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戰(zhàn)果得而復(fù)失,功敗垂成,而且殷浩生死不明,大軍死傷頗多,徹底擊垮了主帥庾翼。
幸好,他撿回了一條性命,而此時的長干里,桓溫焦躁不安,數(shù)日以來,未能安然入眠。
雖然置身事外,內(nèi)心卻時刻牽掛著北伐的一將一卒,擔(dān)憂沈勁的生死,惦念大軍的成敗。
尚書臺的奏報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知曉,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劉言川他們的暗中傳信。
終于,門外又想起了嘚嘚的馬蹄聲,這是自己在江北滁州境內(nèi)賃下的一處民宅,特意安排了幾名家丁蹲守,接送前方傳來的消息,以免乞活軍兄弟頻繁往返桓府而引人生疑。
“大哥,兄弟們又來信了,是慕容二公子親筆手書!”
“哦,是慕容??!他來的信,估計是兇多吉少?!?p> 桓溫接過信,緊張不安,許久不敢拆閱,生怕自己所憂之事成為無情的現(xiàn)實。
“大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來拆?!被笡_接過來,替他拆閱。
拆開后,他飛速掃視了一下,不敢再看,遞給桓溫,囁嚅道:“大哥,沈勁他……”
桓溫心咯噔一下,雙手哆嗦著,不敢用正眼觀看,而是瞇著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掃去。
縱然如此,沈勁的字跡仍然清晰的呈現(xiàn)在眼前,字字如血,筆筆如刀!
“天涯同命,兄弟同心,不離不棄,生死與共!
大哥,這是我們兄弟在臥虎崗上對月焚香,立下的錚錚誓言。而今,小弟失約,要先行一步了,特來向大哥辭行?!?p> “梁郡城下,小弟一時糊涂,誤信人言,兄弟漸行漸遠(yuǎn),幾成陌路!不過大哥千萬不要誤會,小弟從未傷害過你,從未傷害過言川等諸位兄弟。在小弟心中,你們?nèi)缧秩绺?,斷然不會有半點傷害抑或幽怨之念,哪怕面臨誘惑,遭受逼迫?!?p> “分別這幾年,東奔西走,徒耗光陰,輾轉(zhuǎn)漂泊,一事無成??尚闹械馁碓竻s無時無刻不在催促著自己,折磨著自己。難以直面拙荊的幽怨,不敢正視犬子的期盼。小弟真的累了,乏了,厭倦了,無力再等下去了!”
“明日將是最后一戰(zhàn),深知必敗無疑,小弟無所畏懼,不憂反喜。因為過了明日,小弟就可以徹底放松了,永遠(yuǎn)解脫了。塵世間所有的悲喜、所有的苦樂都與我無關(guān)?!?p> “臨別之際,小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遺孀多病,犬子孱弱,還望大哥有余力之時能予以照料。還有,小弟沈猛,失散多年,如有可能,煩能相尋?!?p> “臨終所托,是不是太多了點,大哥見諒,小弟實在無人可拖了!永別了,大哥!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是好兄弟。到那時,我們永遠(yuǎn)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小弟沈勁頓首泣別?!?p> 桓溫咬緊牙關(guān),雙目怒睜,眼中一滴淚水皆無,悲痛全然化作了無比的仇恨。
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硯臺中的墨水四濺,點點滴滴,灑在紙箋上,飛在墻壁上。
這是庾冰借鮮卑人之刀,殺死了自己的兄弟!
梁郡城下,庾亮借趙人之刀,已經(jīng)殺死了數(shù)千名乞活軍兄弟,這一筆筆血債,這一樁樁仇恨,在心口刻下了一道道傷痕,永遠(yuǎn)無法痊愈,無法忘卻。
沈勁兄弟,你一路走好,莫忘了來生的約定。你的妻兒,我會當(dāng)家人一樣照料。你的仇恨,我會讓他們加倍償還。
除非我死了!
“爹,你醒了?”
“三弟,你還好么?”
庾翼從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旁邊是一臉愁容的庾冰和兒子庾爰之。庾爰之心疼的看著庾翼,出師前,還容光煥發(fā),精神飽滿。
然而,現(xiàn)在卻是形銷骨立,瘦弱不堪,顴骨凸起,臉色暗淡。尤其是眼睛,渾濁無光。
“爹,把藥喝了吧!”
庾翼搖了搖頭,無力的問道:“這是哪里?我怎么了?”
“三弟,這是在荊州,你的府上。你已經(jīng)睡了兩天兩夜了,郎中剛走,說你心力勞損,氣血不暢,不過也無大礙。已經(jīng)開了藥方,爰之親自給你熬的藥,快些喝吧!”
“二哥,你還沒有回京復(fù)命?這次,圣上怕是要怪罪我們了?!?p> “你放心吧,圣上自小就深得我們疼愛,登基以來,也不忘舅甥之情,只有褒獎,從未責(zé)怪。而且這一次,罪過全在鮮卑人和殷浩身上,否則,大軍怎會功虧一簣?”
“哦,對了,殷浩呢,他回來了沒有?”
“爹,殷長史中箭負(fù)傷,許昌城破后,只帶著幾名親隨乘亂逃出,在蜀地躲避趙人搜捕,昨日剛回?!?p> “為父不是讓他棄城先走嗎?為何不遵將令?”
“他說并未收到父親之命,所以一直在許昌城內(nèi)堅守,耽擱了時間才遭石閔大軍圍攻。就在城破后不久,北面又有幾萬趙人來到了許昌城外。他若非臨機處置,早一刻出城,也就回不來了?!?p> 咦,怪事,自己明明吩咐親兵去通知殷浩,立即帶人撤出許昌的,怎么會耽擱了?
