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司馬晞和庾冰還在納悶,為什么何充站到了他們的立場上了,是弄巧成拙還是有意為之。
然而,何充長長的拖了一句,余音綿延,擊碎了他們的癡心妄想。
成帝心想事情有了轉(zhuǎn)機,興奮道:“不過什么?何愛卿繼續(xù)講下去?!?p> “不過,臣以為此事不妥,眾所周知,瑯琊山乃是皇室宗祠所在,如此興師動眾搜山剿匪,會褻瀆皇家,冒犯祖宗,驚動神靈,實為大不敬之舉!”
成帝見到了救星,如釋重負,按捺不住的欣喜。
“還是何愛卿老成持重,思慮深遠,果真如滁州府所言,將置朕于何地!有賊人,官軍多加查訪便是。再者,中軍乃拱衛(wèi)京師之虎賁,你們倒好,讓他們上山抓賊,難道朕的安危還沒有抓賊重要嗎?”
“臣該死,臣失言!”庾冰偷雞不成,慌忙跪下請罪。
“武陵王,你身為皇室封王,又掌管中軍要職,難道也能如此膚淺草率嗎?”
成帝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遷怒司馬晞,大聲責問。
司馬晞見庾冰敗下陣來,不敢一意孤行,跪下謝罪道:“臣思慮不周,請陛下責罰!”
成帝得理不饒人,還不解氣,瞪著司馬晞,怒其不爭!
“今后再這么無能,朕看你也不要再呆在朝堂了,還是回你的封國去吧!”
一聽要回鳥不拉屎的封地,司馬晞兩腿篩糠,死命叩頭求饒:“陛下息怒,臣知錯,臣一定痛改前非!”
一場唇槍舌劍,一場硝煙彌漫的朝堂之爭,就這樣結(jié)束了!
桓溫失魂落魄的走出建康宮,沒有注意到前來迎接的桓沖,無精打采,邁著僵硬的步伐,乘上馬車。
中秋夜遇襲后,每次上下朝,桓沖則親自帶家丁往返護送。坐在馬車里,他還一路念叨,言川真的死了?他真的死了?
桓溫不相信,生龍活虎的兄弟能死在技藝平平的中軍手里,而且,那么多兄弟跟隨著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大當家去死的。
言川要是死了,這支隊伍也就散了!
而自己,就像被拆去了渾身的骨頭,只剩下一副綿軟的皮囊,再也站不起來,所有的雄心壯志都將付諸東流。
即使讓自己死,都不能讓言川死,這是桓溫當年在芒碭山許下的諾言。
在芒碭山,桓溫曾發(fā)誓,今生今世要厚待乞活軍,不離不棄,為他們尋找一條光明的大道。自從擔任征北將軍后,他認為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了。
可殘酷的現(xiàn)實是,自己不僅保護不了他們,還要依賴兄弟們的護佑和幫助。
從將軍到瑯琊太守,再到御史大夫??尚Φ氖牵约侯^戴駙馬的桂冠,卻還要靠這幫窮兄弟照顧。
大家伙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朝廷也禁不起折騰。庾家和褚家勾結(jié)可以理解,是褚蒜子和庾冰在相互利用,為什么司馬晞也摻乎進來?
身為武陵王,難道不應(yīng)該始終站在皇帝一邊嗎?
他這么做,圖的是什么呢?這三方要是沆瀣一氣,今后局勢將更加復雜!
