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伯華猶豫了一下，擺擺手道：“白猿乃是套用越女劍之典故，姑娘何必認(rèn)真？”
燕疏云見他分明是搪塞，想起十一年前那場慘變，不由悲從心起，眼中泛起淚花：
“那道長這拳法卻從何而來？此事與家父下落相關(guān)，還請務(wù)必告知。若得指點(diǎn)，感激不盡。”
陶伯華看了燕疏云的悲戚情狀，似乎也覺不忍，沉吟了半晌：
“姑娘若定要知道，那貧道便如實(shí)相告。我這拳法確是八年前山中一白猿所授。不僅如此這白猿方才還在這里，走了沒多久?！?p> 燕疏云倏然色變，想起襄王嶺上那頭白猿，難道那就是……，她有些不敢想象。
陶伯華看燕疏云臉上神情，結(jié)合自己所知，已把情形猜了個七八分，安慰道：
“燕姑娘不必太過傷心，令尊雖寄形骸于白猿，卻靈明未失，這軀殼皮相何必看得太重？”
燕疏云淚水漣漣，拭淚道：
“家父已成炁妖，若是父女相遇，非但不能相認(rèn)，反要……”
陶伯華搖手：
“姑娘此言差矣，令尊可不是炁妖?！?p> 燕疏云愕然：
“十一年前，我親眼目睹他練功入魔，炁變行兇，后逃進(jìn)深山，不知所蹤，如今又是白猿之身，如何不是炁妖？”
陶伯華沉吟了片刻：“令師沒有和你說過，這炁變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燕疏云不知他此問何意，遲疑道：
“說過啊，家?guī)熣f得挺詳細(xì)的。說修煉真炁，內(nèi)力超出一定程度，便是逆天行事，定會走火入魔，發(fā)生炁變。人若沒死，為炁靈。若人死了，真炁轉(zhuǎn)移至其他動物身上，則為炁妖。但無論炁靈、炁妖，都視人命如草芥?！?p> 說到這里，她看了一眼陶伯華。陶伯華不動聲色：
“姑娘，請繼續(xù)說?！?p> 燕疏云猶豫了一下，繼續(xù)道：
“不瞞道長。家?guī)煴阍H歷炁變，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炁靈，號稱蒲衣子。后來機(jī)緣湊巧，又逆轉(zhuǎn)回來，只是內(nèi)力全失。他深知炁變之可怕，炁妖炁靈壯大之勢若不能扭轉(zhuǎn)，則人間大劫難逃。這才創(chuàng)立乾誅閣，以翦除炁靈炁妖為己任。
“只是如今武林，離開內(nèi)力，寸步難行，要想消滅炁靈，炁妖，乃至那些癡迷不悟，甘為炁靈走狗的武人，又非得有深厚內(nèi)力，充沛真炁不可。這原是極矛盾之事。
“家?guī)熯@才鉆研十年，創(chuàng)立陛淵落花訣，既可讓修煉者內(nèi)力在短時間內(nèi)提升至頗高，又可在內(nèi)力越界時自動封禁，杜絕炁變之可能。他多方尋覓之下，也只找到了我和師妹適合練這功。只是單憑陛淵落花訣終究難成大事。師父偶然間得知一個天大的秘密，卻知可以借助陛淵落花訣之第三重，和三柄烜刀，獲得無內(nèi)力而能誅殺炁靈之力。這便是我此行之使命?！?p> 陶伯華聽到這里，捋須頷首：
“尊師看來并未把炁變之秘全盤告訴你們，他終究還有所顧慮。”
燕疏云愕然：“道長此言是何意？”
“姑娘可知，炁究竟是什么？”
“炁便是炁，又會是什么？”燕疏云有些疑惑，她看了一眼陶伯華笑而不語的表情，又遲疑道：
“若按一般說法，那便是天地間的靈氣，通過打坐運(yùn)息，聚集吸收于體內(nèi)，強(qiáng)健身體，增大力量，提升武學(xué)招式威力，化柔為堅(jiān)，能使人輕身飛騰等等?！?p> 陶伯華搖搖頭。
燕疏云沉吟道：
“聽說過去仙界與人間通道未絕時，修煉真炁，可以升仙。所以修仙之人，又稱為煉炁士。隔絕之后，再修煉真炁，超過一定程度，就只能成妖入魔。當(dāng)然，這也只是傳說罷了。畢竟誰都沒真見過仙人?！?p> 陶伯華還是搖搖頭，燕疏云瞪大眼睛，有些不滿：
“道長不必賣關(guān)子，還請直說吧?！?p> 陶伯華正色道：
“姑娘所說，自然也不能說全錯，只是都并非回答炁究竟是什么。
“試想，若炁僅僅是天地間共有之靈氣，何以不同人修煉的真炁，并不能互融共通，異種真炁入體，反而會痛苦難當(dāng)，甚至真炁在體內(nèi)沖突導(dǎo)致斃命呢？”
燕疏云若有所思，點(diǎn)點(diǎn)頭道：“嗯，確實(shí)如此?！?p> 隨即又搖頭：
“不過，武林中不是也有什么引星大法，可以吸人內(nèi)力。又有內(nèi)力傳輸之法，常聽聞有某某世外高手將畢生內(nèi)力都傳輸給年輕小子，使其一夜之間躋身高手之列。聽得北宋有一出身少林的青年和尚虛筠，便是得姑射派掌門無町畦傳以畢生功力，而躍居頂尖。”
陶伯華搖頭：
