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被風吹去了八月的草原,蒙古包外,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地。
今年的年中會議公司定在內(nèi)蒙舉辦。會議結(jié)束后,同事們一起在草原上住了兩天。
剛到草原的那天晚上,獨具特色的烤全羊驚艷了來自五湖四海的食客,這是草原最隆重的禮遇。不能僅僅用“好吃”來形容這一餐,它更像是一個神秘的儀式一樣,讓人滿懷虔誠地用心品味草原的風味。
晚飯過后,一群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圍著篝火唱著歌。公司總裁老趙,心心念念就想放個天燈,在草地上擺弄了半天,天燈還是沒有升起來。幾個同事見狀也跟著緊張地捏了一把汗,仿佛這個年中會議是否圓滿,全指望著這個天燈能不能徐徐升起。
廣東人講究,凡事圖個吉利。這幾年公司業(yè)績蒸蒸日上,老趙心里高興,放個天燈祈福,請老天爺保佑公司業(yè)績長青。打造一家百年企業(yè),是老趙放不下的夙愿。
當初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兄弟,老張走了,閉眼的時候,老趙在病床前陪著。老張是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他沒有上過大學,但是膽識過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精明老道。公司第一批客戶,都是老張喝酒喝出來的。公司上市的那一年,老張查出肝癌晚期,臨走的時候,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微微張著嘴巴艱難地說:“老趙,公司一定要做下去……咱們說好了……要做一……家……‘百年企業(yè)’?!?p> 此刻,老趙還在堅持搗鼓著天燈,一個中年大叔的倔強有時候也很可愛,但是看著讓人心疼。林夏和幾個同事趕緊上前幫忙。眾人拾柴火焰高,終于,天燈升起來了!在草原的夜空上,升騰,閃耀。
老趙的臉上,些許激動,說不出口的高興和滿腔的暢快。
篝火晚會到了高潮,老趙也在人群中,卸下凡俗的羈絆,像孩子一樣的唱著,跳著。
草原上的夜是一片空曠和遼闊的深藍色,滿天閃爍的繁星,讓人忍不住想著要去摘一顆,送給喜歡的人。
深夜,林夏摸著路回到了蒙古包,那個晚上她在夢里看到了林峰,策馬奔騰,那少年的模樣,不問春風,多么恣意盎然,多么瀟灑自由。
清晨,不遠處的牧羊人趕著羊群在水洼邊悠閑地漫步。草原上的空氣是清涼的,略微夾雜著青草的味道,深呼氣,全身的通透。
走出蒙古包,林夏沿著周圍的小路散步。一片片野花簇擁著爭相怒放,淡紫色的,黃色的,粉色的,很是嬌艷欲滴。
微風拂過花叢,一陣清冷,從鼻腔里穿過,直達心底的豁達和開闊。那花兒的清香,輕撫臉頰和每一根發(fā)絲,在風中飛去遠方。
同事路過,喊著林夏一起吃早餐。
在草原的清晨,能吃上一口燒麥,是很幸運的事情。那一口勁道里夾著軟糯的滋味,最是讓人難忘。
回到市區(qū)的時候,林夏跟著同事去了大昭寺。
寺廟里莊嚴肅穆,每一棵樹,每一片屋瓦,都仿佛是遺落在凡間的星宿,帶著些許神秘的氣息。菩薩和神像大多正襟危坐,慈祥的微笑,讓人總是猜不透神仙們都在想啥。也有看起來兇神惡煞的神像,大概是驅(qū)趕惡靈的神君。
