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喚作阿紫的魔女引了我,穿庭走廊,分花拂柳地走了不多時,便到了流光殿苑門口。
她說魔君吩咐,讓我自個進去。也不等我作答,便行禮退下。
料想這魔君是想攛掇我對付天帝,此時并無殺我之意,只是忽然封我個魔族公主,讓我始料未及。
士可殺不可辱,好歹我也是仙族,自古仙魔不兩立,怎可認魔作父!
這事要傳到師父耳中,師父不定會對我失望透頂。就算非出自愿,一貫只看事情結(jié)果的上仙們,誰會去分析其中是非曲直,理解本仙子的苦衷?
無論從格局與構(gòu)造,擺設(shè),流光殿顯然比其他殿宇大氣許多。那些只能在仙界看到的奇花異卉竟是遍苑都是,最打眼的是苑東首一片桃花林,花開漫爛,灼灼其華,并無墻垣遮攔,這片桃花林一直蔓延到目不及處。
十方六界,各界均有適合各自界域生長的植物,這桃花本是屬于人界植卉,居然在魔界也能看到。
流光殿內(nèi)。
雕欄玉砌,九枝琉璃,珠光流翠勝紫金。
佳饌美肴前,那魔女妖媚無比,柔若無骨地倚靠在廉昆懷中。
見我進來,只拿眼挑釁而不屑脧了我一眼,絲毫不影響她與某君纏綿悱惻的心情。
玉手金樽,卻往那魔頭嘴邊送去。
后者也不避諱,兀自一手搭上那魔女手背,就著柔荑一飲而盡。這一過程,玩味的目光直勾勾盯著本仙子。
那魔女魅聲一笑,指尖有意無意拂過廉昆微敞的襟領(lǐng),在他胸口上打著圈圈,“尊主真是好酒量!雪兒佩服?!?p> 本仙子何曾見過這等旖旎畫面,耳根微微發(fā)燙,故作鎮(zhèn)定,輕咳了聲避開視線。
“本君的公主,何故一直站著?”
我這才記起來這里的目的,撐起些詰問的氣勢正面那魔頭,“本仙子何時答應做這魔界公主!廉昆,我不管你玩得什么把戲,本仙子是不會屈服于你這魔頭的!”
“出去!”一聲冷斥。
本仙子驚了驚,下意識地捂了下脖子。
只聽那魔女七分撒嬌,三分黏膩地喊了聲“尊主”,接著一聲凄慘的嬌叫,眨眼間,那魔女已倒在地上,驚惶而后怕地側(cè)過臉看了眼向坐上姿儀軒昂周身陡然散發(fā)著冷冽氣息的魔頭。
銀制面具在九枝琉璃燈下泛著微冷的光,眼底暗晦不明。
那魔女臉色慘白,花容盡失,顧不得凌亂的發(fā)釵,快速換了個跪拜的姿勢,顫聲道:“妾……妾奴逾矩,妾奴該死,尊主恕罪!”
我不知這場驚變?yōu)槟前?,只覺得那魔頭幽綠的瞳孔愈發(fā)冷洌,而眼底風欺雪蕩,“別讓本君說第二遍?!?p> 那魔女如聞大赦,立刻連滾帶爬地出了殿去。
而那魔頭也已閉上眼,似在竭力平復波濤起伏的情緒。
“站??!”
見機開溜原本是我的強項,可這回卻敗在這魔頭手中。
人在盛怒之時容易失了分寸,我不愿做了那魔女的替罪羔羊。
“我要說的說完了,魔君還有什么事!”
“就這幾分膽識?”他睜開眼來,眼底的怒意已盡數(shù)斂去,意味不明地看著我,“可惜了?!?p> 我一噎,不知他話中何意。
“怎么不叫本君魔頭了?”
“……”語氣淡淡,目光詭異,這魔頭怕不是有受虐傾向?
