恁豬一樣一年一窩子地養(yǎng)。有的女人著急生養(yǎng)到地里大襟子撩起來湊抱回去咧。我還算是好的。”熊家老婆停頓了片刻,嘴里鼓搗了一陣又說:“算上糟蹋的,狼叼去的,我前前后后一共生養(yǎng)咧八個著呢。恁把人羞死咧么,兒媳婦連婆婆都大著個肚子一噠等著養(yǎng)娃娃呢。你碎舅還比你向前高高小半歲呢,吃的你大舅母的奶長大的?!蓖跫夷棠套蛔×司涂恐桓C瞇著眼睛打了一會盹兒。她的耳朵時好時壞,倒是把熊家老媽婆剛說的這一段聽了個明白,她張嘴打了個哈欠說:“恁會著女人把娃娃養(yǎng)地里湊不是啥稀欠事么。男人家一出去拉工,十天半個月不見回來,女人凄惶的又是娃娃又是莊稼。唉!”熊家老婆附和了一聲,兩個老婆子又開始隨心所欲地抬高了嗓門拉呱起來。燕燕趕緊打斷她們的談話,搖晃著熊家老婆的胳膊讓她繼續(xù)說騎著毛驢出嫁的情景。熊家老婆看著王家奶奶坐得吃力的樣子,給她拉了個枕頭讓把身子躺平了舒坦。王家奶奶歉疚地說道:“這人老咧湊窩囊的不行咧。我今年個冬天一直迷迷瞪瞪的,眼前頭一直不干凈,著急湊看著我恁歿咧幾十年的老鬼連我大我媽咧。成想著跟你好好坐噶呢,不由我困乏得坐不住。我思想著我怕都過不了年咧,趕緊跌倒一覺睡過去還享咧福咧?!毙芗依掀沤o王家奶奶拉好了被子笑著貼耳朵畔說:“他姨娘,你快睡哈緩著。冬天人都這么個,天氣一不好,人坐熱炕上都乏疲愣瞪的。眼見著過完年湊打春咧。天氣一暖和,人湊像恁蟄蟲一樣慢慢湊緩過神來咧?!蓖跫夷棠痰难燮ず鲩W著,似乎還在竭盡全力聽著熊家老婆的話,嘴巴半張著似乎還要回應(yīng)些啥,不等眼皮垂下來,又昏昏欲睡了。

  秀榮在爐子旁邊的茶幾上切著爛臊子的肉丁。今年她也學(xué)著莊里幾個年輕媳婦子切臊子的方法,切之前先把切成方塊的五花肉放到院子里凍僵硬。她切一會兒就要停下來不停地扭動一下右邊酸疼的肩胛骨。習(xí)慣性的右手提菜稱秤,每天至少三四百斤的菜從她手里過,讓她的肩膀早早落下了肩周炎癥。酸疼難耐的時候揉面切洋芋絲都成困難。燕燕坐在她對面也幫著切臊子,左手中拇指頭上纏著一塊布條,就在剛才切肉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指甲連肉切破了。燕燕嘴上不敢說心里嘟囔個不停,“過啥年呢頗煩求子滴,年年臊子把人切得胳膊都酸。豬一殺過年的味道越來越濃,我咋么沒有一點點盼著過年的激情。光覺得人也連豬一樣,除咧吃湊是吃,一天天的湊是為了一張嘴活著……”

  廚房的地上還放著半扇豬肉。秀榮兩口子正在討論到底賣不賣肉。存生的意思賣過半扇留半扇夠吃就行。秀榮出于各方面考慮不想賣。明年個她不想再喂豬了,圈里只剩下的兩只雞等著西峰親戚回來也都?xì)⒌舫粤怂懔?。明年個槽上也只看兩頭牛耕種莊稼??紤]到燕燕肯定開了春就要去蘭州考試,她們總不能把女子拴到自己跟前。工作不報啥希望就讓出去闖蕩幾年再說,或許這個女子還能碰個好對象把命運轉(zhuǎn)過來也不好說。其他的牲畜她再也不想喂了,等幾個娃娃都一走,他們兩個還要趕集也沒個人經(jīng)管,炕上還躺著個老的要人操心。秀榮心里琢磨著,等著幾個娃娃都走了,她就要指著存生去和老大家商量,給他們留一把大門上的鑰匙,他們不趕集便罷,逢集出門不在家的時候,中午過來把牛幫著飲一回,最主要的把炕上的老婆子也照看一下。同樣都是一個媽養(yǎng)大的兒,同樣的給他們拉扯孫子了。跟上我們時間多,給我們出的力多我也承認(rèn),我再不好嘴上說著嫌棄,哪一頓飯菜也沒少著她老婆子的吃喝。老婆子如今腿腳不靈便躺到炕上了,他們當(dāng)老大的總不能像個外人一樣不問不管,十天半個月了來看一回走個過場。存生這個人像害怕老大一樣,心里吃著氣又張不開嘴說出來。這下他再不張嘴給老大家說這個事,我就把這個話說到桌面上,不行了就像鄧家莊那誰家一樣,一個兒跟前住一個月。

