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凌深端坐在前,但眼里毫無高光,原本閃光的寶珠蒙上了一層灰塵,周圍吵吵嚷嚷,唯有她視若無睹,彷如一尊石像。
不該這樣的,師父愛人,她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林淵心里一陣慌亂,猛地從床上坐起。
“你醒了!”
林淵瞧去,是一個婦人。
“嗯,和我一起的其他人……”
“他們處理妖獸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神谷來了那么多怪物,現(xiàn)在修士們都跑來了,亂糟糟的……”
怪物?
林淵垂眸,想起上一次醒來之后沖出來的妖狼,王的死亡,給神谷的妖獸帶來了混亂。
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控制,其實先前已經(jīng)做了充足大地準備。
丁蘭朵早就安排好了士兵守住神谷各個村落,大妖以除,小怪雖多,但依舊可以控制,怎么就到了不可處理的地步?
不敢往后想,林淵連忙跑了下去,高美羅渾身是灰,正端著一碗水喝著,“師兄!你醒了,幸好沒事,身上的毒性已經(jīng)清除得差不多了?!?p> “師父呢?”林淵顧不得自己,想起夢中的場景,心頭一痛。
“被晚空帶走了,我就說誰能帶走師父呢,原來是那個妖物?!备呙懒_努著嘴,“他們都說妖物是師父放的,現(xiàn)在大家都在怪咱們?!?p> “晚空?”
“嗯!當時外面天動地裂的,晚空見狀就沖了進去,韓子敬說,他看起來有理智,不要擔心,他大概……不會害師父?!?p> 雖然這么說,但林淵并不放心,晚空是一個百年的妖物,師父雖說他有人性,但……五百年前的大蛇雖死,卻將滿身戾氣傳到了秘境中實驗的小蛇身上,這根源是否已經(jīng)清理完成,晚空是否會魔化?
“師兄呢!”
“在清理妖物,我剛回來?!备呙懒_看了一眼林淵,欲言又止,“師兄,你……”
“我知道了,碰到問題我會及時通知你,尋找?guī)煾傅氖戮徒唤o我?!?p> “煩請師兄務必,以個人安全為重,魘獸雖未親身到過現(xiàn)場,但也離它最近,它見了太陽,眼睛適應不了強光暈了過去,師兄帶上它,等醒來或許有特別的線索?!?p> “好!”林淵點頭,沒有多停留,去了院子抓住了被扔在一旁的小狐貍,拿著羅盤便只身前進。
周圍有不少修士,神谷大地突然涌現(xiàn)了這么多人,妖獸與人呈對立兩方,而如今兩方正焦灼著。
得知神谷妖獸逃竄,除了丁蘭朵的兵士,清河也派了不少人??磥恚w慧珍確實在里面推波助瀾。
林淵并沒有參與其中,羅盤并不穩(wěn)定,關于顧凌深的氣息極其微弱,他大致可以確定晚空一直在移動。林淵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倘若顧凌深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應該會很傷心。畢竟,是自己在這片陌生的大陸上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正是因為她,自己才能安然地生活著。
落日的余暉撒了下來,飄在這綠蔭之下,神谷因為修士的到來,沒了夜晚那一份獨有的寧靜。一群人或者圍成一堆烤著火,或者繼續(xù)捕殺妖物,很明顯,群妖已經(jīng)占了下風。
一整夜的奔波勞頓,林淵覺得口有些渴,頭也有些發(fā)昏,本就被瘴氣感染的身體更虛弱了幾分。
不遠處的湖水清澈,像是一面鏡子,倒映出神谷的樣子。林淵愣了愣,忽見羅盤轉得厲害,也直指那一處。
“師父!”
