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這句話既帶有欣慰,似乎還夾雜著揶揄,庾亮尷尬歸尷尬,但照單全收。
“臣雖為太守,時刻不忘記是后族姻親,是陛下的舅舅。臣這么做也是想盯著他們,為陛下和朝廷的安危略盡忠心啊。”
庾文君見狀,出來打個圓場。
“皇兒,你舅舅如此做也是為了你,為了朝廷。有他幫你盯著,難道不好嗎?”
有了太后的支持,庾亮冷冷的說道:“如果劉胤明知道官船西行,則他必然和陶侃有所勾連。反之,如果他不知道官船的方向,則是有人故意為之,目的是為了陷害他。”
“舅舅說是誰?”
“江州有此能力之人,必是長史路永還有他手下的青州兵。路永作為長史,敢陷害上官,背后必有人指使。至于指使之人,臣即便不說,陛下也知道是誰!”
庾亮抽絲剝繭,直指幕后之人就是王導(dǎo)。
成帝倒吸一口涼氣,嘆道:“真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朝廷已經(jīng)給了他們這么大的恩榮,怎么還會如此不知收斂,爭權(quán)奪利,難道他們一個江州也不肯給朕留下?”
“陛下說得沒錯,王丞相貪心不足,欲壑難填!”
“朕該怎么辦?好,明日朝會,揭開真相,把路永下獄,召陶侃進(jìn)京和王導(dǎo)對質(zhì),讓他們撕破臉皮,看看誰對誰錯?!?p> 小皇帝確實動怒了!
“陛下萬萬不可!這樣的話,他們二人必定全然否認(rèn),我們又沒有充足的證據(jù),到頭來反倒讓陛下被動。再者,臣千辛萬苦為陛下探得的情報卻讓陛下陷入窘境,那臣真是百罪莫贖?!?p> “那依你的意思呢?”成帝反問道。
“陛下莫急!常人皆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皮膚上生出膿包,初長之時,顏色微紅。長成之時,則色如米白,此時不能擠破,否則皮膚會落下疤痕。倘若再過些時日,膿包顏色轉(zhuǎn)暗,不久則自然脫落,皮膚也會完好無損?!?p> 成帝細(xì)細(xì)咀嚼,在揣摩這句話的深意!
太后說道:“皇兒,你舅舅的意思是不加干涉,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順勢而為。讓這頭膿包自然生長,互為損耗,直到自然脫落,問題也就解決了。”
庾亮道:“太后高明,臣相信,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讓他們詫異的是,庾亮這次猜對了。
真相很快露出了水面,而且來勢兇猛,朝野猝不及防,徹底改變了朝廷的格局!
“叔父,滁州刺史府來人求見,就在門外?!?p> 王導(dǎo)聽王允之一說,知道肯定是查訪桓家有了消息。如今,江州已經(jīng)納入囊中,滁州又有了消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去,請他到書房來?!?p> “拜見丞相大人,這是我家老爺給你的書信?!?p> 王允之打開蠟封,從竹筒中倒出書信,攤好后,恭恭敬敬遞給王導(dǎo)。
“瑯琊山南杜家村!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桓家落腳點就在滁州境內(nèi),你家老爺費心了?!?p> 來人道:“我家老爺按丞相的指示,以朝廷新政登記丁口的名義在州內(nèi)各地排查,果然在杜家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蹤跡。有兩處茅屋,主人是杜艾,另一處就是桓家?!?p> “杜艾?這就對了,當(dāng)初桓彝到宣城任職,住在東條巷巷首,杜艾家在巷尾?!?p> 這一回,是徹底驗證了,王導(dǎo)欣喜若狂。
他叮囑來人回去告訴滁州刺史,在茅屋附近派出衙役捕快,盯好了,不準(zhǔn)妄動。如有動靜,千萬不可放過,朝廷自有獎賞。
王導(dǎo)不信,桓家儒學(xué)世家,孝字為先,那小子能一直不回來。
來人遠(yuǎn)去,王允之問道:“叔父,杜艾難道就是滅吳功臣征南大將軍杜預(yù)之孫?聽說是和中朝著名美男衛(wèi)玠齊名的那位名士?”
“你也知道此人?”