  秀榮一邊切肉一邊在心里思量著,想到最后都是些氣話,又覺得自己也是個慫成精,光知道逞能嘴上犟。真的讓她把老婆子推搡出去她良心上這一關(guān)還過不去。自打今年個冬天過來,她心里一直有個不好的預(yù)感,看著王家奶奶的臉?biāo)童}得慌,不敢正眼瞅一眼,娃娃和存生都說她是心理作用。為了證實她的預(yù)感,她便開口問起了熊家老婆,“媽,你看燕燕她奶奶臉勢好著嗎?人家爺父幾個都說我心理作用,往年一到冬天喊叫著給她買藥掛針,把人頗煩滴夠夠的。往年臉上啥樣子我倒記不清楚咧,今年個人家不喊叫呻喚咧,我還不習(xí)慣咧。我恁天仔細(xì)往臉上看咧噶,咋木都感覺我們他奶奶臉勢不好看?!?p>  熊家老婆坐在旁邊幫著剝蔥蒜,聽秀榮如此說,她附和著說道:“我咋木也看著像不好,秋季里搬玉米棒棒我來浪的時候,腿腳不靈便臉色都看著精神著呢,還跪到地上給你們能剝幾個棒棒。咋木這回來一哈子臉上骨頭凸出來咧,一直看著把她迷迷瞪瞪地睡不醒。前腳還連人拉閑著呢,后腳又丟盹納夢去咧。人老咧身上沒有血色,你看恁胳膊手上湊剩哈點干骨頭咧?!?p>  秀榮試探性地問熊家老婆說:“媽,你見得多,你看我們燕燕她奶奶能耐活到開春嗎?前幾天晚上我還聽著信侯在我們場邊的樹上叫喚著呢,我一直心里成癮地往他奶奶身上想呢。這個信侯可怪的很,我們莊里王天柱歿的前幾天,彩霞她媽湊跟我說,一晚上叫得她瘆人得不敢睡覺?!弊谂赃叺难嘌嗤O率掷锏幕?,嚇得瞪圓了眼睛,讓她奇怪的是她一晚上睡得沉得連一點兒聲響都沒聽著。

  存生提了一桶炭進(jìn)來往爐子里丟了幾塊,火苗瞬間從縫隙里冒著青煙竄出來,灰塵渣子揚撒了一爐面。秀榮正要開口罵存生邋遢,存生知趣地取下掛在爐筒的抹布擦拭起來,邊擦邊說:“你這個人呀!作精起來湊沒邊沒沿,信侯恁湊是個晚上出來活動的。你陰陽怪氣地跟上瘋子揚啥土呢?!毙銟s翻了一眼存生再沒做聲。好奇心驅(qū)使燕燕趕緊問熊家老婆說:“外奶,我外爺歿的時候信侯到你們院子周邊叫來嗎?”熊家老婆抬起頭想了一下說:“咥求叫咧嘛沒有我不知道,反正信侯恁個東西有時候有點神呢,為啥咱們農(nóng)村里人叫個信侯呢,湊是提前報信的,老一輩人都總個說呢,誰求知道靈不靈。我反正看著你們她奶奶臉上不太好。寒冬臘月湊是個要人命的節(jié)氣,能扛到開咧春湊稍微能好IB。你們燕燕她奶奶今年個有八十五嗎?”聽熊家老婆這樣問,存生坐在一旁算計起來王家奶奶的年紀(jì)。一七年的生辰,過了正月十五就八十六的人了。

  存生兩口子最后商量著還是賣掉那半扇子豬肉,畢竟還有點欠賬。如果王家奶奶有個啥萬一,到時候也是弟兄兩個一起承擔(dān)。存生聽熊家老婆說完,又進(jìn)到王家奶奶的房里轉(zhuǎn)了一圈。王家奶奶半張著嘴巴睡覺,臉面頰上布滿了灰黑的斑點,凸出的骨頭上像是粘了一層褶皺的塑料紙。顏龍趴在旁邊的被窩筒里探出頭寫著作業(yè)。和顏龍龐大的身軀相比,王家奶奶倒像是個五六歲小孩的身子。存生嘆了一口長氣,轉(zhuǎn)身把放在中間的爐火架旺,出門叮囑顏龍說:“你趴到炕上寫字要注意眼睛呢?!?p>  外面黑漆漆一片,吹了一天的西風(fēng)攪雪終于隨著夜幕降臨消停了。今年的冬天一直保持著干冷的狀態(tài),還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下過一場大雪。莊稼漢都盼著年三十跟前下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這樣才有個正兒八經(jīng)過年的樣子。

  風(fēng)把電視信號鍋吹得收不來多余的頻道。顏龍拿著遙控器對準(zhǔn)電視翻來覆去地按著,找不出來一個中意的頻道。顏龍一氣之下搬來了梯架爬到雨棚上面去調(diào)整電視鍋。存生配合著顏龍一邊按著遙控器收臺一邊回應(yīng)指揮著顏龍。秀榮和熊家老婆,還有燕燕三個人圍著爐子一邊磕瓜子一邊拉呱著閑。熊家老婆喋喋不休地學(xué)說著熊渠莊里的家長里短:小莊里改全家媳婦咋么一來二去跟了個有錢的老回回跑了;牛娃家男人在外頭混了幾年領(lǐng)了個半老不老的婆娘回來了,媳婦娃娃聯(lián)合上把牛娃和那個婆娘一頓好打,鞋都沒給著讓穿直接攆出了門;半腦子蓮蓮招了個北里的男人進(jìn)了門,頭胎就給生了個兒子娃,那個老男人還把蓮蓮一家人關(guān)照得好,對蓮蓮也是沒得說,走到哪都領(lǐng)著;彩云給到了荒山上,小伙子就是家道不好窮苦些,人還長得俊溜,還有和燕燕一起耍大的晴晴、麗麗,這些女子都出嫁了,有的娃娃都能跑堂打雜了……燕燕聽著熊家老婆把自己很想八卦到的人都說完了,生怕突然話頭一轉(zhuǎn),把焦點放到她身上,趕緊轉(zhuǎn)移了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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