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的牢獄之災(zāi),換做常人應(yīng)該是面容憔悴,目光呆滯,甚至是形銷骨立,孱弱不堪。
再看桓秘,反倒神采奕奕,面白脂肥,看樣子,比在家里活得還滋潤。
這時,他還沒往深處想,或者說,以他的道行,想不到那么深遠(yuǎn)!
“去去去,看什么呢,沒一點(diǎn)正形?!?p> 桓秘笑著解釋起事情的經(jīng)過。
后來州府知道他和山腳下的兇殺案無關(guān),或許是彌補(bǔ)吧,就不再用刑了,也不用干活,天天飽食終日。
這不,得知他是征北將軍的弟弟后,這兩頓,頓頓大魚大肉,燕鮑魚翅,好吃好喝的伺候,都快養(yǎng)成肥豬了。
一家人高興的大笑了起來,這熱情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
桓秘留給桓溫的第二個離奇之處就是,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健談了,都開朗活潑了。
以前,他和桓溫之間一天可能也沒有三句話!
管家桓平長期給別人家?guī)凸?,為孔氏賺點(diǎn)家用,一直不住在茅屋中。
兄弟三人久別重逢,把酒言歡。
孔氏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桓溫不僅捎來不少銀錢,再也不用為五斗米而犯愁,而且明日舉家就將遷往京師,過起宅院生活,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平平安安生活。
這樣的日子,兩年多前朝廷就應(yīng)該給他們!
飯后,兄弟仨陪孔氏聊天,一直到很晚。桓溫本身也沒打算回城,他要在茅屋里度過最后一個晚上,明天開始,茅屋就要荒廢了。
人去屋空,留下的,只有傷心的記憶!
深夜,桓溫輾轉(zhuǎn)反側(cè),點(diǎn)起油燈,摸摸索索掏出一封信。
“大哥還不睡,你在看什么?”
“這是圣上轉(zhuǎn)交的溫嶠叔叔給我的信!其中有這么一段話,讀起來費(fèi)解,聽起來卻別有深意。溫叔叔用心良苦,他是要提醒我如何立身處世,但又不便說得太明白?!?p> “來,讓我也看看?!被笡_饒有興致,接過信吟誦起來。
獨(dú)不見蜻蜓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白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
不知有五尺童子,正調(diào)飴膠絲,加之四仞之竿上,身死為螻蟻所食。
獨(dú)不見黃雀乎?俯啄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
不知有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以其為獵物。
……
“大哥,溫叔叔似乎在說我們家這些年的遭遇,哪怕我們不對別人造成傷害,也會成為他們的目標(biāo)。況且,大哥現(xiàn)在舉朝揚(yáng)名,更會遭致他們的嫉恨,也成為他們挾彈攝丸的目標(biāo)?!?p> “沖兒聰明,這正是溫叔叔的警示之語?!?p> 溫嶠用生動的事例告訴桓溫,蜻蜓和黃雀,與世無爭,只求溫飽,還是要被人捕殺,原因不僅僅是他人的兇殘,也是因?yàn)樗鼈兊娜跣 ?p> 亂世之中,要做就要做蒼鷹,磨礪羽翼,搏擊長空,振翅而飛入云端,俯沖而直撲公子王孫!
次日一早,兩人要北上,三人要南下。
兄弟二人拜辭老母和桓秘,灑淚而別,直向滁州而去。
“二哥這次回來,總覺得怪怪的?!被笡_還在回憶昨天的事情。
“怎么個怪法?”
“以前在宣城,爹還在的時候,他對你就不冷不熱。現(xiàn)在對你噓寒問暖熱情得很,昨晚晚飯時,他是又斟酒又夾菜,好像換了個人。”
“可能是牢獄呆久了,重獲自由,心情高興,覺得還是親情最珍貴,兄弟最貼心。一家人哪有什么可疑的,別瞎琢磨!”
