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株矮松,被修剪得錯落有致,在冬日還能保持著一團(tuán)誘人得綠色,的確惹人注目。
但真正引起褚蒜子注意的是,青翠碧綠的枝條上竟然掛著一個彩色的布帛,還懸著兩條彩帶。
她慢慢走過去,來到窗戶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刺繡的荷包!
針腳整齊,配色清雅,線條流暢,足見刺繡人技藝嫻熟。
褚蒜子也略通一二,這是精巧的錯針繡,而且,荷包的一面繡著一副石榴圖案,另一面繡著一個“安”字。
這是誰的物什?
褚蒜子想不起來宮人有誰佩戴過,她很納悶,順手就擱在案幾上,走出宮門繼續(xù)尋找。
出了宮門不一會,便發(fā)現(xiàn)司馬丕一溜小跑回到了芷宮,像是從北面學(xué)館方向過來的。
這兩日學(xué)館師傅告假,他怎會從那邊過來,還鬼鬼祟祟的,難道是和聃兒在一起?
褚蒜子心里泛起嘀咕。
她又想起了那日學(xué)館門口的一幕,司馬丕像個將軍一樣指揮著自己的兒子屁顛屁顛的,真是可氣。
還有,圣上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去偷偷約見慕容恪,一定是芷宮的那位賤人告訴了成皇帝,成皇帝再告訴了司馬岳,害得自己無地自容。
一定是她,因為那日在驛館門口,就只有杜芷岸看見過自己,記得她當(dāng)時還假裝好人答應(yīng)幫自己保密!
“好,暫且先由著你,過些日子,讓你知道本宮的手段!”
褚蒜子惡狠狠的朝著芷宮啐了一口。
“聃兒找到了沒有?”杜芷岸心里著急,劈頭就問。
司馬丕興高采烈地說道:“找到了,就在道宮!”
“你怎么知道?”
“自那日祭陵回來,圣上就再也沒去過道宮,聃兒卻去過兩次,還悄悄告訴我說,里面的兩個道童真可憐?!?p> “真可憐,這是什么意思?”
司馬聃道:“他沒說!不過,孩兒看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所以,料定他應(yīng)該在那。我告訴他,皇后正在找他,他便悄悄溜出來,分頭離開,還讓孩兒給他保密?!?p> 芷岸疑道:“這孩子,在搞什么鬼?”
“聃兒,跑哪里去了?讓母后好找!”
褚蒜子內(nèi)心惱怒,照以往的秉性,必定要大加訓(xùn)斥一番,但兒子現(xiàn)在已是儲君,今后還有很多事情要著落在他頭上,馬上換作一副慈母的樣子。
司馬聃之前對母后是愛懼交加,她常常責(zé)罰自己,但是在宮內(nèi)又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彌補(bǔ)了父皇的角色。
現(xiàn)如今,則是恨懼交加,窗欞間窺探到的秘密,她對父皇的決絕,對錢太醫(yī)的難言之隱。
這些,讓他對自己的娘全然拋卻了母慈子愛的幻想,只剩下無法改變的血緣關(guān)系。
“孩兒看父皇難受,便想去傳太醫(yī),結(jié)果看見太醫(yī)去了寢宮,也就放心了,便四處走走,讓母后擔(dān)心了?!?p> 司馬聃微笑著,淡淡的說道。
他極力想掩飾自己,然而畢竟還是孩子,要想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那要經(jīng)過一番閱歷,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淀才能修行好。
果然,褚蒜子追問道:“你臉色怎么不對,眼睛也紅腫,哪兒不舒服嗎?”
“沒事的,剛剛一陣風(fēng)起,被塵土迷了一下,癢得很,便使勁揉了揉,父皇醒了嗎?”
“醒了,叫你過去呢,說是有話說。”
“好,孩兒這就過去?!?p> 母子二人邊說邊走,已經(jīng)到了寢宮門口,褚蒜子突然問道:“聃兒,父皇剛剛和你講了什么?”