他心中雀躍,但并沒有莽著過去,自己不是晚空的對手,顧凌深又受了傷,倘若像上一次被發(fā)現(xiàn),他便只能束手無策。
他緩緩下落,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湖水中央泛著白光,在這片碧綠的水中格外明顯。
林淵并不熟悉這一處的地形,這里和外面不同,沒了吵嚷和人情事故,像是純潔無垢的白光,在閃耀著。
距離湖面中心還有一大段距離,但他并不敢放松警惕,晚空此人,并不像個被戾氣沾染百年的魔物,相反,他極其純粹,像是平靜的水,可以軟弱無骨,任由水上的生靈繁衍壯大,也可以剛硬無比,頃刻化作海中的巨鯨。顧凌深與晚空相遇不過半年,卻將其視為朋友,想要盡力讓他免除瘴氣的侵蝕。
林淵冷靜思考著,向旁邊的高山走去,站得高,看得遠,他不敢用自己的性命,顧凌深的安危當把柄。
盤腿相對而坐的兩人,與水面融為一體,安靜淡然,林淵甚至覺得,師父在和晚空只是普通的交流,可她明明受了那么重的傷。
*
一股強大的力量輸入體內,和自己的完全相沖,但執(zhí)拗地不肯放手。
顧凌深只覺得體內真氣流竄地厲害,一口鮮血噴薄而出,落在面前如玉的人身上。
“你,醒了!”晚空眼里一陣驚喜,伸手擦掉顧凌深嘴角的血。
“嗯,你在給我輸真氣?”顧凌深垂眸看著這位少年模樣的男子,不知蓋說什么,她與晚空所修之術完全相悖,自己的身體自然會承受不住。但她對晚空終究發(fā)不起脾氣,不知者無罪罷了,更何況……
顧凌深搖了搖頭,對方的眼睛過于懵懂無辜,像是一個孩子一樣。
“深深!”晚空欣喜地喚著她的名字,雙手捧著女子的臉,“我好喜歡你,現(xiàn)在,你和我,是一樣的了,可我……”
他頓了頓,有些不知所措,也止住了之后的話。
顧凌深也察覺到了其中的蹊蹺,初見晚空的時候,他便靜靜地坐在高潭之上,靜靜地享受著那一抹孤月。他也曾像自己出手,嫌棄自己擾了他的寧靜。
或者是敵逢對手的原因,他漸漸地放下警惕,愿意和自己說一些過去的事情,她才知道他是五百年前就出現(xiàn)了的人了。是神谷的瘴氣孕育了他,他是一個十足的妖,但比起其他的,他更為純粹,純粹到不能用妖來形容。
只是,和他一樣……
顧凌深想不通,有些迷茫地看著晚空,卻見對方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晚空,我好累!你說,我聽著?!鳖櫫枭罟膭钪?,人卻已經(jīng)靠在了他身上,像是相依在一起的戀人,親密無間。
晚空心里一陣恍然,“你,你被秘境的妖物感染,身上的……魔氣肆虐,所以……”男人咬著嘴唇,“深深,倘若我不救你,你只能死?!?p> 顧凌深一愣,運轉周身靈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力果然散失了不少,反倒多了一份強勁地與之對抗的力量。
她引以為傲的力量?。?p> 顧凌深嘆了口氣,難免有些可惜,“那以后就有的忙了,你說,我能不能清除這外來之力呢?”
