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招一式的對攻之間,桓溫也察覺到了石閔的這種變化,二人各懷心思,似乎達成了默契,都沒有再舉起兵刃,而是互相對望,琢磨著。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了喊殺聲,正是劉言川率領(lǐng)的一千人。
他在山麓苦等多時,未等到落荒而逃的趙兵,反而等到了驚慌失措的山寨游騎,聞訊后趕緊率人前來救援。
他不放心,還把老三帶領(lǐng)守山的部分兄弟也帶了過來。
縱然如此,趙兵仍然占據(jù)優(yōu)勢,而且剛才撤退誘敵的趙人也遠遠殺了過來。
形勢對山寨非常不利,桓溫和言川還在尋思如何安全撤圍的計劃,這時,有人高喊了一聲。
“撤!”
奇怪的是,這句話不是占居下風的桓溫所喊,而是處于優(yōu)勢的石閔!
桓溫懵了,吃不透對方的心思,為何形勢一片大好卻還要撤兵?反正他見到,石閔雙腿一夾戰(zhàn)馬,率領(lǐng)騎兵迅疾撤出陣地。
他實在感到納悶,然而,就在和自己錯開身形的一瞬間,石閔意味深長的伸出左手,朝著桓溫豎出了兩根手指!
石閔等人撤出后,精疲力盡的眾兄弟才松下一口氣,慶幸今日沒有全軍覆滅,帶著劫后余生的心情,懶懶散散向山寨走去。
天,已經(jīng)黑了!
悄然拉下的夜幕,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大幅降低了他們對周圍的判斷和敏感,以至于對悄然而至的威脅反應(yīng)遲鈍。
緩緩撤向山寨的路上,嗖嗖的羽箭,像沒頭的蒼蠅,在昏暗中胡亂撞擊著目標。
“恩公小心!”
身邊一名騎兵雙腳一跺,借著馬鐙的力道,騰的躍起,縱身撲向桓溫。
幾乎同時,如飛蝗的箭雨將二人裹挾,同時墜落馬下,身旁的十余名騎兵也中箭倒地。
不待趙人弓箭手再次拉弓,劉言川大喝一聲,掉頭縱馬追去,芒碭山的騎兵拉滿弓弦反射偷襲之人,對方丟下百余名弓箭手的尸體,乘著暗夜,向西逃去。
原來,背后下黑手的是一直在遠處觀陣的石遵騎兵。
一來石虎有交待,把硬茬留給石閔。二來,石閔人數(shù)占絕對優(yōu)勢,拿下山匪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但看到石閔突然撤圍,石遵才慌了神。
臨來前,石虎對二人的叮囑言猶在耳,一定要集中兵力殺掉白袍人,消滅這支老是從側(cè)翼支援徐州的山匪。
現(xiàn)在,石閔可以從容撤退,理由是山匪派來了援兵,而自己則會因坐山觀虎斗,貽誤戰(zhàn)機而被處罰。
無奈之下,他命令五百多名弓箭手,快速突進,妄圖孤注一擲,亂箭射死白袍人!
雖有兄弟們舍身相救,桓溫右肩胛還是中了兩箭,痛的連寶劍都失手墜地。
他翻身起來,痛苦的發(fā)現(xiàn),身后的兄弟,背上、頸部還有雙臂插滿箭枝,像刺猬一樣。
夜風漸起,寒意逼人,回風卷起的落葉嗖嗖打在臉上,像刀子一樣。眾人加快步伐,向空空的山寨趕去。
馬上馱著五六百具戰(zhàn)死的弟兄,受傷的也有幾百人,如果石閔不撤,如果他們的步軍及時趕到,如果石遵不貽誤戰(zhàn)機,估計全軍覆滅應(yīng)該沒有懸念。
世間事有時就這樣怪異,絕望之時能找到一線生機,得意之時往往醞釀著噩運!