桓溫打定主意,要趕緊向皇帝奏明此事,等到浪打檣傾之時,一切都晚了,只能眼巴巴看著船覆人亡。
自己這條護衛(wèi)之船傾覆,風浪就將直撲皇帝的龍舟。
此刻,水面上還只是層層漣漪,但桓溫預(yù)感到,洶涌的暗流正在水下涌動,自己隱約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風急浪吼聲。
現(xiàn)在要做的是,必須要弄清言川他們到底是死是活……
獵物終于露出了尾巴,可又縮了回去,遁形不見。
同樣無精打采回府的還有庾冰,唾手可得的成功,不料何充半道殺出,劇情反轉(zhuǎn),自己還被皇帝借機申飭了一番,心中實在懊惱。
兩名乞活軍被抓次日,滁州衙就密報了庾冰,料定兩人絕非尋常流寇山匪。
他們身強力壯,右掌指關(guān)節(jié)處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老繭,那是經(jīng)年累月訓練所致。
可見,滁州境內(nèi)一定有他們的老巢,可是,獄卒們施下種種酷刑,奈何對方抵死不招。
庾冰確信無疑,他們就是桓溫在芒碭山的舊部。
在瑯琊郡,他們就曾出現(xiàn)過,可幾次打探都功虧一簣。司馬晞在金陵渡口布置中軍防線,果然如愿發(fā)現(xiàn)了劉言川乞活軍的蹤跡。
庾冰大喜過望,然后聯(lián)合司馬晞在朝堂步步緊逼,迫使成帝下旨搜尋捉拿。
庾冰當然知道這幫人對桓溫的意義,沒有他們,桓溫將孤立無援,任人宰割,所以必欲拔之而后快。
剪除這些羽翼,桓溫就斷了臂膀,再無翻天的可能,皇帝失去股肱,大晉朝堂還是他們的天下。
“爹,不用泄氣,越是這樣,越說明他們心虛,乞活軍就在瑯琊山一帶,遲早是要現(xiàn)身的,總不能老死在那吧?”
“不,沒那么簡單!”
此刻,庾冰是對皇帝起了疑心!
他可以判定,皇帝事前一定知道他們的行蹤,這是默許桓溫如此行事,否則怎會在朝堂上有意無意的袒護桓溫,而不肯追究乞活軍的下落?
“是啊爹,圣上如今胳膊肘向外拐,上次鮮卑小兒當堂指責你,當朝國舅被外人斥責,圣上居然聽之任之。他是有意為之,還是縱容放任?天威難測,值得玩味?!?p> 庾希瞎了一只眼,看問題有時候真的是一目了然!
“唉!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爹這兩個外甥,性格迥異,自小岳兒就和咱家親近,圣上則有些疏遠,若即若離。太后歸天后,就更沒有渭陽之情嘍。”
庾冰將舅甥情感的疏遠歸咎于成帝,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庾亮帶上司馬岳,撇下皇帝和太后棄城逃奔勤王大營的故事。
那道傷痕,深深刻在成帝的心口,永遠也無法彌補。
庾冰被慕容恪當廷羞辱,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損失,除了羞憤了一陣子,也就過去了。
真正令他恐懼的是,慕容恪敲山震虎的那幾句話,鮮卑人言之鑿鑿說桓溫遇襲,庾家脫不了干系。
庾冰以為,慕容恪一到京師就去造訪桓府,密談多時,一定是桓溫給鮮卑人透露了什么消息,借鮮卑人之口來警告他。
那也就是說明,桓溫發(fā)現(xiàn)了襲擊的蛛絲馬跡,所以他才默許庾希聯(lián)絡(luò)褚華,商量西固山滅口之事。
而且,他還親自出馬,鼓動司馬晞參與進來。畢竟,清查莊園的雷霆行動中,他們都受到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
慕容恪此行,說明鮮卑人和桓溫關(guān)系非同尋常。
如此一來,桓溫內(nèi)有乞活軍,外有鮮卑人撐腰,橫亙在胸有大志的庾家父子面前,令人生畏,讓人難以呼吸。
庾家父子要做的就是,移山!
“希兒,褚家二公子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他從未領(lǐng)教過桓溫和那幫歹人的厲害,還以為略使小技,已經(jīng)斬草除根,畢竟還是嫩了些?!?p> “爹說的是,這次,褚華太輕敵了!”
“不過他也有可取之處,麾下諸如錢大那些人,你要留意點,沒準將來還有用,或者你也可以拉攏一下過來?!?p> “爹,這兩件事已經(jīng)讓我們?nèi)揖o緊綁在一起,今后要不遺余力共同對付單槍匹馬的桓溫,孩兒不明白,咱為何還要留一手?”
庾冰慈愛的看著兒子,諄諄教誨道:“所謂的朋友和敵人都是可以轉(zhuǎn)變的,情勢使然,利益使然!今日的朋友將來未必還是朋友,今日的敵人將來未必還是敵人,懂嗎?”