這樣看來,是不是在佛陀的世界里,也有“以善致善,以惡制惡”的禪意。但世界終究還是善多過惡,心里有一念善根,這世上總歸是會少一分惡果。惡,是黑色的,僵硬的,讓人心生恐懼,總要遠離處之;善,會讓人變得柔軟,親近,所以古人有云:上善若水,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在佛堂外面有一個攤位,擺放著各種玉器瑪瑙制作的飾品。往來的香客用心挑一個喜歡的,廟里的僧人念著經(jīng)文開光,香客虔誠地叩謝菩薩和佛祖,添些香火,神靈的護佑便永久藏在這件飾品上,一生守護它的主人。把吉祥和祝福送給最親的人,是再好不過的心意。林夏在佛堂前許了愿,給姐妹們每個人一份守護一生的禮物。
最后一天晚上,在市區(qū)的酒店里刷網(wǎng)頁。打開校友網(wǎng),無意間,林夏看到了林峰在草原上訓練的照片。
一個星期前,林峰所在的部隊在距離這片草原不遠的駐地特訓,林夏來的那天,林峰的部隊剛剛返回BJ。
林夏一下子崩潰了,無盡地思念和眼淚交織在一起,窗外的霓虹燈和來來往往的車燈,一起模糊在視線里,她的世界仿佛坍塌了一樣。
錯過。
是草原的花兒,暗香浮動,從你張開的臂膀間溜走。
錯過。
是草原的風,微風拂過每一棵青草,從你矯健的足尖吹走。
我路過你走過的地方。
在你未曾察覺的時刻。
仿佛時光輪回。
你的微笑在陽光中閃著光。
如同秋天的露水。
一片楓葉落下,映紅了大地。
一絲紅偷偷藏在露水中間。
露水紅顏。
在時光里絕美,而后消散在宇宙的空曠里。
我來過。
我走過。
在你的世界里,終究沒了痕跡。
在我的世界里,永遠刻骨銘心。
除了林夏,學姐和姐夫們都是一家公司的。再后來,學姐們認真地談起了戀愛,誰也不記得還有上大學這回事兒。
只有林夏一個單身狗,每次飯桌上總要嘮叨一會兒:“天地良心,你們說說,你們這都是啥人,把我騙去考大學,說好了一起上學的,結(jié)果呢?等我考上了,你們這一個個又不上學了,排著隊都去談戀愛了,太不像話了!”學姐們壞笑著,互相勸著,青學姐說:“要不我們也幫你找一個?!?p> “就是,就是,”隊長和穎學姐附和著。
林夏白眼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拼寫了一個字:“guning!”
青學姐總是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也總會在前面點醒還傻乎乎地跟在隊伍最后面的小學妹。
一次周末聚餐,青學姐拉著林夏,語重心長地說:“林夏,我們幾個從老家一起來濱海,該看的,也看了。該玩兒的,也玩兒了。該見識的,也都差不多了。在濱海安家談何容易,將來,我們終究是要回老家定居的。但是我們不放心你,你自己要多想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提前規(guī)劃好,有不清楚的,多問問我們?!?p> 三年以后,林夏本科畢業(yè)的時候,學姐們陸續(xù)排著隊結(jié)婚,生娃,回老家。
宋小穎是四個姐妹中,第一個回林城老家定居的。
哎呀,永遠跟不上組織的步伐,而且差距越來越遠。學姐們離開濱海以后,林夏常常一個人傻坐在陽臺上發(fā)呆。偶爾自嘲,偶爾傻笑。只是,姐們兒再聚,又是猴年馬月了。
太舍不得了,那些在一起沒心沒肺的日子。
太舍不得了,那時候我們多么快樂,多么自由。
想起來,一切還好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一樣。之后的周末,林夏常常感到孤獨,歇斯底里地孤獨。
從公司辭職的第二天,林夏收拾好行李,下午的航班,準備回林城。
坐在飛機上,心里五味雜陳,思緒萬千。在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xù)的那天,林夏走到肖宇辦公桌前,特意跟肖宇握手道別。林夏心里說不出來的苦澀和難受,她不敢直視肖宇的眼睛,她怕自己忍不住哭了。