“或許不能!”晚空笑了笑,竟是難得的說了一大串話,“在三百年前,我遇到過一個女修士,像你一樣,給我吃靈芝,可是后來,一個奇怪的老人呵斥住了她,還帶來了一大批修士毀了我的住宅,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姑娘了?!?p> “深深,我手上有不少鮮血,那些來傷我的人,都埋葬在了這片土地。”
晚空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著懷里的人,對方依舊靜靜地聽著,沒有多言。晚空眼睛一亮,沉寂已久的心瞬間活了過來,她信他。
“有的時候我也在想,如果可以像山間的野獸一樣奔跑,也很好,但我生來便是這個模樣,無法融入它們,它們也懼怕我。后來我也就放棄了,清潭之上的月亮很好看,有的時候是彎的,我會想著坐上去,雙腳喜愛天空上晃,有的時候是圓的,我仿佛能看到里面灰色的紋路,你說,那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或許,里面住著一位仙人,在注視著我們。”顧凌深回他,手卻把住了晚空的脈搏,今天的他很奇怪,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越來越微弱的心跳。
但這動作被晚空及時制止住了,他眨了眨眼睛,“我也是這么想的,太陽有的時候很熱,不舒服,但月亮,卻很溫柔,銀輝撒在水面上的時候,嗯,就像現(xiàn)在一樣?!?p> 顧凌深朝著他的視線看去,一輪圓月在灰白的天色中格外顯眼。
“我沒有經(jīng)歷過五百年前那場災難,但也偶爾聽說過幾句,我這一身的力量,或許就是拜它所賜?!蓖砜招α诵?,蒼白的臉色多了一份生機,“有的時候,我覺得這份力量很好,見到吵鬧的生靈時,可以把他們趕走,有的時候,又覺得很不好,像大多見過我的人一樣,排斥著我。所以,深深,不要怪我,見你這樣,我竟是出奇的開心,有你陪我,仿佛這一身力量也就不顯得那么骯臟。不過,這幾年,我還是交了不少朋友?!?p> 顧凌深一愣,使了些力氣,“你到底怎么了,告訴我?!?p> “我就是覺得你軟軟的,抱起來很舒服!”晚空低頭,輕輕吻著她的額頭,“瘴氣的來源不好清除,這一任宿主死去,他會尋找下一個,除非,宿主甘愿死去。深深,秘境里的巨蟒還是不服你啊,但我服!”
“不,不要!”心臟的跳動在那一刻靜止,顧凌深伸手抓住男人的手,卻只是一把空。
“不要愧疚,塵土中來,歸于塵土,是很好的歸宿,我很快樂?!?p> 如玉的面龐漸漸消失,像是瘴氣所塑造的男人一樣,來之如風,去之亦如風。手中的動作一直停留在原處,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抓不住那個人的衣袖。
夜已經(jīng)完全黑了,林淵早已看不清遠處的情況,但他知道,師父很安全。周圍傳來幾聲鳥叫,四周的寂靜漸漸被叫聲取代,平靜的湖面也泛起了波瀾,林淵沒有動,靜靜地聽著這蟲鳴鳥叫。心里是說不清的復雜,明明是戾氣滿身的晚空,卻能像清泉一般明澈,如水,似月。
*
過了許久,月亮已經(jīng)消失在漆黑的夜中,天色泛白,擾亂了湖面上人的心緒。
顧凌深仰頭看著天,嘴角扯出一抹笑,“謝謝你!晚空,我會很好的?!?p> 是的,她該帶著晚空的那一份期許,那一份寧靜,圓他數(shù)百年的夢。
女子踏光而過,林淵看著已經(jīng)離開的師父,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師父!”
“嗯?”顧凌深這才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徒弟,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你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
“請師父節(jié)哀?!?p> “嗯,我知道?!?p> 知道顧凌深心情低落,林淵也沒有繼續(xù)說什么,只靜靜地跟在她身后,陪著她。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他們,都需要一個消化的時間。
*
“聽說這些妖獸都是她引出來的?!庇腥酥钢櫫枭睿谝慌愿`竊私語。
“是無涯宮的那位顧長老嗎?”
“是?。 ?p> “可是聽說她靈力充沛,是天生的英才,怎么身上看著有股戾氣。”
“這倒也是,不過,這娘們長得……”
林淵皺著眉頭,前面走著的人卻依舊脊背挺直。
“不知道就閉嘴?!币宦暫浅鈴暮竺?zhèn)鱽恚櫫枭钔O虏阶?,看徒弟往那群人中走,“煩請不會說話就閉上嘴巴子。”
“呦!你誰呀!”
“修士們就這個樣子?”林淵冷笑,“不知你們除了多少魔,衛(wèi)了多少道?!?p> 那群人正被魔物追著跑,見林淵戳中了他們的痛點,惱羞成怒,一手揪住林淵的衣領,“再說一遍!”