“那所謂引星大法，恰恰不能避免異種真炁在體內(nèi)反噬之害，只不過勉強(qiáng)壓制，修習(xí)此法者，雖短時間內(nèi)可獲取大量真炁，但未達(dá)炁變程度，就有真炁噬體之禍，不得善終。
“至于傳輸內(nèi)力，那多是要先將受傳輸者固有真炁化解驅(qū)除，再不然受炁者需提前練有某種可化解異種真炁的心訣，方可施為?！?p> 燕疏云恍然：“原來如此。”
陶伯華繼續(xù)道：
“不僅如此，姑娘可曾想過武林拼斗之后通常所謂真炁消耗，耗損的究竟是什么？果是真炁本身么？那和內(nèi)力傳輸之后的真炁損耗相比，區(qū)別何在？”
燕疏云沉吟道：
“通常拼斗之后的真炁損耗，只要休息一兩天，便可恢復(fù)過來。若是內(nèi)力傳輸轉(zhuǎn)送給另一個人，卻是真炁永久性降低，除非再重新修煉增加內(nèi)力，但耗費(fèi)時間卻頗巨?！?p> 陶伯華擊掌道：
“正是如此，拼斗損耗的并非炁本身！而傳贈內(nèi)力或者被吸走內(nèi)力，才是炁本體的減少?！?p> 燕疏云疑惑道：“那又如何呢？”
陶伯華道：
“姑娘難道不覺得，這炁很像是一種活物么？讓馬拉東西，利用的是馬的力氣。時間久了，馬力衰竭，就拉不動了。休息好了，又能恢復(fù)如常。不同的馬之間也會咬撞踢斗?！?p> 燕疏云瞪大眼睛：“炁是活物？”
陶伯華點(diǎn)點(diǎn)頭：
“炁能蓄積吸收彌漫天地間的力勢，不同炁之間又會排異拒斥。炁寄于人身，得人吐納修煉而滋養(yǎng)壯大，又能為人所用，初時，只覺其利，不覺其弊。內(nèi)力由弱至強(qiáng)，炁體亦由小至大。
“若長至人體無法承載，或改換宿主，爆體而出，轉(zhuǎn)而寄生于豺狼虎豹，獅象猿猴之屬；或如蛹化蝶，升級形態(tài)。這便是所謂炁變。
“人若患蟲病，那蟲子幼卵到了人之五臟六腑，或在腸，或在肺，甚而在人之腦髓，受人精氣滋養(yǎng)，越長越大，最后破腸而出，或食人腦髓，使人瘋癲癡呆，這炁也正是如此?！?p> 燕疏云沉默半晌，才道：
“炁既是活物，可有智識？還是真如蛔蟲一般的蠢物？”
陶伯華頷首：
“姑娘能有此問，亦可算有慧根，關(guān)鍵正在于此。炁比蟲病為害更烈，正在于有智識，能憶能思。
“炁變后果情形之不同，也多在于炁之意識與其宿主意識之關(guān)系。我方才說你父炁變之后并非炁妖也正在于此?！?p> 燕疏云動容道：“敢問其詳？”
陶伯華便詳盡敘述起來，炁變一共五種情形：
這第一種情形，炁體之意識與宿主完全隔絕。炁變之后，真炁爆體而出，宿主死亡，真炁另投禽獸乃至樹植為宿主，則為炁妖。
第二種情形，若炁體之意識與宿主意識相抗，炁變之時，炁體意識最終被宿主意識壓制消滅。但兩種意識相斗，必致軀體毀滅，原先宿主意識反只能被保存在炁體之中。
此時之炁體亦可稱之為元神。元神出體后仍舊另覓禽獸或樹木為宿主，但這元神意識乃原先宿主人類之意識。這并非炁妖，乃是炁魈。令尊即屬炁魈。
第三種情形，若炁體意識與宿主意識相融。宿主認(rèn)同炁體之意識，久而久之，兩者意識不分彼此，合而為一。
這種情形下，縱然炁變發(fā)生，真炁增長躍升至更高境界，宿主之身體也未必會被破壞。
此時宿主意識全存，卻全意為炁效命辦事。還能感知聯(lián)絡(luò)其他炁體。其內(nèi)力也在不斷修煉下更趨增長，達(dá)于普通武林人士所不能夢想之境地。這便是炁靈。
但據(jù)說若是炁靈內(nèi)力不斷繼續(xù)增長，其軀體最終仍舊會無法承受住體內(nèi)真炁。炁體仍舊會爆體而出。不過那種情形，目前似乎還未有人真正見過。
第四種情形，若炁體意識雖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壓制宿主意識至一小角落而不能滅之，炁變之時原軀體可以不壞，一定時候原先宿主之意識可重奪身體控制，但真炁全失，此為炁丁。按姑娘所述，令師可能就曾為炁丁。
還有一種只是猜測的情形。那就是炁變之后，可以不依附于任何實(shí)體，自在游離于天地之間，有自己獨(dú)立意識的炁體。但卻難以證實(shí)。
燕疏云聽完這一番敘述，呆了半晌，才喃喃道：
“父親是炁魈，不是炁妖？”
陶伯華嘆道：
“正是如此，令尊和我亦師亦友，以上五種炁變情形，一半也是他和我分析得來。令尊痛恨炁妖、炁靈之情和姑娘并無二致。只是他遭此慘變，也難以再來面對你了。其情可憫。”
燕疏云淚水又在眼眶中滾動，拼力抑制才未流下。
她哽咽道：“為何師父卻從未向我們提過這些？”
陶伯華嘆了一口氣：“令師或許有自己的考慮吧?！?p> 他見燕疏云傷心情狀，也不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