得意的路永此時就在經(jīng)歷著噩運,讓他從此再無反悔的機會。
開始,陶侃小瞧了路永,區(qū)區(qū)叛將,怎能和縱橫多年的沙場宿將抗衡。
而路永則占據(jù)地利人和,加之蓄謀已久,準備充分。
他之所以在江州水面下打造工事,是因為荊州船多艦廣,水軍訓練有素,他甚為忌憚,因而想揚長避短,剪除陶侃的優(yōu)勢。
果然,荊州的大型艦船被阻隔在工事之外,只能通過吃水稍淺的中等規(guī)模的艦船。
這樣一來,路永的目的達到了,荊州水軍優(yōu)勢蕩然無存。
同樣,荊州的步騎在深入江州境內(nèi)不久,就遭遇了青州兵的還擊,荊州步騎原本就非青州兵的對手,而且,溫嶠留下的江州兵,戰(zhàn)力也不差,一直被路永拉攏。
尤其是擔任刺史后,他大幅提高餉銀,隔三差五聚會宴飲,對路永很有好感。
“江州軍士們,溫嶠大人尸骨未寒,荊州就磨刀霍霍,打起了我們的主意。先是勾結(jié)劉胤,掠奪我江州錢糧,現(xiàn)在又刀兵相向,占據(jù)我江州土地?!?p> 路永拿出了黃澄澄白花花的俗物,口如懸河!
“兄弟們,是溫嶠大人辛苦經(jīng)營才有了江州的今天,他半輩子的心血,還有他的尸骨也埋在這片土地下,他的魂魄在天上看著我們。人非草木,咱們能辜負他多年的教導(dǎo)和恩情嗎?”
路永三寸不爛之舌,一番慷慨激昂的動員之后,江州兵和青州兵并肩而戰(zhàn),同仇敵愾,荊州步騎被徹底趕出了江州。
這一戰(zhàn)完全出乎王導(dǎo)的意料,更讓他欣喜。
因為越是這樣,越能在皇帝面前證明,自己支持路永擔任江州刺史的理由很充足,越能說明對路永只能安撫,不能激化。
眼下的戰(zhàn)局就是最好的佐證。
王導(dǎo)希望路永能徹底擊敗陶侃,至少讓他安于現(xiàn)狀,不敢覬覦江州,從此大家相安無事。
他是這樣想的,但是他沒有想到,陶侃只是輕敵大意,一時落敗,畢竟,荊州兵力倍于江州。
況且,陶侃此戰(zhàn)并非僅僅為自己而戰(zhàn),更多的是為了自己死后,子孫們能平安體面的活下去,而不是被王導(dǎo)和路永之流威脅欺凌。
為了子孫一家滿門,試問他怎會不竭盡全力,哪怕成漢的蜀人騷擾邊境,他也會渾然不顧!
同樣出乎意料的還有庾亮,從高坐城樓看風景的閑適急轉(zhuǎn)直下,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躁不安。
他擔心,要是路永戰(zhàn)勝,王導(dǎo)挾路永兵鋒,在朝上更是頤指氣使,自己蝸居蕪湖不知何時是個頭!
庾冰看著來回踱步的庾亮,大膽說道:“要不,我們發(fā)兵相助,從背后進攻江州?”
長史褚裒勸道:“刺史大人,發(fā)兵要有朝廷的命令,否則就是擅動刀兵,萬一上面追究起來,其罪不小啊?!?p> 庾亮莫衷一是,他認為褚裒說的也有道理。而且,蕪湖只有幾千人馬,萬一發(fā)兵后還是失利了,恐怕會惹惱路永。
那狗賊窮兇極惡,如果回頭再來報復(fù),那他在蕪湖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唉!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道要把蕪湖府衙的地磚坐穿嗎?”庾亮扼腕,長吁短嘆道。
“大哥不要急,那索性再等等看吧!”庾冰勸了一句。
“當然要再等等!”
褚裒回到家里,自言自語的念叨著庾家兄弟的煩惱時,女兒褚蒜子當即就脫口而出,說了這么一句。
“蒜子,你說什么?再等等,為什么?”
“所謂困獸猶斗,陶侃已經(jīng)被他們逼到了墻角,無路可退,怎會自甘失???而且,荊州兵精將猛,完全有反敗為勝的機會。陶侃何許人也,豈能不知戰(zhàn)敗的結(jié)局,他一定會再次殺來?!?p> 褚蒜子這番分析,表現(xiàn)出了和年齡身份極不相稱的成熟。
“爹,你忘了,上次外祖奉旨前往江州查訪,回來途徑蕪湖,庾大人盛情接待了他,還奉上不少珍奇。他堂堂國舅,巴結(jié)一個吏部曹尚書,意欲何為,還不是想打聽查訪的秘密嗎?”
褚裒點點頭:“對對對,為父想起來了。那晚,你外祖酩酊大醉,借著酒勁,說起了江州官船離奇的之處!”
