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庵堂和早膳
密印寺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寺院,堯山花鼓祖師爺和尚秀才曾經(jīng)的庇護所,坐落在群山懷抱之中,離堯山村不到20里山路,勉強能夠通行農(nóng)用手扶拖拉機。
那一日半晚,毓秀站在父親蕭永和的墳頭,右手高指著東北方向講:“那里就是密印寺,你們有種就跟著我去。”
講完,拔腳就走。
“瘋妹子,越勸你越來勁是嗎?”民安恨得牙癢癢,可不是今日才有的恨,這恨在心里蟄伏了足足有兩年多了:“當(dāng)年你從堯山縣二中不辭而別,今日你又一意孤行,完全沒有把我蕭民安放在眼里,你走,你走,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
“毓秀,你不能去當(dāng)女和尚啊……”
蕭二丫痛心疾首地高喊。
她是蕭民安請來的幫工,任務(wù)是勸蕭毓秀不要在守在他爸的墳頭,尤其是不能結(jié)廬守墓3年,哪里料到她不來還好,來了得到的是一個完全相反的結(jié)果,這是她始料不及的……
這個蕭毓秀啊,還是原來的蕭毓秀嗎?穿衣打扮不是原來的蕭毓秀,脾氣性格也不是原來的蕭毓秀……聽噠講,她是為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生離開縣二中的,還跟縣長的女兒扯三角關(guān)系。在堯山村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到花花世界就不曉得自己是哪根蔥,一肚子都是紅薯屎哩,你以為你是哪個……蕭二丫越想越生氣,恨不得在蕭毓秀的額頭和后背各貼一張符咒,讓蕭毓秀乖乖地聽任自己擺布!
“你來攪和么子……”
蕭毓秀拔弄開攔在自己面前的蕭二丫,心想蕭民安不了解我,你蕭二丫也不了解我嗎,你覺得我有臉面對時香翁媽與桂花媽嗎?不孝之女,不孝之女……
毓秀頭也不回地往前沖,從筆架山的山腰插過去就是新橋,再行10里就是溈山,密印寺就坐落在溈山的山腰,不遠!她像一只生氣的母雞般叫喊:“有種你們就跟著,一輩子都跟著!”
走得那個快,簡直超過了綁上全部4只甲馬的神行太保戴宗。
民安與二丫本想不管蕭毓秀,但怎么可能狠得下這個心呢?相對苦笑,氣喘吁吁地跟在毓秀的身后。10里路下來,一個跑掉了一只鞋,一個摔破了膝蓋。
眼瞧著民安與二丫這兩條尾巴是甩不掉的了,毓秀決定停下來等他們,同時像長途奔襲作戰(zhàn)的指揮官般豪情萬丈地指點著璀璨的星空講:“除非是天上的神仙,就你們想拉我回去,沒門兒!”
“沒門兒”這個詞她特意拖長尾音,很有一點講話常常帶著京片子的蕭小姐的味道,她很喜歡自己有這種味道。
蕭二丫一看到毓秀停下來,像得了敕令一般一屁股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我的個嬸嬸,能不能留下二丫一條小命,瞧在我倆一起長大的份上?”
這話矛盾了,既然是嬸嬸,怎么又一起長大呢,并且按輩分來講,她們就是姐妹啊!蕭二丫的母親是蕭毓秀的親姑姑……
蕭毓秀倒沒有注意蕭二丫講的話矛盾不矛盾,只覺得蕭二丫這人自從當(dāng)上神婆后就不太夠意思,自己把心心愛愛的老麻雀都貢獻給蕭二丫的“神婆”事業(yè)了,蕭二丫還自覺自愿地當(dāng)蕭民安的幫兇,是真姐妹就陪我結(jié)廬守墓?。∠氲竭@里毓秀冷笑著講:“蕭二丫,你到底幫哪一個呢,是我還是那個小人?”
毓秀指點星空的手指戳著民安的背影。
民安正往回走去幫蕭二丫揀跑掉的鞋子,背影就像一掛衣裳,影影綽綽地飄來飄去。毓秀突然間覺得蕭民安不像人,像鬼。難怪他從小到大跟自己過不去,他是一個結(jié)筋鬼……
“我雖然是他喊過來的,但我?guī)偷氖悄?。世界上沒有后悔藥!”
蕭二丫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是嘛,但我有必要后悔嗎?”
毓秀簡直就在咬牙切齒。
“你會后悔的!你不可能不后悔,本來有著大好前程,是我們堯山村女子的驕傲!你跟我不一樣,我的一輩子就這樣了,但你的一輩子才剛剛開始!”
