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卿,你終于來了,朕把這最后一絲氣力留給了你。你若不來,朕難以瞑目!”
桓溫心痛的看著骨瘦如柴的成帝,失聲痛哭。
“陛下,怎么會這樣?陛下不是說過,要率臣等勵精圖治,復我大晉榮光,開我大晉盛世的嗎?為何要早早舍臣而去?”
成帝沒有回答,他呼吸急促,已經(jīng)無法正常說話了。
可還是覺得不甘,積蓄著氣力,艱難的說道:“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為常人所,不能為。愛卿這些年,歷經(jīng)磨難,苦,苦了你了!”
“陛下快別這么說,這些都是為臣的本分。”
“不,朕要說,愛卿,朕崩后,如果有什么對不住的地方,還請愛卿體諒,有些事,也是不得不為!”
“陛下,折殺臣了。陛下深思高舉,皆為明智之策,臣實不敢當。”
桓溫只顧痛哭,未曾想過,皇帝究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以為就是臨別時的客套之詞。
成帝眼角滲出晶瑩的淚花,目光瞥了一下芷岸,用手指指了一下桓溫。
芷岸說道:“陛下的意思是說,有很多話他已經(jīng)和臣妾說過了,讓臣妾今后有機會再和你說說,他說他沒有力氣再重復了。”
桓溫使勁的點頭,說不出話來。
芷岸心情復雜,看了桓溫一眼,說道:“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一切!還有……”
桓溫聽完,除了悲天搶地,除了肝腸寸斷,什么也沒剩下。
“陛下!”
“陛下!”
成帝忽然渾身哆嗦,喉嚨間咕隆咕隆的,胸口起伏不平,伸出瘦弱纖細的雙手,不知想要干什么。
“朕有負于你,再想彌補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要答應朕,莫負了朕,莫負了大晉。給朕,守、守好,這半壁河山!”
“陛下,陛下!”
成帝雙目怒睜,帶著悔恨,帶著不甘,帶著滿腹未竟的宏愿,帶著一腔無限的悲涼,拋下了摯愛的皇后和亦臣亦友的桓溫,拋下了所有的負累,氣絕身亡!
尤其令二人感懷的是,他咽氣前一手拉著桓溫,一手拉著芷岸,用最后的一點力氣,讓他倆的雙手漸漸靠近。
他是想,讓桓溫和芷岸能夠手拉著手!
但是,就差了一口氣,就差了一拳的距離,他的雙手松垂了下來,落在榻上。
成帝下葬,康帝嗣位。式乾殿上,康帝和褚蒜子接受眾臣朝拜,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朝會開始了。
“諸位愛卿,先帝中道崩殂,百事待興,朕才淺德薄,力有不逮,然賴先帝之重托,諸位之擁戴,不得已坐上這龍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思前想后,越想越擔憂?!?p> 庾冰恭維道:“陛下過謙了,陛下乃先帝同母弟,血濃于水,深得先帝信賴,且年輕有為,圣姿聰穎,圣光燭照,臣等得以輔佐,真乃三生有幸!”
“朕初登大寶,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今后朝政之事還望諸位同舟共濟,竭力輔弼?!?p> “臣等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本宮聽聞,自成皇帝立儲以來,各地紛紛奏報祥瑞之事,可有此事???”褚蒜子看著庾冰問道。
“啟稟皇后,此言不虛。尚書臺接荊州奏報,襄陽郡荒田之中,出現(xiàn)嘉禾,一莖九穗。還有滁州府奏報,鄉(xiāng)野之中發(fā)現(xiàn)有神獸出沒,似乎是麒麟再世,上天示吉,將賜福我皇帝陛下和蒼生萬民?。 ?p> “天將祥瑞,此乃陛下之福,陛下能登大寶,其實乃是天意!”
褚蒜子笑容燦爛,她的話比康帝還多,無非是想告訴群臣,司馬岳的繼位,不單單是成帝的意思,更是上天的意思。
“依臣看,祥瑞之事還應慎重。昔日漢文帝據(jù)已成之業(yè),六合同風,天下一家。而賈誼上疏陳當時之勢,猶以為譬如抱火厝于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
康帝司馬岳還想謙虛幾句,不料何充卻不給他面子,當廷反駁,令舉座皆驚。
“此言是在告誡,存不忘亡,安不忘亂。愿陛下居安思危,不忘履冰之戒,無信祥瑞之言?!?p> 桓溫更覺得祥瑞純屬無稽之談,成帝勵精圖治這么多年,都無祥瑞出現(xiàn),康帝甫一登基,就到處出現(xiàn)祥瑞,上天也太不開眼了吧。
于是,他也啟奏道:“臣贊同何大人所言,朝廷詠康哉之歌,山藪無伐檀之人,此皆天下臣民所期望。陛下初踐阼,未發(fā)無諱之詔,未置箴諫之官,山河未變,世事未改,祥瑞從何而來?”
康帝想了想,也覺得莫名其妙。頻頻出現(xiàn)的祥瑞,怎么自己沒聽說過?
“諸位愛卿各有道理,不過祥瑞之事還須仔細審慎,今日就不議了,退朝?!?p> 退朝之后,庾冰和何充被單獨留下,康帝走下御案,來到二人之中,居然行起了禮。
嚇得他倆連忙回禮,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陛下使不得,哪有君王給臣子行禮,折煞臣了?!?p> “兩位愛卿不必謙讓,此時殿上又沒外人。于公,兩位皆是顧命大臣,論私,一位是朕的舅舅,一位是朕的姨父,擔得起,擔得起?!?p> 言辭懇切,兩人才勉強心安。
“之所以把兩位留下,實是想表達朕之感佩之情。朕繼皇位,乃二位愛聊之力。”
庾冰聽聞,滿面驕矜之色,自以為受之無愧,很是享受。
不料何充卻一本正經(jīng),言道:“陛下龍飛,乃仆射庾冰一人之力。若依愚臣之意,陛下就不能君臨天下了?!?p> 康帝面有愧色,唯有訕訕而笑。
何充當初是堅決擁護成帝,要立瑯琊王司馬丕的,所以,他不敢居功,更確切的說,不想和庾冰為伍。
“陛下,老臣敢問,對成皇后如何安排?”
