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棧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
入門先是一個長條木桌,占地不小,可是從來不待客,是客棧伙計們自家的地盤。
右側(cè)整齊地擺放著五、六個方桌,這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大廳最里邊,是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在換掌柜之前,上一任掌柜就立在這里,成天捧著一本舊書在看。
不過自從原來的尚儒客棧被一個關(guān)中娘子包下后,原來的掌柜呂書生就委屈做了賬房,雖然還是成天見地立在這里,卻也沒多少時間看書了。
今兒正是九月初一,客棧早早地便開了門,穿著深紅色交領(lǐng)衫裙的女掌柜就立在門口,不時地張望著遠方。
雖然尚儒客棧改名同??蜅]多久,但周圍的一些閑人都知道了新掌柜的性格,見狀便笑道:“掌柜的,這是在等誰呢?誰又吃了飯沒結(jié)賬?。俊?p> 掌柜的笑了笑,用關(guān)中口音的方言回應(yīng)道:“莫撒,就似有個客人夜兒個莫回來,心急滴很?!?p> “懂了,這是沒結(jié)房錢!”有吃早點的客人一拍大腿,玩笑道。
掌柜的白了他們一眼,徑自回到了柜臺后面,正要對著原掌柜現(xiàn)賬房吩咐兩句,便聽得外面一陣吵嚷聲,隱隱間還有哄笑傳來。
掌柜的心下好奇,于是出門遠遠望了一眼,只見不遠處有三個人正往過行,一個衣衫不整的和尚走在最前方,大大咧咧,甩著膀子往前走;一個未老先衰的中年男子跟在他一側(cè),滿臉愁苦,似是有什么郁結(jié)之事。
還有一個小和尚扛著一個威猛不凡的韋馱天檀木造像,跌跌撞撞地落在最后面,一溜小跑。
邊跑邊叫喚道:“道濟師叔,您老人家慢一點,志明快跟不上了!”
有那過往的行人見了就笑:“眾位,我瞧見過化緣和尚有拉大鎖的,有打木魚的,還沒見過扛著一個韋陀爺滿街亂跑的?!?p> 走在最前面的邋遢和尚聞言哈哈大笑:“你沒開眼,少說話,這是我們廟里在搬家。”
于是俱都哄笑起來,小和尚也漲紅了臉,唯獨那個中年男子沒多大反應(yīng),只是不時地唉聲嘆氣。
掌柜的見了那中年男子,心下一喜,回頭便叫道:“老白,你去把那三個人叫進來,額有話要問?!?p> 客棧跑堂聞言應(yīng)了一聲,立馬竄出門去,不多時就帶著三個人回了客棧。
邋遢和尚進了客棧就叫:“掌柜的,你家的燒雞來一只,和尚吃了就走?!?p> 這和尚也是熟客了,掌柜的見怪不怪,知道其人是個酒肉和尚,先是應(yīng)了一聲,示意跑堂去后廚下單,這才笑吟吟地看著中年男子道:
“董先生,不知您昨晚去哪里了,一宿沒回小店,我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p> 董士宏聞言勉強振作精神,答謝道:“勞煩佟掌柜掛念了,董某并無大礙,只是外出散心罷了?!?p> 掌柜的聞言點頭:“董先生沒事就好,您的行禮還在客房放著,沒人亂動。只不過,您當(dāng)初只付了三天的房錢,如今時限已超,您看,是不是先把房費結(jié)一下?”
