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此處,老者故意技巧性地一頓,一旁有氣無力撥弦的年輕人立時察言觀色,勉強(qiáng)算得上修長秀頎的十指滿是多年來在絲弦上討來的老繭舊傷,饒是如此,真正落在琴上時,也還是能與老者漸漸轉(zhuǎn)至高昂的語調(diào)配合得天衣無縫,成功帶得滿座賓客都叫起好來。
說實話,將離其實是極為討厭這種一出事就忙不迭將他人的痛苦編成戲本子拿來討人歡喜的人的,但是她也清楚,普通凡人還是要謀生計求活路的,也不可能真逼著有能力沒能力的都光明磊落無愧天地,然后在這種嚴(yán)苛要求下餓死一大片。
生活畢竟不是戲劇,沒可能所有苦難都在算好與幸福的比例之后再來,何況白云蒼狗,轉(zhuǎn)瞬即逝,無論才子佳人還是將軍邪佞,都抵不過白駒一途,若是能在他們死后,將這些本來已對他們無意義的人生化成鮮衣怒馬的故事為他人謀生出一份力,也算是兩相圓滿了。
但是眼前這一出,顯然是正正戳中了將離最討厭的點——將無辜的慕柳二人貶做怨氣化生的妖孽也就罷了,他們又不會在意這種浮名,但是明明說的是幾十萬人的性命,講的人如此無謂,聽的人也那么冷淡,甚至就在老者為豐富劇情講到幾十萬人被活活坑殺的慘狀時,還有好幾個大漢在起哄這種破玩意兒有什么好聽的,不就死了點人,又不是他們殺的,還是趕緊換個花前月下的好故事來聽聽……
如此冷漠,又如此可悲……將離看著那不滿叫囂的嘴臉,一腔濁氣就剎那涌到了喉嚨口。
不知道是否骨子里的看好戲?qū)傩员患ぐl(fā),還是真沒心沒肺到對著幾十萬條鮮活性命的消亡也無動于衷,大漢這一慫恿下,原本就在一邊蠢蠢欲動的幾個客人再也按捺不住,眸中精光一動,笑意也清晰帶上幾分惡意:“老說這個有什么意思,死都死了還能千里迢迢來禍害跟他們一點邊也搭不上的我們來!難得有機(jī)會,老頭你就說點好聽的嘛!就那種大家小姐宮中美人啥的,好讓哥幾個也感受感受啥叫,那個……那啥………風(fēng)花雪月嘛!”
能聚在這么個小地方聽書的,多半都不是富貴人家,性子也多半粗鄙,日日風(fēng)里浪里討生活,平生最關(guān)注的就是今兒賺了幾吊錢以及什么時候能討個老婆,骨子里就沒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得過且過也就罷了。因而漢子這話一出口,立刻得了在場幾乎全部贊同,半數(shù)唯恐天下不亂,余下的也當(dāng)湊熱鬧不置可否,就算偶有幾個不滿的也畏懼出頭鳥待遇,索性也裝死成了贊同方向。
老頭顯然也是紅塵里滾慣了的,一時不肯松口也并非出于良心,而純粹為了挑高些價錢,眉梢伶俐一挑,老樹虬結(jié)的指尖就落回了年輕人的琴面,不管不顧地?fù)芾顺鲥P然一道呻吟,瞇了眼睛笑得人畜無害:“這位大爺說笑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哪那么容易破的……這故事反正也不長,爺何不聽完了再說?先聽點普通的醞釀醞釀精神,之后聽旁的也更快活不是嗎?”
一聽這明里撫慰暗里抬價的話,將離胸口那股濁氣便洶涌而起,好在那彈琴的年輕人似乎還沒被風(fēng)塵磨去心性,聽到那大漢的叫囂,眼底立時帶了憤然鄙色,竟在那大漢又一次大吼來點香艷段子時恨恨一撥弦炸出一串粗嘎尖聲,毫不客氣將自己的厭惡擺在了臺面上,看得將離總算心頭一緩。
可惜,他這難得義氣也被迫折在了立時沖上去摁著他的頭笑罵徒弟不懂事而拼命圓場的老者打斷了,頂著那五大三粗漢子不耐煩的摔筷子,老者卑躬屈膝得幾乎很是心酸了:“對不住對不住孩子不懂事,這還跟我賭氣呢,昨兒我才嫌棄他拜月西廂那段彈得不好,這會兒聽著您要點這個,才氣我意思要我賠罪呢!”
“嘖,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娃娃就是煩人!”聽不到滿意故事的酒客自然煩躁,但老者話里話外已經(jīng)給足了面子,再揪著不放也麻煩,給了臺階下了也就算了,因而,他只粗粗一想,便不耐煩地丟了杯子催了開來:“行了行了別廢話了,能說就趕緊說,說不了趕緊滾,省得浪費(fèi)爺時間!”
有了他的牽頭,其余唯恐天下不亂的無賴也跟著起了哄:“就是啊!老頭忒無聊,老是這些神啊鬼啊,誰耐煩聽?。≮s緊換點有意思的來伺候伺候大爺?shù)亩?!?p> “就是就是,反正也殺不到我們這兒來,閑得慌嗎管那些破事!”
