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堅(jiān)守
韃子騎兵囂張馳騁,鐵蹄揚(yáng)起沙塵,從遙遠(yuǎn)的北方滾滾而來。
長河彎曲,落日好似燒紅的烙鐵,墜入薄云,飛霞掠遠(yuǎn),紅彤彤一大片,仿佛血染紅了天空。
孤城中狼煙不絕,扶搖參天。
神策安西軍第七團(tuán),死守酒泉城三十八日。
血淋滿了城墻。
天城一色。
——
胡人又開始沖鋒。
包圍酒泉城這么久,他們的攻城物資快用光了,可他們依然不肯放棄,好像啃著骨頭的狼。
他們在距離酒泉城不到十里的馬鬃山宿營,每次攻城失敗,就撤回到山里,砍伐大樹,制造簡易云梯。
每造幾架云梯,就碰運(yùn)氣似的沖過來再攻城。
因?yàn)樗麄冎?,梁軍的兵不多了?p> 這次他們制造了三架云梯,先沖上來兩架吸引梁軍兵力,然后再選擇距離西城門較遠(yuǎn)的北馬面垛口沖鋒。
梁軍守城官兵剛毀了兩架云梯,扭頭向北望去,軍官一聲驚吼,大家集體向北邊跑。士兵們腳步沉重,氣喘吁吁。
敵軍已經(jīng)闖到城下,把云梯豎起,向城垛口靠去。
就在云梯靠上城墻的一剎那,城頭上幾名梁軍士兵抱著長叉抵住云梯。剛僵持住,突然飛來箭矢,瞬間奪走幾條人命,長叉落地。
敵軍的攻城設(shè)備簡陋,可他們的箭很準(zhǔn)。
在弓箭的掩護(hù)下,第三架云梯終于靠上城頭,體格彪悍的胡人舉盾攀爬。
“長矛手!快!”
梁軍長矛手兩側(cè)就位,中間站著一名陌刀鐵甲武將。
刀盾手為他們遮擋箭矢。
其他人躲在垛口后面,不時站起身向敵軍反射一箭。
可惜梁軍太少,他們的箭壓制不住敵人。
敵人開始搶奪梁軍士兵的長矛。
一旦長矛脫手,敵人就能沖上城頭。
就在這時一名身穿皮甲的梁軍小兵,自己扛著四百多斤的滾木跑了過來,他看起來還很年輕,身材也并不十分強(qiáng)壯,可這名叫陳牧的新兵力氣大得驚人。
見陳牧跑過來了,陌刀武將喊:“盾牌手給陳牧擋箭!其他人讓開!”
陳牧沖到云梯前面,一擰腰,把滾木搭在云梯上,順勢一推。
正在攀爬的敵人見到滾木,瞪大雙眼,有的立刻跳離云梯,有的躲閃不及被滾木碾壓。
滾木一過,敵人陣中慘叫連連,其中一人被滾木撞下高梯,頭磕石頭,紅白四濺。
“火油來啦!”
一名稍有腿疾的老兵沖了過來,他手里拎著長桿大勺,大勺上有火油在燃燒。
把火油澆到云梯上。
火,順著云梯流淌下去。
一勺接著一勺,火越燒越旺。
這云梯已經(jīng)不能用了。
梁軍再次抱起長叉,把燃燒的云梯推翻。
敵軍見大勢已去,長官喊了一句,眾人舉盾逃跑。
——
敵軍又一輪進(jìn)攻被擊退。
陳牧背靠著城墻大口喘著氣。
這一戰(zhàn)打得太慘。
癱坐城頭,滿眼都是戰(zhàn)友的尸體。
橫七豎八,什么姿勢都有。
活下來的士兵疲憊不堪,有的躺在戰(zhàn)友尸體旁邊就睡著了,有的臉上還掛著淚痕。
傷病號頹廢地靠在垛口后面,忍著劇痛,不時發(fā)出呻吟聲。
有的人經(jīng)過一場血戰(zhàn)后精神崩潰,瘋了,一邊走,一邊笑,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無論別人怎么喊他,他也不回應(yīng)。
瘋子突然倒地。
他可能再也起不來了。
三營臨時都尉典效忠把陌刀放在一邊,雙手把在女墻垛口上,繼續(xù)盯著敵人敗退的方向。
這時一名百夫長走了過來,百夫長的左手只剩下兩根手指,綁著繃帶,依然鮮血淋漓。他哭腔道:
“典都尉,咱們撤吧,援軍不會來了!”
