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dǎo)宿敵很多,但頭號宿敵當然是庾亮!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p> 成帝問道:“老太傅說的是《出師表》?”
“正是,陛下!賞罰分明,懲惡勸善,方能激勵正氣,方為理政撫民的不二選擇,此次蘇峻祖約叛亂,危害極大,兩宮受辱,黎民涂炭!”
說到這里,王導(dǎo)注意到太后的憂戚之色,成帝的痛苦之容,也看到了庾亮的驚恐之狀。
停頓一下,王導(dǎo)繼續(xù)說道:“陛下的封賞,實乃春風(fēng)澍雨,激勵有功之人拳拳報國之情。殷鑒不遠,痛定思痛,此次,對叛亂之源頭,抵御之經(jīng)過以及平叛之結(jié)果,朝廷都應(yīng)該細加思量,明確賞罰?!?p> 王導(dǎo)此舉,既表達要對平叛功臣予以獎賞,以拉攏人心,又處處指責(zé)庾亮,是他先引發(fā)的叛亂,然后抵御不力,最后臨陣脫逃。
句句誅心,聽得庾亮頭皮發(fā)麻,渾身發(fā)抖。
“老太傅言之有理??傊幹卸?,施之有道。該獎則獎,戰(zhàn)死了也不能漏掉。當罰則罰,喪命了也不能姑息。”
言畢,成帝左顧右盼,忽然問道:“為何不見白頭公???”
王導(dǎo)很高興,問道:“陛下說得是南頓王?他,遇害了!”
庾亮寒意頓起,惶恐道:“司馬宗勾結(jié)叛軍,企圖造反,當時情況緊急,陛下龍體不適也未臨朝,臣來不及稟明,已將其、將其、處、處斬?!?p> 不知成帝是真的不知還是舊事重提,此刻竟然拿司馬宗說事,聞言怒道:“白頭公乃皇室元老,大晉重臣,朕雖未親政,但太后臨朝,爾等怎可擅自做主?”
“臣有罪,臣有下情回稟!”庾亮聽到了成帝話音里的殺機,慌忙跪下解釋。
“大戰(zhàn)之時,臣才臨機決斷,便宜處置。不過,司馬宗通敵證據(jù)確鑿。兩個侄子受其指使,未放一箭,未動一刀,便向叛軍繳械投降,引導(dǎo)蘇賊通過基本沒有設(shè)防的東山谷,還白白損失了兩千余名中軍將士。證據(jù)確鑿,人盡皆知,包括那個桓溫呀,陛下!”
成帝默不作聲,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庾亮,似要看破其五臟六腑一樣!
過了一會,他轉(zhuǎn)臉又看向王導(dǎo)。
“南頓王兩個侄子投降叛軍屬實,但南頓王是否知情,老臣不敢妄加揣測。至于說他要謀叛,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已位極人臣,難道蘇賊還能給他更大的許諾!”
圍繞司馬宗之死,王導(dǎo)明白成帝的意圖,也清楚庾亮挾私報復(fù)的軟肋,自己不用添油加醋,實話實說就行。
果然,成帝擲地有聲,說出一番令庾亮畢生為之耿耿于懷的話語!
“無憑無據(jù)就指責(zé)他人造反,不經(jīng)上奏就隨意斬殺,舅舅好手段。若是哪一天有人說你造反,朕又當如何?”
“臣,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臣擔(dān)心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時心急,況且陛下賦予臣平叛之職,還望陛下明察?!?p> 庾亮抵死不愿承認擅殺罪行,而是搬出大道理為自己辯駁,然后偷眼向一旁的太后看去。
庾太后怒其不爭,心里不知譴責(zé)過他多少回,但眼看自己的哥哥被自己的兒子逼迫成這樣,可謂斯文掃地,顏面盡損。
如果此時不出面化解,只怕話趕話,趕到墻角,覆水難收,沒有轉(zhuǎn)圜之機。
“你說桓溫也知情,那他現(xiàn)在何處?”
太后發(fā)此一問,想借此把話題引開,避免甥舅二人陷入僵局。
庾亮仿佛看到救星,一下子又來了精神,大聲給桓溫潑臟水,以掩蓋自己的罪過。
“桓溫和南頓王過從甚密,有知情不報嫌疑,臣念其并非主使,加之其父手下有數(shù)千大軍,恐其生變,因而暫時將其下獄。但叛軍破城后,桓溫不知所蹤,恐是乘亂逃走,或是投降叛軍也未可知?!?p> 成帝見過桓溫幾面,還陳奏過事情,抗擊叛軍之功有目共睹,不像是臨陣脫逃甚至是叛逃之人!
但庾亮振振有詞,言之鑿鑿,不禁又猶豫起來,心想他不應(yīng)該誣陷一個初出茅廬之人。
一旁的溫嶠則暗自嘆氣!
他和庾亮有私交,剛才成帝斥責(zé)時,還為庾亮捏了一把汗。
但此時,庾亮剛剛要爬出陷阱,自身還未完全脫險,就亟不可待的把一個無辜之人推下陷阱,著實有些不滿。
他也顧不得許多,對桓溫,他要仗義執(zhí)言。
剛要啟奏,王導(dǎo)搶先開口:“陛下,至于桓溫一事,老臣有本奏?!?p> 成帝心想,老太傅應(yīng)該會驗證自己的判斷,至少不會附和庾亮的說法。而且,王庾兩家明爭暗斗,經(jīng)常唱反調(diào)。
但王導(dǎo)接下來的陳奏大大出乎自己的預(yù)料!