桓溫此時惦記著趕緊北上,不想再深究此事。
“哦,知道了?!?p> 桓沖對桓溫尊崇無比,言聽計從,也就不再多想,兄弟二人并駕齊驅(qū),戰(zhàn)馬撒蹄而去。
自此,桓沖跟著桓溫,披肝瀝膽,轉(zhuǎn)戰(zhàn)南北,既轟轟烈烈,又可歌可泣。
其實(shí),桓溫只是安慰桓沖,自己忍不住也多想了一些。
因?yàn)樯騽艅倓傄舱f了一樁怪事。
隊(duì)伍回到了滁州城,沈勁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桓溫的吩咐去牢中探望桓秘,結(jié)果桓秘竟然不在牢中。
獄卒說前一天就出獄了,而那時,朝廷赦免的圣旨剛剛發(fā)出!
隊(duì)伍開拔,浩浩蕩蕩向北而去。剛走出幾里地,突然,桓溫想起了一樁事情。
他撥轉(zhuǎn)馬頭徑往南城奔去,沈勁留下桓沖,帶著幾十名兄弟緊緊追去。
穿街走巷,七拐八彎,桓溫在一處店鋪前停了下來,頓時吸引住了附近的商販攤主還有百姓們,他們奔涌過來,圍觀這支威風(fēng)凜凜的騎兵。
有人眼尖,馬上就認(rèn)出了桓溫他們的身份。
“喲!這不是白袍蒙面英雄嗎,怎么會到這爿小小的店鋪,要采買什么?”
“什么白袍英雄?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朝廷的征北將軍了,你沒看到州府的告示嗎?”
店中的小二看到門外聚集這么多人,笑逐顏開,心想今兒個是個什么良辰吉日,這么多人來買嫁娶物品。
趕緊迎了出來,笑容可掬道:“各位客官里面請,我家店里的東西那可是全城最好的,新郎新娘穿的戴的用的應(yīng)有盡有!”
“這位軍爺,想買點(diǎn)什么,包你滿意?!毙《€沒反應(yīng)過來,露出職業(yè)的微笑。
當(dāng)他看到身后一排白袍軍士,才明白過來。
“哎呦,小的瞎了眼,這不是幾日前從城里經(jīng)過的白袍英雄嘛,失敬失敬!”
桓溫冷冷的問道:“小二,有金雀釵嗎?都拿出來。”
“軍爺,有,有,有!我這店里的金雀釵,雖說金的成色沒有足金,但雕工細(xì)膩、圖案精美。你看,這鳳凰像不像真的一樣,振翅欲飛?!?p> 這番說辭,和三年前一般無二,桓溫暗自苦笑。
小二以為軍爺高興,一轉(zhuǎn)身,把店里所有的十幾只全取了過來,送給桓溫挑選。
“不用挑了,我全都要了?!闭f完,付錢便走。
一年也賣不完的金雀釵,片刻工夫全被同一個人買走,真是財神顯靈,出門遇喜。
小二嘴上抹了蜜,桓溫走出老遠(yuǎn),他還不忘在背后恭維道:“英雄出手都很闊綽,誰家姑娘要是嫁給他,要享一輩子的福!”
三年前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模樣并無兩樣,只不過,多了一身亮瞎眼的行頭,多了一個朝廷將軍的官職,還有皇帝賞賜的金銀,小二的態(tài)度竟然判若兩人,大相徑庭。
這是商販的本性,不對,或許世人都是這樣的吧!否則,木蘭為何一夜之間……
朝是越溪女,暮成吳宮妃!
三年前,他迫切需要一支金雀釵,然而囊中羞澀,還被小兒嘲笑了一頓。三年后,金銀滿堆,戴釵之人卻成了別人的新娘!
那,手中這些華麗精美的釵子,還要它何用?
桓溫仰天長嘯,用力一揮,半空中道道金光閃爍。
十幾只金雀釵果真像那振翅欲飛的鳳凰一樣,自由地飛舞著,閃爍著刺眼的光芒,落入滔滔涂水之中!