“你的話說完了,本君的還沒說完。這些可是本君特意遣飛闕去外界買的,光這一道蓮蓉玉銷糕,就跑了幾個仙城。”目光掃到白玉桌邊的白玉雕花大椅上,示意我坐下。
翡翠花糕、金絲糯香糕、蓮蓉玉銷糕……還有一碗豆腐腦?
這魔頭竟對我了如指掌。
“倒要叫魔君失望了,這些都是本仙子最討厭的!”
“哦?”他低低一笑,“無妨,本君的公主既然不喜歡吃,本君自然也不會勉強?!?p> “本仙子可沒答應做這魔界公主。”
“這個用不著你答應。這魔界,本君為尊,本君諭旨,無人不遵。其余五界,敢有不服者,本君自有辦法讓他心悅誠服?!?p> “你盡管下你的諭旨去,本仙子可不奉陪。”我知曉仙界結(jié)義,需得交換仙血,以向天道示赤誠之心,料想這魔界也不外乎如此。冊封魔界公主單是他一廂情愿,就算曉諭六界,本仙子也還算有這招后棋。
“這可由不得你,本君的公主!”
袖風獵響,魔息暴漲,身子瞬間動彈不得。一顆不知什么東西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飛至我嘴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股力量自下頜處傳來。
“咳咳……”
“這是蝕心丹,是本君親手煉制,六界僅此一顆,解藥在本君這里。本君給你一月時間,取鳳乾身上金翎羽一枚,來換取解藥。”
“你這個……”我怒不可遏!
“魔頭?”
“……”
這是蔑然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對這魔頭而言,大概已經(jīng)免疫了這世上所有刻毒的詈罵之言。
“若喚聲父尊來聽,本君倒也可以考慮把解藥給你?!?p> “你這個魔頭!”本仙子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表達內(nèi)心的憤慨,卻找不出更痛快地辱罵之詞。
眼前白光掠過,坐上之人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一句“本君今日心情不錯,本君的公主請隨意!”
?。?p> 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一片月光傾瀉的花林中,陶醉于自己的琴聲中。
我恍惚了一下,只覺得他似乎哪里見過,卻實在想不起來。
琴聲停下來時,他才睜開眼睛。并不是綠瞳。
他朝我笑笑,明明很近,似乎有些遙遠。
想不到在魔都,除我之外,竟還有別的仙。
“你是誰?”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多傻。
他似乎并不在意,隨手一撥琴弦,又是一片悵怳流音。
“在下洛凝,姑娘,我們見過?!彼哪抗夂苷J真,聲音卻又有些隨意,就像他指間琴聲。
這人雖有些面善,但這名字卻是第一次聽到。
“這琴不錯?!蔽译S口一夸。剛才望著庭月發(fā)呆,后來卻循聲到了這里。
“它叫離月。離月離不得月,只有在月下,它才能發(fā)出聲音。”他淡淡地解釋。
“這么神奇……”我忍不住走近,多看了兩眼。
這琴通身漆黑,也不知用什么制作而成,月光下,琴尾處所刻一枚彎月隱隱閃爍白光。
“它和另一琴‘沉日’合稱為鴛鴦琴?!?p> “‘沉日’?”
“我想姑娘已經(jīng)見過它。”
我心里一動,難道是剛才房間里所見通身雪白的那把?
“沉日同樣迷于日,只有在白天它才會出聲。它們雖為鴛鴦,卻永遠無法傾心交談,只能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哀鳴?!?p> “聽起來很叫人悲傷。不過,如果它們在一起,白天,一個訴說,一個傾聽。到了晚上,換另一個訴求,另一個傾聽。我想它們或許也不會感到孤單?!?p> 他淡淡一笑,“那么姑娘可愿做它的傾聽者?”
我一愣。就地坐了下來,笑著點了點頭。
月下梅林,琴聲似水。我忘了自己還被困在魔都,忘了前塵往事諸多紛擾,甚至忘了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