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風(fēng)很大,呼呼地刮著,推著海浪不停地拍打著岸邊,發(fā)出了洶涌的濤聲。
這里不是碼頭,船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錨在海里,把貨從車上裝到船上需要在海中涉水走一段距離。接應(yīng)人員和曲文魁、大壯一起踩著刺骨的海水把藥材送到了船上。
接應(yīng)人員臨走前囑咐曲文魁:此行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如果遇到危險,盡量聽船老大的。他們告訴曲文魁:船老大姓傅叫傅旅寧,常年行走于旅順與寧海之間,人很牢靠。
接應(yīng)人員走了,曲文魁把大車交給了大壯,讓大壯趕回去。大壯想去,可是爭執(zhí)不過曲文魁,就心事重重地趕著車走了,曲文魁趟著海水回到了船上。
這是一個雙層單桅船,船不大,底倉裝滿了藥材,甲板上堆滿了漁具。船上有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因為天黑,看不清他倆真切的模樣?!袄喜褪歉德脤幜恕?,曲文魁想。船老大過來輕聲問道:“東家,可以開船了吧?”
曲文魁立在搖搖晃晃的船上,望著遠(yuǎn)處黑漆漆的無邊無際的大海,聽著拍岸的濤聲,心里多少有些茫然的感覺:自己雖然經(jīng)常坐船,可是在這樣的黑夜里坐船還是頭一次,在這樣大風(fēng)的天氣里坐船也是頭一次,要走如此遠(yuǎn)的路程更是頭一次,心里實在沒底。曲文魁禁不住想到:此行究竟有多少困難和風(fēng)險在等著自己?
船老大在一旁等著曲文魁回話,曲文魁回過神來,沉了沉氣,說道:“大伯,出發(fā)吧?!?p> “好勒!”老伯爽快地應(yīng)了一聲,和兒子一起拔錨升帆,把船駛離了岸邊。今天刮的是西北風(fēng),逆風(fēng)行駛,船老大的兒子站在船頭,不停地?fù)u著擼,調(diào)整著船的行駛方向。
曲文魁坐在船上,大風(fēng)刮來,感覺寒風(fēng)刺骨,便縮成了一團(tuán)。船老大看船行駛平穩(wěn)了,拿了酒葫蘆過來,遞給了曲文魁。自己在旁邊坐下了,抽出了煙袋,然后拿帽子遮著,點著了慢慢悠悠地吸著。曲文魁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辣得皺了眉頭,趕緊還給了傅老伯。
海上風(fēng)浪很大,船搖晃得厲害,曲文魁感覺如同坐在秋千上,一會兒上去,一會兒下來,頭暈暈乎乎的。傅老伯見狀,怕曲文魁不放心,告訴曲文魁:他在這條線上跑了有三十多年了,海流、暗礁、潮汐熟得很,雖然風(fēng)浪很大,可是安全沒有問題。曲文魁見老伯如此說了,也就放心了。曲文魁看自己也幫不上忙,就找了個避風(fēng)的地方,蜷縮在一起閉上了眼睛,雖然睡不著,總比睜著眼好受些。
唐繼業(yè)本想著借傅知州的手抓了唐青山和唐繼文,然后讓自己人把麻姑山一帶的藥材抓在手里。不料,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還因此得罪了傅知州,被傅知州臭罵了一通。眼看著酒井要的藥材沒法提供,唐繼業(yè)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實在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只好找酒井商量,是不是解除雙方的合作關(guān)系。
酒井搖著頭說道:“你我是朋友,合作來日方長,不在于一時一地。”
酒井說:最近,戰(zhàn)事越來越緊張,前線軍需供應(yīng)吃緊,急需大量騾子用來運送軍用物資,需要大量的人員挖戰(zhàn)壕、修地堡、搶運軍工器材、清理戰(zhàn)場等等。酒井讓唐繼業(yè)盡快募集人員和騾子,運到前線。
唐繼業(yè)當(dāng)時頭就大了,說道:“酒井先生,我們中國有句俗語:買賣不懂行,好比瞎子撞南墻。本人做了半輩子的生意,買賣過的東西不少,唯有人和牲口從來沒有買賣過,自己實在無能為力?!?p> 酒井當(dāng)時就生氣了,拿出了合約告訴唐繼業(yè),如果做不到,雙方可以解除合約,可是得按照合同賠款。唐繼業(yè)冷汗流了下來,思索再三,表示可以替酒井買騾子,但是募集人員這樣的事情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的。酒井罵了聲“八嘎!”,當(dāng)即從外面闖進(jìn)來五六個拿著棍子的壯漢,唐繼業(yè)嚇得腿當(dāng)時就軟了,表示自己回去再考慮考慮。
唐繼業(yè)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里,唐萬財見父親有異,過來詢問,唐繼業(yè)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唐萬財。唐萬財沉吟片刻說道:“爹,買賣都是人做的,只要有利可圖,什么樣的買賣不是買賣?”
唐繼業(yè)嘆了一口氣,說道:“牲口買賣好說,就算做不好,頂多賠錢。可人的買賣,那是刀頭上舔血,豈是我等買賣人做的?”
“爹,你不是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只要有錢賺,買賣就能做?!?p> 唐萬財問唐繼業(yè),“爹,酒井報價是多少?”