“應(yīng)該的?!倍亢曜詿o不可地點了點頭,伸手向懷中掏去,接著身子一滯,扭頭看向了一旁的道濟。
今早他在樹林中上吊自縊時,已經(jīng)把身上所有散碎銀兩送給了道濟,眼下想要支付房費,卻是有心無力了。
面對董士宏的視線,道濟只是翻了個白眼,權(quán)當(dāng)做沒看見,自顧自地和一旁的白姓跑堂搭訕,試圖要幾杯酒來。
董士宏收回視線,苦笑道:“掌柜的可否寬容些許時日,董某最近有要事在身,暫時無法支付房費。若是掌柜不愿,董某可將行禮為質(zhì),抵押在掌柜的這里?!?p> 掌柜的眉頭擰在一起,打量了董士宏好一會,尤其是在對方衣衫上的臟污之處——上吊時蹭的——看了好幾遍,這才勉強答應(yīng)下來:
“我給董先生三天時間,三天之后要是還結(jié)不了房錢,那我也沒辦法了。畢竟小本生意?!?p> “佟掌柜仁慈?!倍亢陣@了一聲,要是三天之內(nèi)還找不到自己女兒下落的話,他也沒有活著的念頭了,區(qū)區(qū)房錢,自然不放在心上。
他朝著掌柜的拱了拱手,回過頭看向道濟:“道濟師父,我們什么時候去尋小女?”
道濟眼下咬著一塊燒雞,手里拿著酒壺,一旁的志明滿臉無奈與擔(dān)憂,聞言抬頭道:“你急什么?不急!安心在這里坐著,和尚自有謀算?!?p> 董士宏心中焦急,卻又不好催促太過。
如今他將尋找女兒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這個僧人身上,聞言只得在此苦捱,時不時起身離桌,在客棧內(nèi)來回踱步。
客棧掌柜的見狀心生疑惑,于是私底下向著志明小和尚打聽了來龍去脈,再看董士宏時便又多了幾分同情,搖著頭回柜臺后面去了。
她雖然有心幫忙,卻是無能為力,只能打定主意,這董士宏的房錢,大不了就免了罷。
待到道濟酒足飯飽,日已三竿時,客棧之外突然傳來吹吹打打之聲,似乎是哪家新人迎親,如今正打錢塘門外過。
道濟這才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招呼了董士宏和志明小和尚一聲,笑道:“走吧,帶你們?nèi)デ魄茻狒[?!?p> 于是三人出了客棧,只見一支迎親隊伍行在路上,一頂紅轎被簇擁在中央,周圍跟著兩個壓轎的,不斷的吸著煙袋,意為“接香火”。
董士宏見此心中一悲,喃喃道:“若是玉姐仍在我身邊,她八月初五的生人,今年也有十九了,怕是早該嫁人了。哪像這樣,父女難以團圓......”
道濟咂了咂嘴,沒有理他,看著志明道:“志明啊,你有沒有瞧見這隊伍哪里有問題?”
志明扛著韋馱像,努力望了幾眼,忽地疑惑道:“道濟師叔,我怎么沒見新郎官啊?”
道濟拍手笑道:“是極,迎親不見新郎,也沒有媒人或者小叔子,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志明還沒想明白,有那一旁看熱鬧的閑漢就笑道:“兩位師父還沒聽說呢?這是城內(nèi)太平街那個周財主,給他兒子娶妻沖喜呢!”
“沖喜?”志明聞言皺起了眉頭,“難怪新郎不見蹤影,想必是病重難起?”
“是,”那閑漢應(yīng)了一聲,“那周財主就這一個兒子,被疼愛得緊,二十一了也不曾定親??上蝗灰粓鲋夭∠聛?,大夫們都說是命不久矣,這才急忙忙找了一個女子娶回來沖喜?!?p> “這不是要守活寡?女方家里能同意?”有旁人插嘴道。
“嘿,聽說新娘是周財主向一個好友家里討的丫環(huán),姿容也算不錯,只可惜無父無母,幾兩銀子就應(yīng)下了?!?p> 道濟和尚搖了搖頭,拉了董士宏和志明一把:“志明把老韋扛著,我們?nèi)ツ侵茇斨骷依镆娨娛烂?!?p> 董士宏和志明被道濟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搞得摸不著頭腦,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行人追著迎親的隊伍,入了臨安城,來到太平街路北大門。
只見門口四棵龍爪槐樹,門里有幾塊匾,上寫“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義重鄉(xiāng)里”、“見義勇為”。
道濟笑了一聲,指著匾額道:“為了自家寶貝兒子,讓無辜姑娘去守活寡,這等人也配用這幾塊匾?志明,你去給我把這幾塊匾砸了!”