當(dāng)桓溫官拜將軍,一家人團(tuán)聚,意氣風(fēng)發(fā)率軍北上之際,荊州刺史府,刺史庾翼收到了家兄庾亮的一封加急書信。
庾翼看罷,不太茍同哥哥的看法,覺得他疑神疑鬼多此一舉,但長兄之命難違,還是找來了殷浩。
殷浩無官職在身,庾翼自掏腰包,聘之為幕僚。常有奇思妙想之計,深得庾翼器重。
而在殷浩看來,庾翼不同于他兩位哥哥,勤勞王事,治軍安民,兢兢業(yè)業(yè),平易近人。州里軍戎民事,也常常咨詢自己,參贊機(jī)密。
他沒有國舅的貴戚之尊,也無刺史的官爵之威,贏得了殷浩的敬重,二人在州府相處甚歡。
雖是幕僚,日子過得清閑自在,有事出謀獻(xiàn)策,沒事就讀讀詩書,習(xí)習(xí)兵法。
一年多下來,大有長進(jìn),閑云野鶴的日子雖然不是他的追求,但是他慶幸,自己沒有留在徐州。
陶侃戎馬生涯的最后一刻作出了艱難而明智的選擇,在成帝親政當(dāng)日遞交辭呈,得到君臣的盛贊,從而全身而退。
他念及舊情,給殷浩在荊州府謀了個差事,一直等到庾翼來接替自己。
殷浩離開徐州遠(yuǎn)赴荊州時途徑蕪湖,刻意去拜會庾家兄弟,靠解夢贏得了庾冰和褚裒的好感。
當(dāng)晚酣宴后,回到館舍,大醉了一場,沉睡了一夜,次日,便逆流而上,直奔荊州。
告別蕪湖之后,他的內(nèi)心隱隱不安,情感和理智針鋒相對,激烈的碰撞,誰也說服不了誰。
想自己,從青州到徐州,從徐州到建康,再返回徐州,戎馬數(shù)載,行走生死之間,歷經(jīng)艱辛,只為胸中的壯志。
多年的奮斗,剛剛建立起一點(diǎn)功業(yè),眼看在即將到來的南北大戰(zhàn)中能大顯身手,實(shí)現(xiàn)胸中的夢想。
然而卻在豪門的一句質(zhì)疑聲中,所有的努力和理想毀于一旦,父子兩代的努力煙消云散。
而在蕪湖的半日工夫,一番略帶恭維的慷慨陳詞,竟然贏得了另一個豪門的贊賞,開出的條件比自己多年功業(yè)拼搏而來的徐州司馬還要高。
王家的一句話,毀掉了自己的功業(yè),而自己的一席話又掙來了更大的功業(yè)。
他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功業(yè)看來并不需要到戰(zhàn)場去實(shí)現(xiàn),不需要浴血奮戰(zhàn)去爭取,靠著一張嘴巴就可以輕松獲?。?p> 關(guān)鍵是,對準(zhǔn)了豪門的耳朵就行!
哼哼!真是荒唐,可事實(shí)就是如此荒唐,殷浩哭笑不得。
他想,如果自己真那樣做,不就成了別人眼中的小人了嗎?成了史書中記載的佞臣和豪門權(quán)貴的附屬了嗎?
那樣,實(shí)在有違自己的初衷,今后還如何立身處世,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大丈夫?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如果不這樣做,慘痛的教訓(xùn)剛剛發(fā)生,就在眼前,就在自己身上。還有,也在他桓溫的身上。
看著船尾下面滾滾的江水,殷浩百感交集。
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世上事,最后看的是功業(yè),誰還記得對錯?
比如王導(dǎo)、庾亮還有陶侃,就像此行的目的地一樣,也大致如此!
只要到了目的地荊州,誰還記得自己當(dāng)年乘坐的是哪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