“這個,朕早就想好了,成皇后仍居芷宮,撫育瑯琊王,朕還要封皇兄次子司馬奕為東海王,一切供奉照舊?!?p> “臣謝陛下寬厚,還望陛下上承先帝遺志,下?lián)嵘n生民瘼,宵衣旰食,殫精竭慮,再創(chuàng)大晉輝煌!”
庾冰反駁道:“何大人,此言謬矣。一朝天子一朝事,哪能因循守舊,固步自封。陛下新即位,當然要因時制宜,順勢而為!”
何充冷冷道:“咸康新政革除時弊,順應民心,怎能是因循守舊?”
“可現(xiàn)在不是咸康之時,陛下有陛下的時代!”
康帝留下二人,是奉了皇后褚蒜子的意思,要他拉攏兩位重臣,今后治理朝政會順利得多。
結(jié)果,何充不給面子,反而和庾冰爭吵,打亂了康帝的思路,不知該如何收場。
“好了好了,不要爭了,滿朝之中,就你我君臣三人最為親近,有事好商好量,何必吵個不休,讓外人笑話?!?p> 出了朝堂,何充早就把剛才的爭執(zhí)拋于腦后,忘得一干二凈?;馗?,就凈手凈面,換上僧衣,剛邁入佛堂準備誦經(jīng),管家來報,府外有人求見。
“讓他進來,領到佛堂見我,去把府門關上,今日概不會客。”
“拜見大人!”桓溫進入佛堂,畢恭畢敬的施禮。
“你要是再不來,你就不是意氣風發(fā)的桓將軍了。這些日子,你怎么能沉得住氣?”
何充指了指面前的佛像,笑道:“難道你有佛祖的法力,可以笑對世間萬事?”
“大人見笑了,滿朝之中,只有大人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下如今只是一尊泥菩薩,稍微有一點風雨,就會土崩瓦解。所以冒昧前來,想討教一些幾十年的往事,望大人不吝賜教!”
“潁川士子?”
何充聽完了桓溫的敘述,覺得有些離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本官從未聽說過,這應該不是什么人的名諱,因為潁川藏龍臥虎,讀書人眾多,出將入相者比比皆是,那里出來的讀書人都可以自稱潁川士子,沒什么奇怪的。”
桓溫一聽,很失望。
按照仙長說的時間,潁川士子來到句曲山,應該在三十多年前,如果是個有來頭的人物,朝堂上恐怕只有何充這樣年歲的人還能有印象。
不料,他乘興而來,要敗興而歸。
接下來,何充說了一句話,又讓他看到了希望!
“對了,本朝之中也有潁川人氏?!?p> “誰?”
“青溪橋庾家就是潁川人氏!”
“大人,此話當真?他們不是一直自稱京師人士嗎?”
“當然當真,那是老夫舅子家的事,還能有假?他們是在潁川陷入趙人之手后才遷入京師的,怎么,你懷疑是他們?僅憑潁川士子這個說法,也太兒戲了。”
桓溫非常欣喜,又問道:“那大人可知高士葛洪?”
“葛天翁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元皇帝登大寶前和他就有私交,葛仙翁還贈送幾粒還魂大轉(zhuǎn)丹給皇家,救了太后,還救了國丈杜艾。”
“大人可知庾府父輩人的情況?”
庾家父輩,何充就知道庾冰的父親庾琛,那也是自己的岳丈,年輕時是潁川當?shù)氐馁?,聽說曾散盡家財助元皇帝起事。元皇帝稱晉王后,他便辭官不做,閑云野鶴去了。
后來,就沒有了消息,何夫人亡故前曾說起過她的父親,好像是死于一場災禍。
不過那時候除了庾亮,庾冰幾個人年紀還不大,無從知曉,長大后也沒人提及,好像有什么隱情似的。
“敢問大人,令泰山何時仙逝的?”
“這個記不大清了,大概有十七八年了吧,聽說連喪事都草草了事,只有庾亮一個人知情,他連幾個弟弟都沒告訴,自己一個人回家安排了后事,記得當時內(nèi)人還記恨此事?!?p> 桓溫一怔,疑慮更深了。
庾琛過世的時間基本和仙長的推斷不相上下,而且,皇親國戚過世,朝廷都要下恩旨賜謚號加榮封的,庾亮為什么悄悄回鄉(xiāng),偷偷安葬?
這本身就很奇怪,即便尋常鄉(xiāng)野之人,遇到喪事也斷不會如此行事。大晉雖說玄學風起,世俗大變,但祭葬之事還是馬虎不得的。
“怎么了,你問這些作甚?”
何充很好奇,因為關于潁川士子偷煉毒藥之事,桓溫并未告訴他,只說了個大概,一些關鍵情節(jié)并未吐露。
另外,桓溫擔心連累到何充,他畢竟是庾家的女婿??墒?,能記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的,朝堂估計只有何充一人了。
“下官無意隱瞞,但時機不到,暫時還不能相告,請大人見諒?!?p> “知道你有苦衷,老夫相信你,一定為你保密。”
“謝大人體諒,下官告辭!”
桓溫終于找到了一些線索,心里除了恐懼,還非常憤慨,抱拳作揖,轉(zhuǎn)身離去。
那個潁川士子,莫非就是庾冰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