“要打就打,費什么話!”林淵嘴角上揚,這微笑中帶著幾分寒意,他們只是半吊子的修士,肉搏起來竟也不是林淵的對手。
直到那群人盡數(shù)退去,林淵這才拍了下身上的泥土,準備往回走。卻見自己的師父正坐在高樹上看著他。
林淵有些窘迫,手摸了下紅腫的嘴角,“師……師父!”
“大打出手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看頭?!?p> “……”
見他不說話,顧凌深覺得無趣,從樹上跳了下來,“我沒事,這樣做有些幼稚了?!?p> “我……”確實有點幼稚,可他就是看不慣。
“但我心情確實好了許多,謝謝!”有人這么為自己出頭,她確實情緒緩和了不少,畢竟自己沒有錯,憑什么受人折辱。
見顧凌深心情好了不少,林淵也放下了心,“師父,他們說你身體……”
“被魔氣感染了,無礙?!?p> “……先回吧!”或許韓子敬有解決的辦法。
前面的男人加快了腳步,顧凌深心頭一暖,跟了上去。
*
路程很遠,顧凌深抱著有些累的阿虎,慢悠悠地往前走。
“好心人,賞口吃的?!币粋€老人砰地從草叢離鉆了出來,抱住了顧凌深的腿。
他們一路跋涉,路上的吃食都是靠打點獵物隨便烤著點,身上更是什么物資都沒有帶,“小淵,我們烤得那些給他?!?p> 林淵點頭,拿出了一大部分,他急著回去給顧凌深治病,況且?guī)煾改樕畹煤堋?p> 老人見林淵從荷葉里掏出大半只雞,連忙伸手搶過,但他并未起身,鬼哭狼嚎,“恩人啊,這些不夠吶,我一個老頭子,真沒有能力抓獵物。”
“……”林淵皺眉,還是將剩下的給了老人,“附近的居民呢?”
“他……年輕的跟著一位修士去了清河,說要修仙,只剩老人了,我們那已經(jīng)有人奄奄一息了?!?p> 修士?清河!顧凌深皺著眉頭,“帶我去村里看看?!?p> 林淵并未阻止,也跟了上去,以他對顧凌深的了解,肯定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可這件事,極有可能與無涯宮相關,倘若不去看,顧凌深肯定也不會放心。但他還是忍不住提醒,“師父,你注意身體。”
“羅里吧嗦!”顧凌深笑,與老人一起前行。
一番交談,原來那修士也是神谷異變之時來的,看來,這次瘴氣的解除,對于無燈來說,并非全是壞處。
得了顧凌深的燒雞,老人對她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整個人難得的有了生機,“以前神谷僻靜,我們一群人就報團取暖,組成了這個苦樂村,年輕人白天就出門打獵,晚上就在家里,因為人少,大家就一起分著,日子也算過得去,可是,現(xiàn)在沒了他們,我們這些老弱病殘……”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那些修士還不如不來的好?!崩先嗽捳Z剛落,見顧凌深也是個修士,連忙轉了話語,“當然也得看人,你們就是好人?!?p> “很快,瘴氣就會慢慢消散,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鳖櫫枭畎参恐先?。但對方并沒有回他,只嘆了口氣,慢悠悠地往前走。
村子確實很小,但頗為講究得寫了苦樂二字在一塊石頭上。
見林淵盯著石頭看,老人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頭,“儀式感多少得有點,這兩字好寫,也有點味道,所以就起這個名字了。”
“這是你寫的?”
“是啊!”老人挺著胸,之前的落魄瞬間消失了不少,“我家流離漂泊了許久,唯一的家傳寶貝就是圖書,不得不說,確實有幾分道理,但到我這紙面已經(jīng)殘缺了不少,所以看的時候也是一知半解?!?p> “慢慢來,不著急,改日我給你送幾本來!”林淵附和著。
“別!有這錢,不如送點吃的?!崩先诵α诵?,又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