林夏走后,肖宇坐在辦公桌前,久久地看著電腦上的設(shè)計圖發(fā)呆,眼睛紅腫著,他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表白,從此便深深地留在了心底,他祝福林夏,一切都好。
后來聽說,肖宇經(jīng)老鄉(xiāng)介紹,認識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家鄉(xiāng)姑娘,結(jié)婚生子,日子也算過得美滿。
飛機停在林城國際機場,走出機場大樓,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連空氣都是久違的清涼。
幾個月的霧霾天剛過,淺藍色的天空中偶爾散落的幾片云朵,不經(jīng)意地伸展著。
這次回家,林夏并沒有告訴父母,想著等一切安排妥當了,再回家報到。
一個星期前林夏寄回林城的行李,算著時間,這幾天就到穎學姐的家。
林夏托了行李箱,跟著大巴車奔跑在去市中心的路上。
宋小穎的家位于市中心的一個城中村,再過半年,距離這個城中村不遠的小區(qū),他們新買的房子就要交房了。一家人臨時租住在城中村,先湊活著過渡下。
老公郭曉北工作已經(jīng)步入正軌,婆婆從江西老家搬到林城來照顧孫子,日子也算井然有序。
宋小穎剛出月子不久,生了一個胖乎乎的弟弟。家里的活兒基本都是婆婆前后張羅著,她暫時還不能干重活兒,至少得再過一個月以后,等身體恢復得徹底了再說。
知道林夏要回來了,宋小穎心里高興地不知道該忙些啥。著急忙慌地給姑姑打了一個電話,說是一個好朋友要回來,托了姑姑幫忙租一間房。在林夏回來林城的前一天,租住的房子,穎學姐已經(jīng)安排妥當。
雖說自己有了寶寶,但是林夏這個小學妹好像是她的另一個大孩子,總是不大讓人放心。
林夏按照短信地址,終于找到了位于城中村一個巷子角落的民房。開門的是穎學姐的婆婆,老太太身材高挑,笑容慈祥。林夏禮貌地問好。
看見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老太太說不出地喜歡。
“你就是林夏吧,天天聽我們家小穎念叨,本人更漂亮??爝M來,快進來!”老太太熱情地招呼著。
宋小穎剛剛給兒子喂過奶,坐在床邊哄著寶寶睡覺。一臉疲憊的樣子,眼窩深陷,瘦弱的模樣更顯單薄。
聽著客廳熟悉的聲音,宋小穎輕輕地下了床。走到房間門口,看見熟悉的小姐妹,久違地擁抱,兩個人忍不住紅了眼圈。
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普通民房,一樓的位置,房間里略顯晦暗和潮濕。白天忙得時候,屋子里開著燈才能看得清楚。老太太一輩子節(jié)儉慣了,平常沒事兒的時候,舍不得開燈。常常漆黑的屋子和宋小穎因為睡眠不足的煩躁,偶爾婆媳倆免不了拌嘴。
客廳里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個桌椅板凳,宋小穎房間的床邊,順著墻腳立著一個四開門看不出顏色的舊衣柜,沒有其他再多余的家具了。
幾年不見,兩個姐妹坐在一起仍有說不完的話。林夏看著睡熟的弟弟,滿滿地欣喜和疼愛。她在弟弟的枕頭邊,輕輕地放了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包,當做給弟弟見面禮。
宋小穎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的幸福溢滿了清瘦的臉頰。情不自禁地調(diào)侃著:“哎呀,我們林夏還知道這個講究。不錯,不錯,長大了?!?p> 林夏說:“等弟弟長大了,請告訴他叫我姐姐,不準叫阿姨??!”