想到這里,庾翼突然醒悟過來,盯著庾冰,怒道:“二哥,是你?”
庾冰尷尬道:“丟卒保車,舍車保帥,乃戰(zhàn)陣常事。三弟,若不是他在許昌堅守兩個時辰,吸附石閔的主力,我們大軍也難安然撤回荊州,我這么做也無可厚非吧?”
“從理上,的確無可厚非,從情上,卻是大失人心??!大哥失去了桓溫,二哥失去了沈勁,三弟這次恐怕又失去殷浩了!二哥,我們非要這么做嗎?沒有這些后起俊才的擁戴,我們能走得遠(yuǎn)嗎?”
庾冰收住了尷尬,不以為然,冷冷道:
“烏衣巷王族都不是我們的對手,更何況他們這些寒門子弟。我們兄弟有了軍政大權(quán),還怕沒有人投靠我們?爰之在荊州,希兒在建康,都有不少趨之若鶩之徒,爭先恐后投到我庾家的門庭。這一點,你就別杞人憂天了?!?p>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們失去的都是能臣良將?!?p> “好了,不說了,二哥自有考慮。這次要不是你執(zhí)意北伐,二哥的謀劃已經(jīng)成功了。”
庾冰很不耐煩,又道:“這下,兵敗城失,京師里那些人肯定會蠢蠢欲動,看來咱們又要費一些周折。不過還好,兵權(quán)在手里,二哥又有一件暗器在手,料他們也翻不了天?!?p> 頓了頓,庾冰繼續(xù)說道:“眼下,你要趕緊好起來,否則,二哥的大計就難以實現(xiàn)?!?p> “二哥,我這身體自己清楚,估計難以恢復(fù),今后可能幫不上你了。你又有什么謀劃,和我說說吧,不說也許就來不及了。”
“別胡說,你一定要好起來。再說了,你幫的不是我,幫的是整個潁川庾氏!”庾冰以兄長的口吻教訓(xùn)了起來。
……
“潁川庾氏?”
庾翼氣喘吁吁,問道:“我們從潁川一個破敗凋零的寒家,取代烏衣巷,一躍成為大晉第一衣冠豪門,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多,為何還不知足,非要行大逆之舉?”
聽到這四個字眼,庾爰之識趣的退出臥房,關(guān)上府門,守在門外。
他清楚,每當(dāng)提及潁川庾氏這樣的字眼,就是庾冰以庾氏宗族族長身份在訓(xùn)誡。
在自己心中,他對潁川的感覺非常模糊,就是一個家族衍生之地的根基,庾姓之間相互聯(lián)結(jié)的一個紐帶,自己從未去過潁川。
出生前,那兒就被趙人占領(lǐng)了,但潁川庾氏就是庾亮庾冰兄弟常常掛在嘴邊的咒語,貼在心上的標(biāo)簽。
他豎著耳朵傾聽著房內(nèi)的談話,按理,這是長輩之間的機要之事,不可竊聽,但終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果然,里面?zhèn)鱽砹藭r高時低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你知道爹是怎么死的?娘又是怎么死的?”
庾冰一邊問著庾翼,一邊躡手躡腳,在房內(nèi)掃視了一番,確信再無旁人。
庾翼回道:“爹和娘都是病死的,咱們兄弟都是知道的?!?p> “病死?哼,那只是掩人之口,為庾家避禍罷了,其實他們都是被害死的!”
“??!這怎么可能?因何被害?兇手是誰?”
“兇手就是司馬家,就是大晉的皇室!”
庾翼用驚悚的眼神看著二哥,一陣恐懼掩襲而來,差點從病榻上跳起來,這些難以置信。而庾冰說出此話時殺氣騰騰,又不容置疑。
“二哥決定明日回京,要行霹靂手段了,事關(guān)庾家的功過成敗,存亡得失。思來想去,還是要讓你知道事情的原委……”
中朝時,庾氏就是當(dāng)時的潁川大族,雖然沒在舊都洛陽當(dāng)上顯官要爵,但族中也有不少子弟在州郡中做官為吏,人丁眾多,百業(yè)興旺,米稻盈倉,牛羊滿圈。
當(dāng)時,北方大亂,匈奴南侵,先后攻占洛陽和長安,俘虜并殺害了懷愍二帝。
眼見戰(zhàn)火將至,不少百姓攜妻帶子,更有像他們這樣的門族都紛紛逃散。有的南下渡江,有的西避入蜀,連不少公門中人都扔掉官印,喬裝而走。
而庾家卻始終堅守,還給王師捐錢納糧,幫助抵抗匈奴猛獸。
元皇帝司馬睿那時還是瑯邪王,任安東將軍兼徐州諸軍事,留守下邳,對庾家的行為甚為贊賞,也因此結(jié)識了庾琛。二人志趣相投,都有興復(fù)晉室之壯志,拯焚救溺之雄心。
一來二去之后成為密友,二人無話不談。
兩年之后,戰(zhàn)局惡化,滅虜無望,幕僚王導(dǎo)獻計,讓司馬睿得以渡江移鎮(zhèn)建康。
漸漸的,北方大批士人百姓南渡而來,晉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漸南移,最終奠定了司馬睿稱帝江南的基礎(chǔ)。
除了王導(dǎo)王敦兄弟之外,庾琛也是預(yù)謀人物,而且那時他身為庾家族長,在庾家最為困難之時,仍然說服族人,捐出家族一半的錢糧給司馬睿,為其定鼎立下大功。
司馬睿深感庾琛的義舉,稱晉王后曾極力盛贊父親,稱之為大晉的姜尚,并請高人手書扇面,寫下四個大字:潁川子牙!
在扇面折頁的縫隙里,司馬睿還留下了自己的落款,可謂患難之交。
但是,自古以來,患難之交未必能撐到富貴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