“沒有,侄兒是聽羲之說的。羲之說他以前曾見過杜艾,回來便和府內(nèi)諸多弟兄大加贊嘆,說他是‘膚若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人??!’”
王導(dǎo)輕蔑的笑道:“空有一副皮囊有何用?中朝的衛(wèi)玠,還有擲果盈車的潘岳,哪個有好下場?自己慘死不說,還連累家人子孫。羲之也是年輕,對他居然有仙人的評價,只可惜他已經(jīng)淪為凡人。祖上何等光鮮榮寵,到了孫輩就頹廢至此,可惜啊!”
王允之笑贊道:“還是叔父有遠(yuǎn)見,亂世不需要好皮囊,亂世需要權(quán),需要兵?!?p> “被你搞糊涂了,那個好皮囊的叫杜乂,這個叫杜艾,多了一根草!算了,管他叫什么名字!”
王導(dǎo)笑了笑,然后又板起面孔,深沉道:“所以叔父我年邁之齡,還要苦心經(jīng)營,我們王家可不能像杜預(yù)那樣三代就沒落。要未雨綢繆,提前布局,既要澆灌好自家園中的禾苗,還要鋤掉雜草,防止它遮住陽光,搶了養(yǎng)分!”
王允之明白王導(dǎo)的良苦用心,可謂處心積慮。
王導(dǎo)主政朝廷,何充協(xié)理,王舒現(xiàn)在主政會稽,他主政宣城,前來投靠的吳儒也即將去壽州任職,還有路永也控制了江州。
現(xiàn)在王家無論在朝堂還是在州郡,無論近畿還是遠(yuǎn)郡,王導(dǎo)都已布下棋子,在王家廣袤肥沃的田地里種下自己的禾苗,還要安排滁州和江州,鋤掉陶侃庾亮甚至桓溫這樣的雜草,真是難為他了!
王導(dǎo)幽幽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允之,你等后輩要記住,枝繁則葉茂,葉茂則遮風(fēng)避雨;樹大則根深,根深則難以撼動。如今只剩江州那邊還令我隱隱不安,放不下心?!?p> 王導(dǎo)想起大約半個月前的一天傍晚,也就是路永剛剛升任刺史后的次日,就悄悄來到烏衣巷,當(dāng)面聆聽指教,還送來了厚禮。
“路刺史終得正果,如今是滿面春風(fēng),精神煥發(fā),老夫恭喜了!”
“豈敢豈敢!還不是恩相一力舉薦!恩相提攜之恩,卑職永生難報萬一。”
言罷,路永叩頭就拜。
“哎,刺史大人快快請起,老夫豈敢貪功,這都是圣上所賜!要謝,也得謝圣上。再說了,光有老夫的舉薦,如果沒有你的辛勞,也不會有今日之成就?!?p> 路永見話里有話,馬上明白了王導(dǎo)的深意,趕緊諂媚道:“卑職做過什么已全然忘記,只記得是當(dāng)年蘇峻叛亂,卑職蒙丞相提點,略有微功。蒙恩相不棄,多方栽培,才有了今日?!?p> 王導(dǎo)欣然笑道:“刺史真是明白人,有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要永遠(yuǎn)爛在腹中。否則,沉滓泛起,只會大禍臨頭!”
“卑職明白!從昨日走馬上任開始,之前發(fā)生過什么,卑職全然忘卻,一切都是嶄新的,請恩相放寬心?!?p> 路永擠眉弄眼,讓王導(dǎo)安心。
此時,二人無聲之中達(dá)成了默契!
過去他們私下的契約已全部達(dá)成,如今,雙方都已實現(xiàn)了承諾,心中一塊巨石落地,終于可以掀開新的一頁。
尤其是王導(dǎo),如釋重負(fù),心情舒暢,問道:“那劉胤竟然如此輕易入你的彀中?”