宋小穎接著說:“這個都可以,你真行,我服了?!?p> 林夏一臉正經(jīng)地說“本來就是,當仁不讓。其他兩位學姐,煩請一并通知哈弟弟們?!?p> 兩個姐妹還有在一旁忙碌的老太太笑得四仰八叉的,一屋子的歡聲笑語。
宋小穎已經(jīng)不記得,家里多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老太太打趣著:“原來是姐姐回來了?!?p> 是的,姐姐回來了。
那天中午,是宋小穎在月子后第一次下廚,她給林夏做了一桌子的好吃的。尤其是那盤蒸菜餅,筷子夾起來一塊飄著青草味的菜餅,沾著酸酸辣辣的料汁兒,哎呀,整個人都活了一樣。
多少年了,就惦記著這一口。林夏想起來第一次吃菜餅,還是小時候媽媽做的菜餅。味道也是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宋小穎其實比林夏還小一歲,林夏上學晚,中間還留級了。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宋小穎小時候,家里并不富裕。也是每天放學后,背著書包先幫家里干活,到了晚上回到家才有時間寫作業(yè)。
宋小穎父母后來開了小超市,兩口子幾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這個超市,沒日沒夜地守著小超市的生意。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三個孩子都在上學,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都要花錢。不拼命,由不得自己。
和林夏一樣,宋小穎也是被奶奶從小帶大的孩子。心里總是跟著奶奶更親一些,和母親的溝通很少。母親反而更像是朋友,或者又不是朋友,朋友是會常常交心的,宋小穎和母親很少談心,甚至幾乎沒有。
只要奶奶在家,回到家里,心里總是踏實的。
走到家門口,第一聲喊的,總是奶奶。
奶奶做飯,奶奶洗衣服,奶奶照顧著,陪著,哪哪都是幸福的。
比起來林夏,宋小穎又是幸運的。奶奶走的時候,她就陪在身邊。在奶奶彌留之際,陪著奶奶走完了最后的日子。
在宋小穎的心里,她的前半生沒有遺憾。
吃過飯,宋小穎帶著林夏去了附近的一條巷子。
姑姑在一家民房的門口站著。這是一位40歲左右的中年女人,短發(fā),穿著修身的皮夾克和長褲,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干練的氣質(zhì)。
看見姑姑,宋小穎站著老遠就打招呼。林夏也跟著宋小穎喊著姑姑。
上大學那會兒,林夏常常聽宋小穎提起姑姑。說起姑姑來,宋小穎的臉上滿是幸福的模樣。小時候,爸爸媽媽常常不在家,宋小穎第一次來例假的時候,正好姑姑來家里做客??匆娦⊙绢^害怕地不知所措,姑姑趕忙安慰著:“這是好朋友來了,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并在村里就近的商店買了衛(wèi)生棉,幫著宋小穎換了干凈的衣服。
上大學了,宋小穎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姑姑每年都會給小侄女添置幾件衣服。宋小穎第一套運動裝就是姑姑買的,那是她畢業(yè)之前穿過的最貴的衣服。
林夏也穿過那件衣服,是一套黑色的運動服。很酷。
看著面前的兩個可人兒,姑姑喜笑顏開。熱情地和兩個丫頭聊起來,邊走邊說。
給林夏租的這家民房,看著要比周圍的房子蓋得晚一些,至少有7分新的樣子。
走進去是一個大院子,4層樓,林夏的房間在三樓拐角的位置。
這是一間帶洗手間的房子,里面相對寬敞。有一扇靠著過道的窗戶,總是不方便拉開簾子的,屋里的采光不太好。
房租一個月300塊,包水費,電費用多少算多少,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電表。
房間里面干凈整潔,墻腳整齊地堆放著林夏從濱海寄回來的幾個紙箱,顯然是姑姑和穎學姐提前收拾好了。
這樣的環(huán)境,對于現(xiàn)在的林夏來說,已經(jīng)是相當好了。
放下行李箱,送走了姑姑,林夏和穎學姐回到房間。拆開一個紙箱子,里面裝著被褥。不一會兒,床鋪也算收拾妥當。
算著時間,弟弟該醒來了。林夏又送穎學姐下了樓。
站在大門口,宋小穎千叮嚀萬囑咐:“有事兒打電話,缺啥跟我說。我就在旁邊,說話的功夫就到。對了,晚上來家里吃飯,你姐夫去BJ出差了,今晚你先住我家,咱們說說話?!?p> 林夏心里說不出的感激,一股溫暖的熱流,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zhuǎn)。
那天晚上,林夏和穎學姐聊到了大半夜,實在困了,才睡著了。
沒一會兒功夫,弟弟又哭了,他又餓了。
自打有了孩子,宋小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每天晚上,每過兩個小時都要醒來給孩子喂奶。
宋小穎疲憊地爬起來,嫻熟地給孩子喂奶。
林夏被弟弟的哭聲吵醒了,干脆坐起來陪著穎學姐聊天。
“天呢,你這咋能睡個好覺,這小家伙吃飽了一會兒又餓了。難怪你黑眼圈重的,太心疼你了,”林夏心疼地說。
宋小穎小聲說:“沒辦法,你弟弟要吃飯。等他長大了,我也就變老了。”
林夏打趣說:“要是他長大了不孝順,看我怎么揍他?!?p> 宋小穎若有所思地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誰都一樣,咱們都是這么長大的......”