“一個人七個大洋,一頭騾子也是七個大洋?!?p> “一頭騾子七個大洋比市價略高點,一個整裝勞力七個大洋價格就低了。”唐萬財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說道:“有了。爹,咱們到市面上買騾子,保證不愁買。然后告訴賣家,咱們只用半年,半年之后如果誰還想要,還可以領(lǐng)回去。不過有個條件,誰的牲口誰牽著?!?p> 唐繼業(yè)搖了搖頭,說道:“不可,你騙得過初一騙不過十五。到時人死了或是騾子還不回去,我們還不得被人吃了?!?p> 唐萬財言道:“這種事情我們不能出面。買賣人口這種事情得讓給黃愣子來辦。”唐萬財把自己的打算詳細(xì)說了,唐繼業(yè)雖然不情愿,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便點頭同意了。
晚上,唐萬財在翠仙閣宴請黃愣子。黃愣子聽說唐家大少爺有請,當(dāng)即屁顛兒屁顛兒地來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黃愣子借著酒意說道:“少東家不會無緣無故請我喝酒吧?”
唐萬財回道:“什么都瞞不過黃大哥。確實有一宗大買賣,是往旅順口走的。”
“打??!打?。 秉S愣子伸出手阻止唐萬財繼續(xù)說下去,“唐老弟可能有所不知,我黃愣子的規(guī)矩是只做女人生意,不做男人生意?!?p> “黃大哥,小弟聽說過了,你已經(jīng)推辭了好幾起這樣的生意,你的規(guī)矩誰人敢破。我找你還真不是男人生意,是騾馬生意?!碧迫f財告訴黃愣子:日本人要運一批貨,需要一批騾子,運過幾次貨之后,騾子就沒用了,如果有人愿意一同前往出夫牽騾趕馬,活干完了騾子還可以牽回來,對方不收分文。如果賣騾子的人不愿一同前往,日本人會在當(dāng)?shù)毓腿?,騾子用過之后誰出夫歸誰。
唐萬財說道:“黃大哥,一頭騾子日本人出價六元,只用半年,只要愿意出工,半年之后還是自己的。出工也不是白出工,一個工日本人再給四個大洋。兩者相加,這就是十個大洋。可到了市面上,你去租騾子,用不了三個大洋;找人出半年工,最多也是三個大洋。兩者相加,也就是六個大洋。里里外外,一來二去,一頭騾子一個人一下子就可以凈賺四個大洋;你要是找來一百匹騾子一百個人,就可以凈賺四百個大洋。這樣的買賣幾年遇不到,干與不干全在你?!?p> 黃愣子瞇縫著眼睛,猶疑道:“這么好的買賣,少東家怎么不干?”
“黃大哥,實不相瞞,對我來說,比這掙錢的買賣我有好幾個。你沒看到嗎,最近市面上藥價暴漲,我做藥材生意還顧不過來呢?!?p> “是這么個理兒?!秉S愣子端起酒杯說道:“這個買賣我接了?!?p> 唐萬財也端起了酒杯,說道:“黃大哥,發(fā)財了,別忘了我?!?p> 兩個酒杯碰到了一起,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
曲文魁在海上搖晃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船泊在了一個叫北隍城島的小島避風(fēng)處。這是位于煙臺與旅順中間位置的一個島嶼,對面不遠(yuǎn)處就是旅順港。傅老伯告訴曲文魁,離海島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日本人和俄國人的交戰(zhàn)區(qū)。海上不時有日俄兩國的巡邏船和偵察船出現(xiàn),一旦遇上,恐有性命之憂,只能在這里等到天色暗些再前往旅順。如果一切順利,到達(dá)旅順口后天正好黑了下來。等貨卸了下來,還要趁著夜色脫離危險海域。所以,到達(dá)旅順口的時間早不得,也晚不得。
傅老伯和兒子泊好了船,一起上了岸,找了一個避風(fēng)的地方點燃了紙和香,然后朝向北方磕頭。傅老伯和兒子忙完了這些,回到了船上,曲文魁問道:“傅老伯何以在此祭奠故人?”
傅老伯言道:“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元旦,這兩天只有這會兒在陸地,其他時間都在船上。所以,抓緊時間給逝去的親人燒刀紙。”
曲文魁又問:“傅老伯是寧海人,何以面北磕頭?”
傅老伯長嘆一聲,說道:“東家有所不知,我本是旅順人,我爹也是跑船的,常年往來在旅順和寧海之間,所以給我取名旅寧。我子承父業(yè)也干上了這行。十年前,日本人占領(lǐng)了旅順,把旅順口的人全都?xì)⒘恕N业母改傅苄謨?nèi)人全都死了。只有這個兒子隨我在外面跑船,撿了一條命。旅順沒法呆了,就遷移到了寧海?!?p> 曲文魁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傅老伯,我也給您的亡親送點紙錢吧?!闭f完,默默地拿了紙到岸上,傅老伯和兒子傅平跟著下了船。三人一起把紙燒了,曲文魁面北給傅老伯的家人磕了三個頭,傅老伯和兒子照禮儀跪在了旁邊。
風(fēng)呼呼地刮著,紙錢化成了灰,隨風(fēng)在空中打著旋兒地飄,一路飄向了北方。那里,十年前不知有多少冤死的亡魂無歸無依;如今,戰(zhàn)事又起,又不知要有多少冤死的亡魂。曲文魁心沉沉的,暗暗禱告老天保佑平安把藥材送到對岸,讓百姓多一分救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