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芳杰給杜廣海打來一個電話，說同學郭曉曉病了，挺重的，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問他去不去看一下。她是聽郭曉曉一個親戚說的，郭曉曉的親戚是她的客戶。
杜廣海和郭曉曉小學就是一班同學，考上初中后又分在一班。在杜廣海的印象中，郭曉曉念小學時就愛動腦筋，會玩華容道，會解韓信走馬分油，同學都不會做的算術題他會做，有時候給老師提問題，弄得老師直撓頭皮。初中最后一次期末考試數(shù)學一百二十分題，他答滿分。其中有二十分是拔高題，只有他一個人做上來了。
剛上初中時，班主任趙老師給同學們出過一道智力測試題，說一個工人師傅生產(chǎn)十二件產(chǎn)品，其中有一個次品，外觀一樣重量不一樣，或輕或重，讓學生們用天平稱三次，把次品找出來。
幾個愛動腦筋的男同學在課間撕了十二個紙條，擺弄了好一會兒，誰也沒弄出來。到中午，別人都去買飯，郭曉曉不去，在課桌上擺紙條，擺到下午上課之前終于找出來了。
班主任趙老師說過，現(xiàn)在不興高考，初中畢業(yè)就上山下鄉(xiāng)這一條路，是郭曉曉的運氣不好。要是興考大學，要是咱們班只考上了一個人，那個人一定是郭曉曉。
郭曉曉不但理科好，文科也很出眾，能寫一手好詩。每個期末班級開聯(lián)歡晚會，他都要朗誦一首，站在坐成一圈的同學們中間，修長的身材，文質彬彬的面孔，瀟灑的中分式發(fā)型，富有磁性又極具穿透力的膛音，不但女同學喜歡，男同學也都很崇拜。
杜廣海知道，于倩華對郭曉曉的印象很好。郭曉曉朗誦結束的時候，杜廣海注意過于倩華的表情，他看到了一雙專注并閃著異樣光芒的眼睛，因此讀懂了她的心。
馬芳杰說：“去年還看見郭曉曉柱了一根拐杖，在馬路邊看別人下象棋，那時候還挺好的，沒想到一下子重成這樣兒?！?p> 杜廣海說：“咱們同學一場，說啥也得去看一看，不知道他在哪家醫(yī)院?！瘪R芳杰告訴他郭曉曉在家里。
當晚吃完飯，杜廣海開車從廠里出來，繞兩個彎接上林春祥和馬芳杰，去了郭曉曉家。念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同學們都住這一片兒，郭曉曉一直沒搬家，他們沒費什么勁兒就找到了。
這里是市區(qū)邊緣的一片棚戶區(qū)，正準備動遷，有一部分房子已經(jīng)扒掉了。郭曉曉父母住一趟平房的把頭，他在父母房子的邊上接出來一個偏廈。屋里空間狹小，幾件簡陋的家具擺放得擁擠不堪，杜廣海他們三個人一進來，站沒站地方，坐沒坐地方。
郭曉曉的老婆是個又黑又瘦的丑女人，因為有病一直不生育。她介紹說：“郭曉曉的病情，是風濕性關節(jié)炎發(fā)展成風濕性心臟病，風濕性心臟病導致左心房肥大，左心房肥大導致嚴重的心衰。大夫說了，要想維持他的生命，需要去省城大醫(yī)院換心，不然沒有治療的價值。大夫還打比方說，汽車的發(fā)動機活塞松了，泵不出油來，車就跑不起來，得換一個新的才行。”
“換心的手術費用大約二十萬，因為心是別人的，術后會出現(xiàn)排異反應，后續(xù)的治療費用累積起來比手術費還要高許多，這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是天文數(shù)字，沒辦法從醫(yī)院回家來了?！?p> 她把躺在炕上的郭曉曉扶起來，讓他靠墻坐著，怕他坐不穩(wěn)，又拿過兩床疊好的被子擠在他身子兩側。她還說郭曉曉現(xiàn)在是最好的狀態(tài)，平時喘氣都困難，別說說話了。見屋里坐不開，她說你們嘮吧，我去上屋。
郭曉曉早已不像念書時那般英俊瀟灑，臉色青紫難看，氣有點兒緊。他跟大伙說我的病沒有治，屬于我的日子不多了，謝謝你們來看我。大伙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心情很壓抑，嘴上都鼓勵他安慰他。
杜廣海說你別想太多，要相信醫(yī)院相信醫(yī)生，積極治療，慢慢會好起來。郭曉曉聽過后表情淡淡的，可能是病得太久，這類安慰話聽得太多，早已不以為然。