蕭二丫苦口婆心。
“你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嗎,么子叫做一輩子就這樣了……”毓秀倒是覺得蕭二丫將來會后悔得不得了,前途光明的大好歲月就停留在扮演神婆這個角色上:“蕭二丫啊蕭二丫,不跟我去南海也就罷了,還這么早就把自己給嫁了,像蕭愛國這樣的人物,南海遍地都是……”
“那都是別人的,只有蕭愛國是我的!”蕭二丫狐疑地抬起頭來:“么子,你講你帶我去南海,那現(xiàn)在我們就去南海……”
“我不去,我當(dāng)和尚……”繞了一大圈,蕭毓秀還是釘梆硬的這一句話。
密印寺大門緊閉。
聽附近的村民講,只有一名居士看守寺院,原來的香火鼎盛不過是一段殘存的記憶片段,旁邊的庵堂倒有幾位老尼,不妨去那里試一試。
毓秀很快就找到了庵堂。斷墻殘垣之中搭建了幾間茅屋,看上去人跡罕至,卻有一樹梅花,點亮了整座院落,令人莫名的心痛且幸福著。走近了看,干凈整潔的幾間草堂,正中間的這間供奉著如來佛祖和觀世音菩薩,門敞開著,香煙裊裊,很有生氣的樣子。毓秀喊了一聲師傅,卻從偏房轉(zhuǎn)出一個面皮細嫩白凈的女子,看上去年紀(jì)比自己略大些,身材勻稱,面貌姣好,不像是山野村姑……
“你是……”
女子退回了一步,羞澀地問道。
“師傅……”
毓秀不管不顧地往磚地上跪?qū)⑾氯ァ?p> “我不是師傅……”女子亂搖著手,慌張地喊:“師傅,你快出來啊……”
隨著喊聲出來一個中年尼姑,光頭,體態(tài)輕盈,一邊扣對襟青布袍子一邊問:“小蕓,慌里慌張的卻是為何?”早看見跪在佛堂的毓秀,心里明白了一切,故作冷淡地講:“施主前來上香來得好早,這還不到6點……”
“我們是從堯山趕過來上頭柱香的……”
民安搶先回答,一邊拉扯毓秀。
“小女子求師傅收留……”毓秀知道師傅才是管事的人,抱住師傅的兩腿說:“師傅不收留,小女子不起來……”
“這是講哪里話,我們這不是寺院,只是一個小小的庵堂,大家自愿地來自愿地散,不傳承衣缽……”
尼姑已經(jīng)扣好衣裳,腰挺得筆直,臉上雖然祥和,卻有一種凜然的氣質(zhì)。
“收得她,怎么就收不得我……”
毓秀指著小蕓,抬起頭目光很犀利地望著師傅。
“她來治病……”
中年尼姑根本就不接觸毓秀的目光。
“那我也來治病……”
毓秀機靈地回答。
“你哪里有病……”民安不懂味地講:“要有病也是這里有病……”示意自己的腦袋。
他沒有注意到年輕女子小蕓的表情有所變化,紅通通的臉“唰”地就變白了,牙齒咬緊下嘴唇。尼姑回頭看了小蕓一眼,女子的表情瞬間恢復(fù)正常。
“我們這兒不是醫(yī)院,病了應(yīng)該去醫(yī)院……”尼姑有些不悅,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眼民安,見他是一個學(xué)生伢子,沒有講么子。
“我的病只有師傅治得……”
毓秀講完這一句話,拜伏在地,再也不肯動彈。
中年尼姑不曉得講么子才好,小蕓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人,超出了她的認(rèn)知范圍……
“秀妹子啊……”
民安喊毓秀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
他的心里只覺得尷尬,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尷尬過,哪怕自己丟丑,最多拍自己一巴掌,不會覺得無地自容……現(xiàn)在的他覺得無地自容,一大清早的,撞開庵堂的院門,莽撞地闖進來,一進來就磕頭,就講自己有病,看來毓秀她是真的有病……
“堯山村的蕭二翁媽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吧……”
關(guān)鍵時刻蕭二丫發(fā)聲了,第一時間搬出了蕭二翁媽。
“沒聽人講過……”尼姑搖著頭,臉上依舊祥和:“我們剛用過早膳,還剩下一點,如果不嫌棄我去端出來給你們吃……”
“沒有聽人講過蕭二翁媽的鼎鼎大名,怎么會呢……”
蕭二丫呢喃著,小臉漲得通紅。
她沒有料到離開堯山村不到20里地的地方,就沒有人認(rèn)識蕭二翁媽。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蕭二翁媽那是空前絕后、名揚萬里的人物,在釋、道兩界都是非同一般的存在。
“等著吧……”
尼姑轉(zhuǎn)過了身子,去右邊偏屋端早膳去了。
“讓一讓!”