那一晚,林夏也跟著穎學姐熬了一個晚上。
對于宋小穎來說,她已經(jīng)漫漫地習慣了母親這個角色和這個角色所必須要承受和付出的。
當初回林城,是宋小穎提出來的,老公也跟著她在林城落戶。婆家還有一個小姑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公公婆婆賣了江西老宅的房子,湊了一些錢,在林城全款給孩子們買了一套新房。計劃著將來,老兩口也跟著兒子在林城養(yǎng)老。
回來林城之前,宋小穎的老公已經(jīng)找好了一個對口的工作,就是常常要去出差,一走就是半個月,好在薪水還不錯。新房看著日子也快到了交房的時間。懷胎十月,7斤重的大胖小子。自己忙不過來,婆婆幫著一塊兒照看,總是松快了不少。
宋小穎對眼前的生活應(yīng)該是滿意的。這是她在濱海的時候,就憧憬了很久的美好未來。
然而,真正過上了當初設(shè)想的生活,心里仿佛總覺著缺少了什么。到底缺少了啥,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
一個星期以后,林夏在林城找了一份工作,薪水當然是跟濱海沒法比的,養(yǎng)活自己吃飽穿暖,勉強還行。
城中村的好處就是,吃飯生活不成問題,甚至更方便。出了家門口拐彎就是一條長長的主干道。兩邊商鋪林立,各種小飯館一家挨著一家。
每天早上7:00到晚上12:00,整條街人來人往。趕上每個月的十五,老遠來趕集的小販和逛熱鬧的人,還算寬闊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比起來在濱海的生活,這里煙火氣十足。
陜西人豪爽,在飯桌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大碗的油潑面,大蒜放在桌上隨便吃。一碗面吃進肚子里,實在豪爽,對咱陜西人的脾氣。
砂鍋麻舍,甭管是三鮮的,還是麻辣的,味道絕對正宗。爽口的泡菜,小店老板免費管夠。
到了林城,不吃上一碗羊肉泡饃,就不算回家了。自己個兒掰好饃,湯底熬得恰到火候,清香撲鼻。再端上來,湯清饃香,上面蓋著三片切得均勻的羊肉,撒上切碎的香菜和蒜苗。一口糖蒜,一口泡饃,用陜西話講:“聊咋咧!”
一頓飯花不了七八塊錢,一個星期不重樣,心滿意足地吃得飽飽的。
這樣的氣派,比得上在BJ出差那年吃過的王府井美食街。
那是林夏第一次一個人去BJ出差,白天早早地忙完了工作。太陽還沒有落山,看著時間尚早,背著包就去了天安門廣場旁邊的中山公園。
10月的BJ,秋高氣爽,沁人心脾。公園坐落在廣場的角落,那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走進公園里面,綠樹掩映,亭臺樓閣,水榭花池。偶遇國旗護衛(wèi)隊的幾名戰(zhàn)士,林夏終于還是沒有鼓起勇氣去打個招呼,要個簽名。
沿著公園里一條長長的河道小路,林夏走了很久。七拐八繞的,一路走到了王府井,餓得前胸貼后背。
夜色已經(jīng)深沉,眼前一片高樓林立,燈火輝煌。
有趣的是,不遠處一條長長的燈籠街,人聲鼎沸,熱氣騰騰。美食的香味在大街上飄散著,引來一群又一群饑腸轆轆的食客。
林夏趕忙地從包里拿出來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一路小跑,就到了美食街。
清燉羊肚,爆炒餅,煎餅馃子,糖葫蘆......林夏從街頭一直吃到了街尾,撐得實在走不動了。時不時打個響嗝,心滿意足地回酒店了。
關(guān)于BJ,王府井的美食街,多少年以后,林夏每每想來,總是念念不忘。