庾希也不懂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點了點頭。
武陵王府內(nèi)室,暗墻夾壁中,又新搬進來兩大箱子,里面滿滿的黃白之物,有上好的金餅、金塊,馬蹄金。
箱子的一隅,缺了一小塊,這是拿出去犒勞圍剿西固山的軍士,還有在金陵渡劫殺乞活軍的撫恤,剩下的絕大多數(shù)自然是收入自己的囊中。
夾壁一直向里延伸,整齊有序的排列著各色箱柜,盛放著金銀細軟,珠寶玉器。
特別是兩支南海的珊瑚樹,三四尺高,玉樹瓊枝,造型新奇,赤色欲滴,乃是珊瑚中的極品,價值連城。
司馬晞徜徉于珠玉之林,如沐春風。一樣一樣的打量,一件一件的欣賞,踏著節(jié)奏,翩翩起舞,癡迷而沉醉。
而一位不速之客的來訪,攪擾了他的雅致!
下人稟告說會稽王司馬昱來訪,司馬晞不敢怠慢,慌忙出了內(nèi)室,關(guān)門上鎖。
二人一個排行老四,一個老六,雖非一母同胞,但在皇室宗親中,同為碩果僅存的元帝之子,先帝之弟,平時一向交情默契,相互倚仗。
“四哥,個把月不曾來到你府上,今日一見,又是樓閣玲瓏,煥然一新?!?p> 司馬昱寒暄之后,嘖嘖稱奇。
“這,這不是暴殄天物嗎?府上擱置臘梅的案幾都是金絲楠木,羨煞旁人呀!”
“六弟說笑了,我沒別的志向,就這一點點嗜好,喜愛名貴稀缺之物。在我看來,寧缺毋濫,尋常之物入不了眼睛。六弟若看中什么,拿回去便是。”
司馬昱擺擺手,笑道:“好啦,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對這些死物件不感興趣,今日登門是來跟你說正事的!”
王府客廳,兄弟二人屏退下人,竊竊私語,時而高亢時而低緩。一會,傳出來了司馬晞高亢的聲音。
“他奪了我的財路,破壞了建康的規(guī)矩,當然要受到懲罰!”
司馬昱勸道:“四哥此言差矣,他動的又不是你一門一戶,比你損失多的大有人在,你為何非要和他們摻和在一起?你忘了司馬家的規(guī)矩了嗎?”
會稽王所說的規(guī)矩,就是指元帝定鼎以來,皇室和豪門之間有一種默契,一種平衡,雙方都在小心翼翼的行走,否則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面對衣冠大族,宗室兄弟不能參與其中,更不能明顯偏袒哪一方,以免惹禍上身,南頓王司馬宗的慘痛教訓過去了沒多少年。
“哎,六弟,你也忒膽小了點?;笢噩F(xiàn)在如同失去利爪的猛虎,被困淺灘的蛟龍,何懼之有?”
“小心駛得萬年船,膽子大未必是好事。不是我怯懦,他桓溫絕不是易于之輩,你要弄清楚,他的背后是誰?是皇帝!”
司馬昱恨鐵不成鋼,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著。
“我們身為皇室宗親,自然要和皇帝進退一體。圣上依賴桓溫,你身為司馬家的長輩,怎能反其道而行之,聯(lián)合他們對付桓溫?別怪我沒提醒你,圣上要是知道內(nèi)情,肯定會遷怒于你。別忘了,你兩次北伐損兵折將,都沒有治你的罪!”
司馬晞聞言,臉色繃住了,有點后怕,尤其是那番遣回封國的斥責。
他只顧著泄私憤,痛恨桓溫斷了他的財路,又被庾冰等人一拉攏吹捧,才現(xiàn)身秦淮大街,和褚家接頭。
然后,他不僅派人襲擊西固山,還定下了密調(diào)中軍在金陵渡碼頭設(shè)伏的計策!
司馬晞應(yīng)該是屬老鼠的,撂爪就忘,不管是經(jīng)驗教訓還是心得體會,禁不起時間的考驗,很快就拋之腦后。
北伐時受了乞活軍的兩次大恩,他忘了;司馬宗被庾亮殺了,他忘了;前幾日剛剛被成帝訓斥,還要遣送回封國,他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