典效忠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的兵,包括這名百夫長還剩下十七個,他們的目光有些怪異。
在抵抗這次沖鋒之前,這名百夫長就曾私下找典效忠念叨,說自己家里有父母,媳婦剛懷了孕,他不想死。又說就算我們守住,其它城門也守不住,不如現(xiàn)在趁亂逃掉算了。
當(dāng)時典效忠訓(xùn)斥他一頓,他也沒說什么。
他在這次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其實(shí)還算不錯,并且最終活了下來。
可是現(xiàn)在,他竟讓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這些。
“要走,你就走吧?!钡湫е衣曇羲粏。骸霸谄渌情T失守之前,我典效忠絕不會主動離開陣地?!?p> 百夫長跪到地上,給典效忠磕頭,隨后站起身,扭頭便走。
一支箭從百夫長腦后刺入,從眼眶扎出,百夫長的身體一挺,隨后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這一幕就發(fā)生在陳牧的眼前,眼瞅著百夫長的尸體倒下。
再看典效忠的臉,硬漢的臉在抽搐。
“你有父母,別人就沒有父母嗎?你有孩子,死去的那些弟兄,有多少連女人還沒碰過?!钡湫е遗e弩高呼:“再有言退者,如是懲之!”
還剩下十六個人,默默低下頭。
這時陳牧的心里很亂。
他本不是這個年代的人,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就魂穿到這個受傷昏迷的大頭兵身上。巧的是,他叫陳牧,大頭兵也叫陳牧。
穿越之前,他辛苦半生創(chuàng)建的商業(yè)帝國轟然倒塌,在無數(shù)股民的詛咒聲中,他只感覺心臟一縮,然后就再也沒有任何印象了。直到現(xiàn)在,他還因?yàn)闆]能亮出殺手锏而感到隱隱不甘。只要他亮出底牌,一套組合拳下去,就可以把競爭對手置于死地,從而挽救股市,在商業(yè)戰(zhàn)場的廢墟上重建他的商業(yè)帝國??上?,他沒有那個機(jī)會了。
穿越之后,毫無冷兵器戰(zhàn)斗經(jīng)驗(yàn)的他,經(jīng)過多次激烈搏殺,還能活到現(xiàn)在,簡直是一個奇跡。
他在一個月前蘇醒,剛從病床上坐起來,就被拽到城頭上。
當(dāng)時正在打仗,箭矢在眼前橫飛,受傷的士兵慘叫著在地上打滾,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不知所措間,他發(fā)現(xiàn)一名老兵很是圓活。
老兵名叫張有田,一條腿稍微有點(diǎn)瘸,大家都叫他張瘸子。他這種身體狀況,肯定算不上精兵,隨時都有可能被軍隊(duì)淘汰。但他真的很機(jī)靈,應(yīng)對各種狀況都是第一時間做出反應(yīng),是補(bǔ)缺查漏見機(jī)行事的好手。
最關(guān)鍵的,他總能讓自己忙活著,卻不落入險境。
什么能比活著更重要呢,陳牧決定,就跟著他干了。
他扛木頭,陳牧就跟著扛木頭,他抬石頭陳牧就跟著抬石頭。敵軍撤了,如果留下尸體,他坐著吊框下去翻尸體,陳牧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著去翻。
偶爾弄到些銀子、銅板、胡餅、肉干,還令陳牧感覺到一絲小確幸。如果沒撈到這些,抱著一捆箭矢回去,也算沒白下來一趟。當(dāng)然,白下去一趟,非挨罵不可,鷹視狼顧的典都尉逮住機(jī)會就咆哮一聲:咱們?nèi)隣I不養(yǎng)廢物!