沒想到,在老家林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中村,這樣華麗麗的場景,每天都能遇見。
宋小穎拉著林夏,在街上看見什么都覺得新奇好看。看見喜歡的衣服,不過幾十塊錢,就是舍不得買一件給自己。
用宋小穎的話說:“結(jié)婚以前,想買啥買啥,想吃啥吃啥,自己掙錢自己花,老娘多有底氣。結(jié)婚以后,啥都不一樣了,就是買雙襪子都得問問是不是打折,不打折的,絕對不買?!?p> 林夏在一邊聽著,逗得直樂呵。
回來的這段時間,熟悉的人,熟悉的鄉(xiāng)音,久違的滿足和平靜。
安頓好一切,林夏終于回家了。
家里還是幾年前她離開的樣子,唯一改變的,是爸爸媽媽變老了。一樣花白的頭發(fā),佝僂著腰,說話也不大利索了,眼神中,些許遲疑和憂愁。
林夏看著年老的父母,心里難過地說不出話。
聽說女兒辭了濱海的工作,爸爸氣得直哆嗦。媽媽抹著眼淚,做好了飯。林夏吃過飯,便回了林城。
臨走的時候,她塞給媽媽一些錢,轉(zhuǎn)身紅著眼圈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年了都沒有回過家,回來了,在家里也沒有住一晚上。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里冰冷的氣氛。心想著,等自己在林城混出個名堂了,再回家解釋也不遲?,F(xiàn)在說什么,爸爸媽媽也不會理解。她飄得太累了,需要給自己一些時間一點點療傷。
11月的林城,天灰蒙蒙的。西北風呼嘯著,馬路兩邊的樹干在風中站立得直挺挺的。
天冷得直叫人骨頭酸疼,手只能放在兜里,拿出來就仿佛要被凍掉了似的。
灰色的呢子外套,里面穿著母親在很多年前織的紅毛衣,林夏腳步輕快,趕著去上班。
沒走多遠,額頭和鼻尖上竟然出汗了。
林夏考上高中的那年秋天,母親熬了幾個晚上給女兒趕制了一件紅毛衣,像一個儀式一樣,仔細地包好了,給女兒帶上。
林夏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母親又熬了幾個晚上,再次像儀式一樣,更加仔細地包好了,給女兒裝在包里。布滿繭子的雙手,不經(jīng)意地顫抖著。
去濱海工作的時候,林夏特意帶上了最新的一件紅毛衣,另一件認真地收拾好,放在家里自己房間的衣柜。
帶著母親織的紅毛衣,走多遠,都不會怕冷。
只是濱海一年四季都好像只有夏天,冬天不過兩個星期就過去了。紅毛衣暫時沒有展示的機會,在箱子里一放就是好幾年,顏色和剛來濱海的時候一樣新,一樣鮮艷。
紅毛衣從林城到濱海,轉(zhuǎn)了大半個中國,又回到了林城。鮮艷的棗紅色,穿在林夏身上,更是漂亮。這個冬天即使沒有華貴的羽絨服,只要有這件紅毛衣,心里都是暖融融的。
新工作本身沒有多累,就是費時間,一周上六天班,每個星期只能休息一天。
部門經(jīng)理給林夏安排了教習師父,是一個和林夏年齡相仿的姑娘。半個月的培訓,手把手帶著林夏熟悉業(yè)務(wù)。師父說話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俏皮可愛,業(yè)務(wù)技術(shù)也是一等一的拔尖兒。
每到下午茶的時間,常有隔壁辦公室過來串門的。順便看看這個新來的漂亮同事,免不了幾句插葷的玩笑。師父總能擋在林夏前面,三言兩語幾句俏皮話,一把給那些人撅回去。那些人也從來不會生氣,照舊過來串門兒湊熱鬧。
辦公室里幾乎每個人都是慢悠悠的,飄著,恍惚著,下班前10分鐘,廁所門口總要排著長隊。