郭曉曉跟大伙嘮了一會兒，突然話鋒一轉說：“有些話不說心里憋得慌，我不想把這些話帶到棺材里邊去。這是一個秘密，三十年來我一直藏在心里，和誰都沒說，今天我把它說出來?！?p> 看見郭曉曉突然變得鄭重其事的樣子，杜廣海他們幾個都吃了一驚，不知道他要說什么，都靜靜地聽著。
“念初中的時候，我對于倩華印象特別好，到現(xiàn)在還能記住于倩華升初中開學第一天穿的什么衣服，哪個學期她感冒請假好幾天沒來上學，哪一年的暑假她返校不來去了姥姥家串門兒。
“三十年前那個夏天，你們下鄉(xiāng)去邊溝村之前，學校組織學生去郊區(qū)生產(chǎn)隊支農(nóng)勞動，咱們大家一塊兒去的，不知道你們還記得不？”
三個人都說：“記得，有那么回事兒?！?p> “晚上咱們住的社員家里，我和好幾個男生住一間小屋，其中有杜廣海和林春祥你們倆。那個屋子小炕也小，看人多擠不開，我主動提出住外面的碾盤?！?p> 郭曉曉氣不夠用，喘息了一會兒接著說：“當時并不是我的覺悟有多高，其實我是要做一件事情。我給于倩華寫了一封信，她就住在對面屋，我想找個機會交給她。一個人住外面，行動更方便。
“那個晚上，月明星稀，天氣溫暖，我干等于倩華也不出來，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身邊還跟著旁人，整個夜晚那封信也沒送出去。
“那一夜我睡在鋪著一個薄褥子的碾盤上，睡到半夜時，覺得好涼好涼啊。第二天早晨，我要起來時感覺不對勁兒，腰酸腿痛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掙扎著爬起來，卻是一步都走不了。后來你們大伙抬著我，去了公社衛(wèi)生院，到那人家說不能治，又坐汽車把我送回城里。”
林春祥和馬芳杰都知道，于倩華那時候是不少男生心里邊的偶像，但對郭曉曉給于倩華寫信這個情節(jié)并不知情。杜廣海跟他們不一樣，他對這件事情心里是清楚的。
他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發(fā)生的故事，包括郭曉曉沒說出來的細節(jié)。那天郭曉曉先找到他，和他嘮了藏在心里邊的秘密，說他喜歡于倩華，拿出一封信讓他交給她，杜廣海接過時一臉尷尬。
杜廣海也暗戀于倩華，接過信心里邊的斗爭很激烈。先是想把那封信扔了，讓郭曉曉以為于倩華接到了不理他；還想隔一天把信還給郭曉曉，告訴他自己給于倩華了，人家不收，想過之后覺得這么做不夠陽光，不是君子所為。
可是把信交給于倩華，看著他們倆人好，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思來想去他把信還給了郭曉曉，實話告訴他說：“我?guī)筒涣四氵@個忙，這種事兒最好是你自己辦?！币驗樗豢蠋兔?，才有了郭曉曉后來睡碾盤的情節(jié)。
現(xiàn)在郭曉曉沒說求自己把信交給于倩華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年代久遠忘記了，還是顧及自己在跟前，不肯說呢？杜廣海分析了一陣子，認為郭曉曉雖然病著，可是頭腦還很清楚，他一定記得，是因為自己在跟前不肯說。
郭曉曉又說：“從那以后我落了個風濕性關節(jié)炎的毛病，去了不少大醫(yī)院也沒治愈，時好時壞的，有時候見強了能走，有時候重了躺在炕上一步也走不了。
“下鄉(xiāng)的時候，我想跟你們一塊去，可是學校不讓我去，說你去農(nóng)村能干什么，不但不能干活還成了人家的負擔，硬把我留在城里。那些年里，我挺想于倩華的，可我知道，我和于倩華已經(jīng)沒有半點希望了。
“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單影只。那是我最孤獨最寂寞的一段時光，沒有伙伴，沒有朋友，沒有了我們在一起時的所有快樂?！?p> 郭曉曉說了很長時間，回憶了很多事情，杜廣海他們看他說話很吃力，呼吸也變得有點兒困難，就勸他好好休息，盡量少說話，然后起身跟他告辭。
郭曉曉媳婦聽到動靜，從上屋出來送他們。杜廣海把兜里的一千塊錢都塞給她，林春祥和馬芳杰也一人拿了二百，說我們不是老板，少拿點兒就是份心意，郭曉曉媳婦推讓了好一氣兒收下了。