志明聞言一縮,低聲道:“師叔,這周財主也在廟里上過香,給自己兒子祈過福。我們這么干,怕不太好吧?”
“你怕了怎地?”道濟哼了一聲,看向董士宏,“老董,我也不瞞你,你女兒玉姐便是這家公子要娶的新娘。怎么樣,可敢把匾給我砸了?”
董士宏聞言一愣,看向道濟確認道:“此言當(dāng)真?”
道濟點頭道:“實在不假?!?p> 這未老先衰,兩鬢花白的男子當(dāng)即搶上前去,敢在迎親隊伍入門前大聲叫道:“玉姐!我的女兒,爹爹來找你了!”
周圍人正準(zhǔn)備過來驅(qū)趕他,忽然迎親隊伍一陣騷動,新娘子不知怎地闖出了轎子,一把扯下紅頭蓋,珠淚漣漣,撕心裂肺道:“爹——!”
于是一眾家丁都罷了手,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
有見機的連忙跑入府中,通知那周財主去了。
不多時,一個穿著寶藍色緙絲袍子,身高八尺,細腰乍背的老年男子走了出來,見狀道:“既是親家來訪,還請里面坐。”
董士宏心急與女兒相會,聞言便入了周府,道濟和志明兩個和尚跟在后面,那家丁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最后還是請示了老爺,這才放兩人一道入內(nèi)。
入了周府,來到了西配房第三間,卻是周財主閑居時待的小書房,也做待客之用。
中間擺著條案、八仙桌,兩旁兩把椅子,墻上掛在前朝的古舊字畫,也算清雅。
道濟、志明、董士宏落了座,周財主吩咐擺茶,見董士宏還是不斷看向房外,于是嘆了一聲,抱拳道:
“此事委屈賢弟了。若是賢弟不愿讓自家愛女跳這個火坑,我周景也就當(dāng)此事沒發(fā)生過,稍后就讓賢弟接了令愛離開?!?p> 眾人已經(jīng)序過了年齒,知道周財主姓周名景字望廉,今已是古稀之年,幾近長董士宏一輩,眼下還是看在玉姐的面上,才稱呼董士宏為賢弟的。
董士宏聞言稱謝道:“周老哥能理解自是最好,我和小女十年未見,今日乍喜相逢,自是不愿再讓她離開我身邊一步的?!?p> 周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突地嘆道:“賢弟父女重逢,得享天倫樂事,我卻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見到此景了?!?p> 董士宏見周景眼角眉梢都有郁色,像極了不久前的自己,于是出言道:
“周老哥為令郎娶妻沖喜,可是賢侄患了什么重病?”
周景搖頭道:“若只是患病還好,我周府人稱有百萬之富,有個諢號喚作周半城,什么病治不得?犬子是撞了妖物了!”
董士宏眼皮一跳,拿眼直睄道濟,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其人當(dāng)初說自己尋女一事中還有隱情,后來又回到靈隱寺請什么光濟禪師出手相助,下山降妖。
如今自己女兒已經(jīng)見到,莫非那降妖之事......
果不其然,道濟開口道:“老周啊,把你兒子的事說來聽聽,若真有妖孽弄事,我這就把它給辦了!”
周景見這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和尚口出狂言,不由看向董士宏道:“這位是?”