小蕓在佛堂呆立了一會兒,找出一把笤帚,開始打掃衛(wèi)生。
大凡有生人在打掃衛(wèi)生,這意思很明顯:趕客!
“蕭毓秀,我們走!”
蕭二丫講完,帶頭出了佛堂。
她很敏感,面子上掛不住,算起來她蕭二丫是堯山村有頭有臉的人物,任何人見了她都客客氣氣,走路的給她讓路,講話的不敢高聲,已經(jīng)嚴(yán)重不適應(yīng)不受人待見的場合。
“我們走!”
民安第二個出來。
“你們走好……”
毓秀沒有跟出來。
蕭二丫、蕭民安在村里亂走了一氣,碰到一位面善的村婦討了一碗熱茶。蕭二丫帶了錢,要村婦給他們煎3個荷包蛋。村婦摸了摸放雞蛋的壇子,只剩下兩個雞蛋。蕭二丫付了錢,端著兩個荷包蛋去庵堂。
蕭民安饑腸轆轆地跟著:“怎么我就沒有……怎么我就沒有……”
蕭二丫回答:“我自己也沒有呷哩!”
“你們兩個女的是想把我餓死吧!”
民安覺得兩腿酥軟無力,簡直邁不動步子。
這會兒佛堂里坐了好幾個人,都是光頭尼姑,正敲木魚念經(jīng),中年尼姑和年輕女子小蕓也坐在其中。
蕭二丫與民安找了好幾遍,沒有在佛堂見到蕭毓秀的身影。
念經(jīng)文用的是女低音,起起伏伏的,聽起來覺得暖洋洋的,好像這個大冬天不再冷了。
蕭二丫在想何時陳阿公那邊她也引進如此美妙好聽的佛號呢?自己得招幾個人一起去唱,感染力會更強些,南岳圣帝和土地老公陳阿公也是神仙啊,當(dāng)?shù)闷鹎f嚴(yán)肅穆的儀式……
民安的腦袋里全都是蕭二丫手里端的荷包蛋,真想一把搶過來一回倒進嘴里,管他娘的,圇吞進肚子再講……早飯不曉得到哪里去呷,堯山鎮(zhèn)上也才兩家飯鋪,三、兩個賣炒油坨、蔥油粑粑的零食挑子……口水長流……猛然間醒來,吸溜一嘴口水。
中年尼姑望著民安講:“她在偏屋早膳,你們也去……”講罷,善意地微微笑了一笑。
“有這么好的事……”
蕭民安朝偏屋奔去。
在他的心里,蕭二丫手里的荷包蛋是靠不住的,不如聽中年尼姑的去喝一些可以照見人影的稀飯,如果有糖包子那就更好……上一回呷糖包子是一萬年以前的事了……他聽時香翁媽講過,廟里的和尚只呷糖包子,不呷肉包子。
毓秀正蹴在土灶前,“稀里呼喇”、有滋有味,正大快朵頤。果然就有照見人影的稀飯,然后就是老玉米棒子和放得包漿的紅薯,至于糖包子,估計還在堯山鎮(zhèn)上的包子鋪里睡覺……
玉米棒子咬不動,稀飯那不是飯實際上就是水,米湯水,過了冬的蒸紅薯味道特別好,甜的像蜜……
等蕭民安“稀里呼喇”呷完,抬頭一望,碗里的荷包蛋還剩下一個,瞄著蕭二丫與毓秀正聊天沒有注意他,兩指一夾就到了嘴里……
“你呷吧,呷完了早點投胎……”
蕭二丫忿忿不平地講。
“就只有你呷得……”
蕭民安不服氣。
“另外一個是我呷噠……”
毓秀打了一個飽嗝。
“和尚不是不呷葷的嘛……”
蕭民安不相信蕭二丫如此崇高偉大。
“和尚唯一能呷的葷就是雞蛋……”
蕭毓秀說。
蕭民安的話倒提醒了蕭毓秀,當(dāng)尼姑前要不要先去呷一頓葷呢?以后再也冇得機會呷葷,會忘記葷的味道……
這里講的葷當(dāng)然不是雞蛋這樣的小葷,而是整只豬整只羊那樣的大葷……
“幸虧還可以呷小葷……”
她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