“要我說啊,他們那些人,可是吃了敗仗被抓的!放回來也是丟人現(xiàn)眼的份,是老子老子都沒臉回去!早早都死了,起碼還能落個好名號呢!”
“可不是!自己敗了能怪誰,死都死了就好好投胎唄,還折騰個化身出來殺人……要我說都是該的,這么沒良心的,還真是活該了他們死!怎么別人就都活得好好的……還有臉跑來折騰我們……又不是我們弄死了他們!”
眼看著話題急轉(zhuǎn)直下,偌大客棧里一大半都加入了diss死者的行列,少半有良心的也被身邊人有意無意提醒著收了所有表情動作只附和著嘿嘿嘿哈哈哈,原本低低調(diào)調(diào)窩在角落的一對年輕人終于再也忍不住指尖一緊,尤其那女子,用力到骨節(jié)都泛白了,最后還是被身邊男子緊急用筷子擊停的:“稍安勿躁。”
看到這,劇情開始以來就一直憋著氣的將離才總算長松了一口氣——果然,眼前這對難得還存著正常仁慈心的正是慕桐滄柳千牽,雖然可能是怕出手又蝴蝶效應(yīng)出幾樁血案,如此憤怒也不敢真正動手,不過單單這個態(tài)度,就足夠?qū)㈦x好好驕傲一下了——如此看來,即使經(jīng)歷了如此多磋磨,慕柳二人的心境仍沒有如幕后之人所愿地崩潰,反而被磨煉出了相對更成熟的心智……
只要他們還能穩(wěn)得住心智,幕后之人就起碼在這對上能載一個大跟頭了……
但是,之前幾段都保持了算無遺漏的幕后之人會這么容易繳械嗎?
那顯然是不能的……
所以,被同時付諸了好幾方期待的彈琴年輕人就頂著已經(jīng)近乎失控的局面咬了牙,隨手抹去眉心被一個激憤的客人丟開的茶杯殃及的血跡,面無表情掃了一圈亂哄哄的客棧,指尖幾動將琴弦顫出了嘶啞長鳴,聲音也無波無瀾地緊跟了上去:
“傳說……當(dāng)世有十大美人,個個都是不世出的絕色……為首的自然是當(dāng)今陛下新近納的容妃,據(jù)說此女……”
這話一出,原本期待著這年輕人能壓一壓這風(fēng)氣的慕柳二人目瞪口呆了,相對理智些所以不求他仗義出手只求他別摻和進(jìn)來的將離也失望顰了眉,甚至于方才還一心催逼香艷故事甚至為此不惜出口詆毀幾十萬亡魂的酒客們也愣了——如果是那老者開口,他們或許還沒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可這話,偏偏是片刻之前還正義感爆棚到只提了一句無聊就發(fā)火的年輕人。
誠然眼前的情勢只要不順著那些激憤的大漢便有可能自身難保,誠然在當(dāng)時穩(wěn)定局勢的最好方法就是順著他們的要求轉(zhuǎn)移他們的視線,誠然這一切還能用這純粹是為了阻止他們繼續(xù)詆毀無辜亡魂來解釋……
但是慕柳二人和將離都清楚,這話出口的一瞬,這個原本還能在風(fēng)塵磋磨中保住一絲純善的年輕人就消失了,剩下的,也不過是一個離那個老者只有時間之別的世故之人了……
而這一切,其實也就發(fā)生在一瞬……
雖然這一瞬之后,就什么都變了。
先不提慕柳二人及將離的反應(yīng),單說回當(dāng)前故事的主角,年輕人都主動到了如此地步,那群本就沒心沒肺的大漢們自然更不會替他愧疚了,反應(yīng)了半天想起來這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花前月下,便紛紛興高采烈地點起了自己最想聽的段子,雖然這其中還帶了一小半反應(yīng)過來后怕而立刻安靜的和沒得到預(yù)料回應(yīng)而悻悻閉了嘴的,但整體上來看,還是脫離了方才的群情激奮,開始進(jìn)入了呼朋引伴催后續(xù)的劇情了。
那年輕人也很配合,那些人才一安靜,他便自覺地抱回了琴,理也沒理一旁僵了臉不知是悲是喜的老者,勉強(qiáng)一低頭掩去眼底流波,便木然重復(fù)起了那些其實早說過無數(shù)次的風(fēng)花雪月:“第一美人,自然就是當(dāng)今陛下前兩年新納的容美人……”
伴著美人風(fēng)月重啟的一片喧囂里,始終不曾有所動作的慕桐滄幽幽抬了眼,唇畔一點冷笑,終于也成了似笑非笑的冰冷:“聽清了嗎?”
旁邊的柳千牽雖然還是低著頭,不過從那已經(jīng)攥出青筋的手來看,她不僅聽清了,該做的內(nèi)心掙扎也早做了個遍了——不過好在,頂了如此怒火的她還記得輕重,雖然心底確實恨不得將這些沒有一點敬畏之心的酒客們統(tǒng)統(tǒng)丟去陪亡魂,但還是艱難撐住了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