路永得意的回道:“卑職自任江州長史開始,便多方交結(jié)州府官員,軟硬兼施,半年下來,除了溫嶠,大都和卑職來往過密。這些人也聰明,知道溫嶠奄奄一息,這棵大樹遲早要倒掉,因而擇木而棲?!?p> 王導(dǎo)稱贊道:“所以劉胤初到江州,諸事都得仰仗你。長史成了刺史,而刺史卻變成了長史,老夫看來對路大人要刮目相看嘍?!?p> 路永聽到老謀深算的丞相都佩服自己,心花怒放,一臉奸邪的說起了江州事件的始末:
那日,路永報告了官船被劫,錢糧丟失之事后,劉胤驚慌失措,刺史寶座還沒坐熱,看來就得灰溜溜卷鋪蓋走人了,口中一直念叨著,愧對圣上,愧對朝廷。于是提起筆來,準(zhǔn)備呈報朝廷。
路永趕緊勸道:“且慢,如果說是歹人所為,那大人治州不嚴(yán)的罪名就被坐實了,這對大人不利??!恐怕不僅僅是丟官罷職,說不定還要問罪下獄。”
“那該如何是好?”
路永顯得深思熟慮,勸道:“寧可遇上天災(zāi),不可遭逢人禍,就說是觸礁所致。長江江勢復(fù)雜,風(fēng)急浪大,偶爾觸礁也是常有之事?!?p> “那損失的錢糧該如何彌補(bǔ)?”
路永淡定道:“官船毀損,朝廷原本就很震怒,如果再如實上報損耗,則是罪上加罪。所以,要蜻蜓點水少報損失,至于如何彌補(bǔ)嘛,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bǔ)!”
路永出的主意就是從軍士和百姓身上想想辦法,以解決燃眉之急。待風(fēng)波平息之后,再設(shè)法退還。百姓們也不吃虧,不會生事的。
劉胤聽著有些道理,但又似信非信。
路永使了個眼色,州內(nèi)什么司馬、軍曹、一眾官員紛紛點頭稱是,容不得劉胤不從。
王導(dǎo)聽著都玄乎,問道:“那官船上的錢糧呢?那么多官糧,轉(zhuǎn)移起來并非易事?!?p> “那還不好辦?”
路永得意洋洋,說出了自己的杰作!
他特意選擇傍晚時分啟程,順流而下,造成前往京師的假象。待日暮時分,又掉頭折返,在離渡口上游十幾里處停靠。
此時,他手下的青州心腹數(shù)百人,架起七八丈長的木板,搭在船舷上,官糧順著木板滾到岸邊,裝入早已備好的馬車,悄悄轉(zhuǎn)移至妥善之處,偷天換日,人不知鬼不覺。
路永沾沾自喜,侃侃而談,他以為得計,然而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幕會被遠(yuǎn)處的一葉小漁船看個正著,正是蕪湖水軍扮作的漁民。
王導(dǎo)拈須頷首,又問道:“數(shù)百人?這么大的動靜,你能保證他們都能守口如瓶?”
“恩相放心,他們都是跟隨我多年的下屬,而且全都拿了一大筆封口錢,說出來,對他們也沒好處。”
路永拍胸脯保證沒事。
“劉胤現(xiàn)在藏身何處?”
“卑職估計他只有逃奔荊州。那日,青州兵闖入州衙,他急急從后門逃走,肯定不敢回京師自投羅網(wǎng),只能西上荊州找陶侃做依靠,這樣一來,官船被毀之事正好栽贓給荊州?!?p>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路大人好一個連環(huán)妙計,既趕跑了劉胤,又栽贓了陶侃,一箭雙雕,妙!”
“恩相,是一石三鳥!卑職還劫下了那么多的錢糧,恩相有所需要,盡管開口,卑職馬上給你送來?!?p> 路永自吹自擂,而王導(dǎo)板起面孔,肅然道:“老夫豈是貪財之人?”
“該死,該死,卑職口誤!卑職的意思是,恩相家大業(yè)大,又交際甚廣,難免有需要周轉(zhuǎn)之地,卑職一片赤誠,絕無別的意思?!?p> “算了,你的好意心領(lǐng)了。老夫只是容不得陶侃囂張跋扈,處處與老夫作對,害得老夫北伐時險些送命,此仇不報非君子!”
“恩相的事就是卑職的事,卑職回去以后,準(zhǔn)備再將他一軍,替恩相再出一口氣!”
路永已經(jīng)得手了,還不肯善罷甘休,他針對陶侃的另一個計劃并未和王導(dǎo)商量,他不知道,這個計劃捅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