“老臣以為,現(xiàn)在給桓溫定罪為時尚早,但庾大人所言并非毫無道理?;笢厮I(lǐng)徐州兵和南頓王所領(lǐng)中軍,時為拱衛(wèi)京師的關(guān)鍵。叛軍破城,身為統(tǒng)兵校尉,居然不知所蹤,確實令人生疑。”
殷浩距離較遠,隱約聽到事關(guān)桓溫,他當然知道好友的下落,本想道出實情,可是掙扎一陣子卻未敢開口。
一來,此時王庾兩家已經(jīng)達成共識,自己誰也得罪不起,卷入進來只怕將來后患無窮。而且,正是他帶人將桓溫從牢獄里救出,若是給桓溫定罪,自己也難辭其咎。
殷浩有這樣的考慮也不能苛責(zé),他相信,事實會還桓溫一個清白。
凡是王家贊同的,庾亮必定反對,反之亦然。但在誣陷桓溫這一點上,雙方卻保持著驚人的卻又可以理解的一致。
這說明,初露鋒芒的桓溫已經(jīng)引起了王庾兩家的注意。
桓溫啊桓溫,這些日子你究竟在城內(nèi)干了什么,竟然遭兩家大族的嫉恨,如果我此時再不進言,只怕你小命難保,你的名字還是我給取的。
溫嶠暗暗替桓溫著急。
而此時成帝環(huán)視左右,一旦開口或許就是要降罪處罰,他連忙啟奏:“陛下,桓溫絕非貪生怕死之人,臨陣不知所蹤,恐怕另有隱情,臣請查明情況后再作定奪?!?p> 溫嶠這一席話引起了王庾二人的不滿,但他無法再顧及了!
“還有,其父主動將叛軍第一悍將韓晃誘至涇縣以減輕京師壓力,最終英勇不屈,以身殉國,家眷也下落不明,如此忠臣落得這樣的下場,令人唏噓?!?p> 溫嶠悲戚之狀,引起了成帝的惻隱之心:
“先帝在時,就常說起桓太守,安國保民,深得民心。大晉痛失良臣,哀哉!其父忠烈,其子斷不會辱門風(fēng),縱是此次有錯,對桓溫也不予追究。老太傅,功罪獎罰事宜,你去安排吧,只求公允!”
溫嶠終于把桓溫從懸崖邊緣暫時救了出來!
當桓溫準備晚上潛入宣城郡衙復(fù)仇時,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江播似乎未卜先知,當日下午便舉家退回涇縣,仍然當他的縣令去了。
這個時候,桓溫還不知叛亂平定的消息,也正是這個原因,促使江播辭去韓晃硬塞給他的太守之職,以劃清界限。
桓溫不甘心,晚上偷偷潛入涇縣,準備尋找機會,可是縣衙戒備森嚴,根本無法得手。
一氣之下,他把韓晃的頭顱扔進了縣衙大院。
兩日后,宣城客棧,沈勁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進來,擦了擦額頭的汗,端起一碗水,牛飲似的灌下,說起蘇峻已死,二宮獲救的喜訊。
“是嘛,殷浩小子這次立了大功!”桓溫感慨萬千。
“大晉平安,百姓可以安居樂業(yè),不用再提心吊膽。那我父親,朝廷可曾有說法?”
沈勁支支吾吾言道:“聽說朝廷讓王太傅具體負責(zé)獎懲事宜,圣上對令尊遭遇非常同情,吩咐要善待,要撫恤,但是,對你……”
“別磨蹭,說!”
“他們說你臨陣脫逃,置朝廷和軍士于不顧,要治你的罪!還是溫刺史仗義執(zhí)言,圣上開恩,對你不予追究,功勞嘛,估計也不會有?!?p> 大垂耳聽得生氣,攥起拳頭,惱道:“校尉帶兵勤王,九死一生,不但不論功,還要治罪,還有沒有天理?”
有沒有功勞,桓溫并不在意,他疑惑的是,庾亮對他有成見倒能理解,可王太傅一向穩(wěn)妥,怎會附和庾亮,給他扣上罪名?要知道,王導(dǎo)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如巍峨的高山!
“江播呢,他投降叛軍,陷害我父,如何定罪?”
沈勁回道:“這個,還沒消息,不行的話,可以再派沈猛去京城打探?!?p> 傍晚,沈猛從涇縣回來,說江播當天并未出現(xiàn),縣衙大門緊閉。
“這老賊一直不露面,難道蒸發(fā)了不成?”
當夜,桓溫和沈勁決定二探?jīng)芸h衙。
來到江家宅院,果然大門緊閉,屋內(nèi)燈火昏暗,和上次一樣。
二人見沒戲,正準備怏怏離去,桓溫感覺似乎氣氛和上次不太相同,似乎很壓抑。
“校尉你看,那好像有人!”順著沈勁手指的方向,桓溫發(fā)現(xiàn)墻頭轉(zhuǎn)角處似乎有人影晃動。
分明是增加了暗哨,難道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還是被韓晃的人頭驚嚇而有所警覺?
二人當晚并未回去,找個客棧對付一晚,看看明天情形再做定奪。
次日早上,兩人混在喊冤告狀的百姓中前往縣衙,值守的衙役卻說,江縣令偶感風(fēng)寒,臥病在床,需要將息兩日。
衙役的說辭合情合理,無法挑剔,但他們身后有個中年人,身著光鮮,面色紅潤。
別人在說話,可他卻睜大雙眼,在百姓中仔細端詳,似乎要把每一個人的面孔都記下來一樣,很警惕。
而且,衙役說完之后,他把大門轟的關(guān)上,里面還聽得咣當一聲,聽得出,這是門閂橫下的聲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縣衙卻如臨大敵,這一舉一動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了緊張恐懼的氣氛!
戰(zhàn)亂初平,正是父母官最忙碌的時候,江播到底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