行政部的經(jīng)理張姐,對林夏這個見過一些世面卻熱情禮貌的小丫頭很是喜歡。中午吃飯的時候,常常拉著林夏去公司附近的小餐館一塊兒吃飯。
張姐有一個女兒,在長沙念書。本科畢業(yè)后,姑娘不想回家,自己報了本校的研究生,繼續(xù)讀書深造。張姐和老伴兒想著等女兒畢業(yè)以后,在女兒生活的城市,最好就在女兒家小區(qū)的隔壁棟買一套房子,陪著女兒一起生活。
合適的距離,互相不打擾,還能偶爾幫忙照顧女兒的生活。
看著眼前乖巧的姑娘,張姐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免不了說起了掏心窩的話。一來二去,林夏和張姐竟然成了忘年交。
這家公司經(jīng)營著林城當?shù)匾粋€連鎖超市,老板就是林城本地人,為人謙和,低調(diào)。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整整一層樓的辦公區(qū),竟然沒有一個清潔工。
兩個廁所和辦公室的清潔工作在行政部有條不紊地安排下,每天排好值班表,全體員工4個人兩組,輪班值日。
林夏也是破天荒地頭一次在公司打掃廁所,她內(nèi)心深處,藏著別人不易察覺的驕傲和不服輸。
同事們都很幫忙,最臟最累的活兒搶著幫林夏分擔,想著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小丫頭,別讓咱公司的企業(yè)文化給嚇跑了。
后來林夏跟自己較勁兒,別人能做,我為什么就不能做了,就是打掃廁所,咱也得是干得最漂亮的一個。
多么有趣,這就是生活。
同組的一個姑娘嚷嚷著:“這是誰呀,用過的紙亂扔,也不知道珍惜別人的勞動成果?!?p> 隔壁同樣做清潔的小伙子扯著嗓子喊:“別讓我知道,誰在廁所抽煙咧,這么多煙頭,拉出去,直接罰掃一個星期的廁所,慣哈窩慫樣子?!?p> 廁所里也能這樣熱鬧,可愛的同事們。
北方的冬天,氣候分外干燥。
沒過多久,林夏十個手指頭都裂了細長的口子。輕輕一碰,鉆心地疼。
一個周末,林夏買了些母親愛吃的零食回家了。
看著女兒十個手指頭纏著創(chuàng)可貼,母親心疼地在一旁偷偷地抹著眼淚。
林夏看見了,安慰著說:“媽,我現(xiàn)在新工作都挺好的,同事們也很好,公司領(lǐng)導上周還跟我說好好干,年后給漲工資。”
“只要你不覺得委屈,你爸遲早會理解你的,”母親低聲說著,眼睛里閃著淚花,臉上是溫柔地微笑。
其實,林夏心里多少個不適應(yīng)。畢業(yè)后就去了濱海,在濱海步入職場,也是濱海教會了她如何在職場里生存。她已經(jīng)習慣了快節(jié)奏的城市生活,沒有太多不必要的人情世故,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但是老家不一樣,枝枝蔓蔓,各種人情要打點。同事之間,說著客氣的場面話,私底下各種利益關(guān)系。互相盤算著誰家里的誰誰誰又在哪哪哪兒高干,往后孩子上學找工作辦個事兒,誰誰誰的七大姑八大姨能不能幫上忙......林夏雖說交際能力還過得去,但是一下子涌過來這么多雞毛蒜皮和理不清的市井煙火,加上嚴重不適應(yīng)的干燥氣候,她在內(nèi)心開始醞釀著。
這樣一直到過年前,林夏終于跟公司提了辭職。
部門領(lǐng)導和張姐再三挽留,林夏千恩萬謝,但是心意已決。
打從第一次看見這丫頭,張姐心里明鏡一樣,這姑娘在這里做不久。她想來的時候,再苦她都能堅持,她想走的時候,任誰說什么她也不會留。
張姐叮囑著林夏:“回林城了,有事兒記得給姐打個電話!”
“好!”