“是啊,這就是最大的破綻!”褚蒜子悠悠說道。
褚裒酒醉,透露出了官船遭劫的底細,她聽聞后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好笑!
幾千石官糧就想禍水西移,嫁禍荊州,太兒戲了!
風頭盛時,荊州六七萬軍士,官船上那一點錢糧只能滿足三日所需,對荊州而言簡直就是杯水車薪,陶侃怎會在乎?
唉!路永畢竟是賊寇出身,眼界不廣,出手不闊,以為自己眼中的奢侈在別人眼里也是奢侈,殊不知他眼里的那點奢侈在陶侃眼里,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雞肋而已。
貧窮限制了路永的想象!
可笑朝中這幫大臣還為此事爭論不休,莫衷一是。
連這點把戲都看不出來,朝堂上那些高官要么都是草包,要么他們都在裝糊涂,不過是找個由頭,打一架而已!
褚蒜子瞥見廚房案幾上的一碟子為數(shù)不多的白蝦,觸類旁通,自憐身世,哀嘆一聲。
“這一小碟蝦,在褚建褚華眼中,那就是饕餮大餐,珍饈佳肴。剛剛要不是我說給爹留下一些,他們早就連皮帶殼咽下了。而在庾國舅眼里,又瘦又小,估計正眼都不會瞧上一眼,興許他家豢養(yǎng)的貓兒狗兒都會嫌棄,搖頭走開?!?p> 這樣一分析,褚裒覺得有道理,路永境界確實不高,不應(yīng)當這樣誣陷陶侃,簡直就是貶低!
褚蒜子又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其實,圣上和朝廷真正忌憚的是荊州的兵馬,所以,要想誣陷陶侃,不要打錢糧的主意,最好是說他暗自招兵買馬,擁兵自重,才更為恰當?!?p> 褚裒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打量著褚蒜子,心想,有這樣心機的,還是自己的女兒嗎?
而褚蒜子似乎并沒打算剎車,她還有更驚悚的話。
“那天晚上,外祖酩酊大醉,爹,你怎知他不是故意現(xiàn)出醉相,有意說出秘密?”
“那他為何那么做?”
“因為他不僅要示好王導(dǎo),也想搭上庾家這根線,左右逢源唄!”
女兒唇齒之間,評點起朝堂大事,說得云淡風輕!
褚裒大開了眼界,死死盯住褚蒜子,眼睛直勾勾的。
上一次她分析王導(dǎo)和庾亮之間的爭斗,勸自己貼近庾亮。這一次又是剖析荊州江州之爭,頭頭是道。
“蒜子,為父整日周旋此事,也沒有你一個在家操持家務(wù)的大姑娘精道??磥硪袡C會的話,沒準你還能成為一個女將軍!”
“爹說笑了,女兒既不能騎馬,又拿不動刀槍,如何為將?戰(zhàn)場上需要將軍,而官場上需要智謀!”
“那你的這些智謀都是哪來的,是諸葛孔明的傳授?”褚裒笑問道。
“女兒豈敢高攀為孔明的弟子,其實智謀也沒什么玄妙之處,就是觀察人心,把握人性。知道他們想什么,要什么,敬什么,怕什么。多揣測人心,就能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這番話,看似尋常,其實正洞穿了人心,褚裒不知是喜是憂。
女兒端坐家中,能夠獲悉的所有消息來源都是自己提供的。比如從自己的口中講出來的,還有就是帶回家里秉燭夜辦的各種文書。
他為女兒的表現(xiàn)感到興奮和驚愕,又覺得意外和不安,他不清楚,這種超乎尋常的東西究竟是好是壞?
可惜了,要是膝下兩個兒子能有這般籌謀和智慧,那就毋庸置疑,是好事!
“他倆要是有你一半的聰慧,為父還有什么擔憂的!褚建,一部戰(zhàn)國策,三個月沒有看完。褚華兵法也不修,唉,將來必是無用之輩!”
“爹,你太偏頗了,烏衣巷王府難道個個都聰慧嗎?”
褚蒜子不以為然,藐視道:“有了王導(dǎo)這擎天大柱,家里的爛泥都能扶上墻。食有肥魚,出有安車。就說太守大人,還不是仗著太后妹妹的椒房之寵,其德能配其位嗎?”
這是事實,但從未有人敢說出口,褚裒聽了,縱然是在自己的家里,他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