杜廣海問她還有什么困難，我們是同學，只要是能做到的，就盡力幫一幫你。郭曉曉媳婦嘆著氣說：“人肯定是不行了，有錢也沒用，就算現(xiàn)在有錢去換心都來不及。善后只能是怎么簡單怎么來，把人送火葬場，火化之后家里沒有祖墳，又買不起墓地，只能隨便找個地方埋了?！?p> 回到廠里以后，杜廣海心里想很多，當年如果他替郭曉曉把那封信交給于倩華，就不會有他晚上住碾盤那個情節(jié)；如果他不住碾盤，就不會有他后來生病的事情；如果他不生病，他也會下鄉(xiāng)去邊溝村；如果他去了邊溝村，那么他一定會跟于倩華好，成為美滿幸福的一對，一切惡果皆源于那封沒有送出去的信。
那封信沒有送出去與自己有關，郭曉曉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與自己有關，是自己害了郭曉曉。心里有了愧疚，杜廣海就想幫他再做點什么。
第二天，杜廣海開車拉上林春祥，走了市郊幾家公墓，最后選中了一個叫菩提山墓園的地方。這里三面青山，前面有河，交通也方便，不遠處就有城際班車經(jīng)過。倆人都說好，就去墓園門口的辦公室交了款。
倆人回到杜廣海廠里，喝了整整一個下午酒。他們談起郭曉曉，杜廣海說：“郭曉曉睡碾盤落下毛病，開始我還挺慶幸，自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可是后來郭曉曉病情越來越重，始終不見好轉，我又在心里邊責備自己，嫉妒心太強，心里太陰暗，和好同學都這樣，你算個什么人呢？”
看見杜廣海深深愧疚的表情，林春祥安慰說：“這事兒怨不得你，擱誰也不能給自己的情敵傳情書，愛情都是自私的?！?p> “事是那么個事兒，但是他現(xiàn)在人不行了，我就覺得是自己害了他，越這么想心里越是不安。我這一生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郭曉曉，還有一個是于倩華。我要是不跟于倩華談戀愛，她就不會在鄉(xiāng)下跟大翟結婚，她不跟大翟結婚一生就不會這么坎坷?！?p> “那你現(xiàn)在追于倩華，是覺得對不住她，要彌補一下嗎？”
“那不是。感情上的事兒不能將就，讓我找一個不喜歡的人共同生活，我做不到?！?p> “你現(xiàn)在的條件，完全可以再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呀，丁會計給你介紹過年輕的姑娘，為什么不看呢？一邊是花蕾，一邊是花開，把我換成你，就找那個年輕的?！?p> “我和你不一樣。不想再找小媳婦，因為我經(jīng)歷過。我的前兩任都比我小了十六七歲，都過了幾年，最后過不下去離了。已經(jīng)折騰過兩次，我不能再重復失敗的經(jīng)歷。”
“可是于倩華現(xiàn)在對你抵觸情緒很大，認為你坑過她害過她，彎子不好轉啊?！?p> “慢慢來吧，直到她同意為止。就算我倆最后成不了一家，我也絕不會讓她把怨恨帶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
“世界這么大，人間這么多男人女人，可是要找到合適的另一半，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我理解你?！?p> 倆人喝得高興，杜廣海提議劃兩拳，林春祥說行。
杜廣海知道林春祥身上有股猴氣，劃拳好改拳，他強調說：“不興改拳，不興玩賴呃。”
林春祥搪塞地一笑說：“你就來吧，一二——開始?！?p> 倆人同時喊起來：“哥倆好啊——六六六啊——七個巧啊?！焙傲藘砂眩执合槎驾斄?，連喝兩杯。第三把又輸了之后他說：“不行不行，喊不過你，換一換換一換，換打杠子。”
杜廣海同意，倆人一人拿一根筷子，同時喊起來：“老虎——老虎，杠子——杠子，杠子——老······蟲子?！?p> 杜廣海把舉起的筷子收回來說：“你喊的什么玩意兒，倒是老虎還是蟲子，吐字要清，含混不清判輸?！?p> 倆人飲酒正酣，杜廣海的手機響了，是馬芳杰打來的。她告訴杜廣海，于倩華要去看郭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