兩個忘年老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過完年,宋小穎給林夏定了一張回濱海的機票。林夏口袋里一分錢也沒有,銀行卡上不超過10塊錢。
堂哥開著車把林夏送到了機場,父親那天沒有送林夏。
母親站在家門口,兩行熱淚滾滾而下,目送坐在車里的女兒離開了村口,直到看不見了。
飛機在濱海機場落地的那一刻,林夏的心也跟著活了一樣:“回家了,我自己的家?!?p> 漂泊多年,林夏常常自我調(diào)侃:“我是一顆蒲公英,飛到哪里,那里就是我的家?!?p> 畢業(yè)之后的第一個城市,在很大程度上,也會慢慢地影響和改變著一個人對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城市的氣質(zhì)也深深地扎根在這城市里的人心里,骨髓和血液里。
于是,從這個城市出發(fā),不管走多遠,骨子里都刻著來時的那個城市特有的印記和氣質(zhì)。只有在離開之后,你才會感覺到它原來的樣子。
重回濱海,熟悉的高樓大廈,熟悉的車水馬龍。時間和流動的空氣,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快速地流轉(zhuǎn),霓虹閃爍。
好在公交卡和信用卡都能用,這對于此刻身無分文的林夏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這一次林夏沒有在郊區(qū)安家,她在市區(qū)租了一間合租房。租房和吃飯,都是靠著這張信用卡支撐著。
半個月以后,在樓下小賣部的門口,林夏接到了公司HR的電話。
面試順利結(jié)束,市場部專員,轉(zhuǎn)正后工資每月4000元,試用期3個月。
部門主管把林夏帶到了一個倉庫門口,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打開門,里面各種廢棄的桌椅和堆得滿屋子的資料和紙箱,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塵在上面蓋得嚴嚴實實的......
后來的三個月,林夏就是在這間倉庫中度過的。
三個月以后,主管再次來到倉庫的時候,各種辦公物資分門別類,在倉庫里擺放得井然有序。廢棄的物資已經(jīng)交給行政部處理。
林夏呈給主管一份打印好的清單,上面清楚地記錄著這間倉庫里大大小小各種物料的類別、規(guī)格和數(shù)量。
在整理倉庫的時候,林夏順便看了這些宣傳物資的內(nèi)容。從規(guī)格、排版到文案創(chuàng)意,林夏仔仔細細地翻閱著,也從物料上,慢慢地了解了公司的業(yè)務(wù)及產(chǎn)品線情況。
這是一家專注教育領(lǐng)域的公司,老板是海歸。公司創(chuàng)建至今不過3年,在全國三線以上城市都有分公司或者辦事處,市場份額還在不斷地急速擴張。
半年以后,林夏提交了一份關(guān)于如何規(guī)范和改進公司宣傳物料的報告,這份報告詳細地闡述了從文案創(chuàng)意、印刷規(guī)范和物料管理方方面面的流程規(guī)劃和執(zhí)行細則。
瞬間在整個銷售部炸鍋了。
后來的時間,林夏一個市場部專員,帶著公司十幾個事業(yè)部的市場團隊,做培訓,跑印刷廠。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套體系化的物料管理規(guī)范和專業(yè)管理團隊順利交接給公司專管的部門。
這是公司創(chuàng)建至今,破天荒地由一個不起眼的市場專員,獨立主導的公司級項目,并且成績斐然。
物料工作交接以后,市場部主管王姐安排林夏負責公司的展會和市場宣傳工作。這些工作林夏在上一家工作已經(jīng)做得頗有成績。
熟悉了新公司的業(yè)務(wù)和市場情況,林夏手上的工作很快也做得得心應(yīng)手。
沒過多久,公司由于極速擴張,資金鏈斷裂。
每月1500塊的房租,加上生活費等各種瑣碎的,每月還要往家里寄錢。沒有存款的林夏,再次靠著信用卡度日,生活很快陷入了困境。
想著公司情況總會好轉(zhuǎn)的,咬咬牙就過去了。于是,林夏沒有和其他同事一樣,趕緊找好下家就跑。
工作之余,不再有學姐們陪伴的日子,林夏心里越發(fā)地孤單,她想起了韓老師。
那時候還在林城,大學畢業(yè)前夕辯論協(xié)會的最后一次聚餐。分開的時候,老韓回頭看著林夏說:“林夏,如果有一天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的時候,就去看書?!?p> 之后在濱海的這幾年,林夏幾乎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在圖書館度過。
直到一年后李維的出現(xiàn),打破了林夏原本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