有一次陳牧正“全情投入”地翻一個敵軍軍官的尸體,“死人”卻突然活過來了。
陳牧一刀刺過去,那軍官喉嚨噴血,掙扎幾下才停下來。
這次死透了。
翻出軍官的腰牌,上面全是彎彎曲曲的楔形文字,陳牧看不懂,拿回去給大伙看,這才知道那軍官的級別相當(dāng)于梁軍都尉。
那百夫長的尸體需要處理。
這次沒等張瘸子動手,陳牧就站了起來,一手抓住百夫長的胳膊,一手抓住腳腕,背過去斜肩一扯,就把尸體扛在了背上,一抖,又把尸體顛到了肩頭。
尸體扛多了,這套動作已經(jīng)熟練。
這時身后傳來典效忠的聲音:
“把他扒了,他的鎧甲給你穿。他的尸體也不要放在兄弟們的旁邊,給我丟到城下去?!?p> 典效忠提高嗓門:“逃兵!就應(yīng)該是這個下場!”
既然不用扛下去,干脆就地處理。
箭,已經(jīng)拔不出來,只能把他的頭盔硬扯下來。
對于從來沒穿過制式鐵甲的新兵來說,拆卸鎧甲還真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
各種扣子都藏在甲片的下面,綁得像粽子似的,一時間都不知道應(yīng)該先解哪個扣子好。
陳牧摸索著拆卸,一樣一樣來,逐漸找到了竅門。
護(hù)項(xiàng)、護(hù)肩、胸甲、背甲、束甲絳、護(hù)腹甲、雙代扣皮帶、缺胯袍、大口褲、脛甲,皮靴,最后連里衣里褲一件不剩全扒干凈。
扭頭看了看典效忠,他面無表情。
陳牧把白條雞似的百夫長丟下城墻,聽到“噗”的一聲悶響。
蹲下來,繼續(xù)整理那些遺物。
銀錢上交典都尉,盔甲什么的就留給自己。
畢竟人家也是個百夫長,盔甲比普通小兵的皮甲強(qiáng)了不知多少倍。守城戰(zhàn)中,盔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給自己增加了幾條命。
當(dāng)陳牧整理盔甲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瞟了幾眼身邊的人,在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了些許羨慕,又或者說是嫉妒。
陳牧心中竊喜:“一個營只有三個百夫長,另外兩個還沒死呢,他們眼饞也撈不著。”
把頭盔整理一下,戴在頭上,立刻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汗腥味。
這個頭盔原來的主人,剛剛被人射穿了腦袋,皮革上還留了一些血漬。
味道更濃了些。
戴好頭盔,又開始翻這些鎧甲零碎,竟然不知道先穿哪個好。
“來,我?guī)湍愦!?p> 張瘸子笑嘻嘻地走過來,一邊幫陳牧穿搭鎧甲,一邊說:
“小子,這一個月來,你表現(xiàn)越來越好。更可貴的是你還認(rèn)字。典都尉看上你了,讓你穿百夫長的甲。這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如果你還有命的話,你小子就是二隊(duì)百夫長了。恭喜你呀?!?p> 陳牧苦笑:“恐怕熬不過今夜了。我也就是穿這一次,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卸甲的機(jī)會?!?p> 張瘸子安慰口氣:“我打了大半輩子仗,多少次都是眼瞅著不行,援軍殺到了?!?p> 陳牧扭頭看了看張瘸子,在他低垂的眼角里,看到一抹掩飾不住的悲傷。
他今年五十二歲,兩鬢已泛起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