董士宏連忙道:“這位是靈隱寺的道濟師父。不久前我了無生念,準(zhǔn)備自縊一死了之,還是道濟師父將我救下,出言點化,指點我來貴府尋找小女,果然遂愿?!?p> 雖然道濟行事略顯瘋癲,但董士宏現(xiàn)在想來,卻覺得對方是大智若愚,于是言語間更加恭敬。
周景聞言半信半疑,他為自己兒子尋找結(jié)親對象,也是那日在友人家做客,被其支了一招,又見對方家里的丫鬟長得不錯,于是討了回來,權(quán)作結(jié)親對象。
畢竟此事不算光明正大,討個無甚背景的丫鬟給自己兒子沖喜,而非找什么正經(jīng)人家出身的女子結(jié)親,也算是留了點臉。
雖然此事大街小巷流傳甚廣,但那丫鬟的身世來歷,就連自己都不知道,道濟和尚卻能指點董士宏來此尋女。
想來確實有幾分能耐。
念及此處,老員外沉吟片刻,便道出了此中緣由。
周景之子喚作周志魁,今年二十有一,尚未有室,雖然容貌俊美,但每逢提親卻是高不成,低不就:小戶人家他看不起,官宦人家看不起他。
——“周半城”之名說得好聽,也不過是個捐了員外郎的財主罷了,擱在這陪都臨安中,其實并不算什么。
因此總未定親,周員外對此甚是擔(dān)憂。
最近周志魁忽然染病,在后花園書房調(diào)養(yǎng),請了許多醫(yī)家都說是陽氣虧損,遵照醫(yī)囑服藥便是。
但是吃藥又不見效,反而病情有愈演愈烈之勢,讓周員外多了幾分疑心。
心中煩悶之下,于是某天晚上挑了燈便往后花園去,看看兒子病體如何。
誰知他剛來到書齋門首就聽到屋中有男女歡笑之聲,于是周員外心中一動:
“這必是不開眼的婆子、丫鬟勾引我兒作那茍且之事,敗壞家風(fēng)!更加重了這孽子病情,委實該罰!”
于是心中一動,來到窗欞外將紙窗濕破,往里一看,正見到屋中順前檐炕上搭著小桌,一男一女在那里相擁私語。
周員外大怒之下就想沖進去揪了這女子出來,忽然對方把頭一偏。
“我就見斗大一個蛇頭對我吐了口信子,嘶嘶作響?!泵鎸Φ罎耍軉T外面色發(fā)白,握緊了扶手,“然后我兒忽然大叫一聲翻倒在地,我沖進去一看,那妖怪卻不見了蹤跡?!?p> 自那日起,周志魁便身染沉疴,臥床不起,一副藥石無靈的架勢。
而周員外惱怒孽子與妖物歡好之事,又終究心疼幼子,只得將此事隱瞞下來,暗中尋醫(yī)問藥。
“此中關(guān)乎我周府名聲,我倒也沒有外傳的想法,只是謊稱犬子得了重病,所以有人支招不如娶妻沖喜,沒曾想?yún)s是碰上了董兄尋女之事。
“其實我倒也沒有讓新娘為犬子耽擱一生的想法,只想著此法若不起效,偷偷將人放了便是......”
但歸根結(jié)底,是他兒子犯的孽,卻要一個姑娘家付出自身名節(jié),又恰被對方父親尋上門來......
周景自知理虧,說到一半搖了搖頭,閉口不言。
道濟見狀笑道:“看來你也是個明事理的,罷了,和尚就幫你一次,救了你這兒子,免得你日后再做出什么糊涂事來。”
“多謝大師?!?p> 周員外語調(diào)艱澀,眼中淚光隱隱,俯身拜了下去。
蓬萊靈海君
Ps:這段情節(jié)取自《濟公全傳》,只不過沒有娶妻沖喜這一回,是我將前七回的兩個情節(jié)縫到了一起......嗯,順便換換腦子,想一想斗破那邊該怎么寫。 另外,這一章用語受那種章回體小說影響挺深的,如果各位覺得不習(xí)慣,我后面試著改正一下 Ps2:感謝書友544455AF、一倉粟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