“嗯,父皇是在講司馬家列祖列宗開元以來拓土開疆的故事?!?p> 司馬聃信口這么一說,這是他在窗欞下偷聽到的,卻正好也消除了褚蒜子的疑問。
說完,便疾步而入,生怕褚蒜子追問,要再問一句的話,可就露餡了。
康帝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即將接替自己的大晉皇帝給盼來了,這些年,對他的照顧和教導(dǎo)太少,少得連自己都覺得慚愧。
如今,彌留之際,他要好好彌補(bǔ)這一切。
他相信,父子之情,血濃于水,他會諒解自己的。
“聃兒,還接著剛剛的話題,對于桓溫,父皇從前就與他交往不多,并不親近,估計他對父皇也如此。然而不得不承認(rèn),他智勇過人,是一個能安天下之將才。”
康帝欲抑先揚(yáng),大贊特贊桓溫,然后又說道:“然而,他是成皇帝的人,對成皇帝感情很深,他或許只鐘意于丕兒。你對他沒有任何恩情,恐怕今后他對你未必會……”
康帝咳嗽了幾聲,換了個方向。
“所以,父皇這兩年,對他沒有任何褒獎,更沒有提拔重用,甚至也懶得和他說說話,談?wù)勑摹>褪窍氚堰@份人情留給你,你將來要好好重用他。”
“父皇,孩兒也相信姑父的為人??墒呛恒露?,毫無經(jīng)驗,且又有母后臨朝,顧命輔政,如何重用,還請父皇明示!”
康帝知道司馬聃的難處,而他自己也很尷尬。
從娶了褚蒜子開始,自己就被她操控,尤其是皇兄駕崩后,他更感到慚愧,受了褚蒜子迷惑,辜負(fù)了成皇帝臨崩前的囑托。
不奪官不問罪的承諾不僅拋之腦后,反而將桓溫的毛羽折損殆盡。
事到臨頭,自己的兒子即將登基,要趕緊讓他重生羽翼,為司馬聃遮風(fēng)擋雨。
“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首先是要保護(hù)他,可以讓他遠(yuǎn)離這京師漩渦。這樣,讓他既能發(fā)揮所長,為大晉干一番事業(yè),又能有一定的實力。萬一將來京師有事,他還能作為朝廷的屏障,作為你的屏障?!?p> 至于具體如何安排,他讓司馬聃今后私下先和何充商量一下,他老成持重,應(yīng)該會有定奪。
康帝言罷,只覺腹內(nèi)一股灼熱,像是要燃燒,緊接著渾身火辣辣的,額頭大汗淋漓。
“父皇,你怎么了?孩兒去傳太醫(yī)!”
康帝一把拉住,阻止道:“不行,父皇必須要把最后一件事交待完,不想留有遺憾,這件事不說不行……”
“呃、呃、呃!”
康帝表情十分痛苦,用手指著案幾上的銀盤,司馬聃趕緊將里面的冰塊舀了一些盛到玉碗,喂著康帝飲了下去。
“最后,父皇還要說說你母后……”
冰水沁人心脾,康帝忽又冷靜了下來,至于褚蒜子,康帝欲說還休,擔(dān)心將褚蒜子的嘴臉揭發(fā)出來,會在兒子心里留下陰影,難免被褚蒜子察覺。
依她六親不認(rèn)的習(xí)性,很有可能對兒子都會不利。
這些年,看起來褚蒜子對司馬聃的照料很多,其實回想回想,不是那么回事,否則司馬聃也不會動輒就溜到芷宮去玩,應(yīng)該就是躲著褚蒜子。
世上哪個孩子不喜歡黏著母親,可司馬聃對褚蒜子不這樣,他怕她,他不喜歡她。
褚蒜子的精力都放在那張臉上和那雙不安分的心上,看來還是不說的好。
此地?zé)o聲勝有聲,其實他不說,司馬聃在窗欞外已經(jīng)聽得真真切切,看得明明白白。
“父皇,母后怎么了?”
“你母后她、她。”
康帝突然停下不說了,朝外面努努嘴。
司馬聃站起身,悄悄向門口走去。
果然,門外還有自己剛剛站過的窗欞下,王內(nèi)侍和銀兒貓著腰,正在豎著耳朵。
司馬聃猛地打開門,王內(nèi)侍一不留神,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手中的銀盤咣啷啷砸在地上,盤中的壺里,水汩汩流了出來。
窗戶下的娟兒聞聲趕緊蹲在地上,假裝在拾掇盆栽。
“太子爺,奴才該死,奴才是想給萬歲爺送些冷酒過來,以備不虞?!?p> 王內(nèi)侍搶先說話,想堵住司馬聃的嘴。
“什么都不需要,都給我滾!”
二人嚇得抱頭鼠竄。
康帝痛苦的擠出一絲笑意,夸贊道:“聃兒就是比父皇有骨氣,父皇若早些就能這樣,也不至于淪落到現(xiàn)在這副光景。”
得到父皇的肯定,司馬聃很高興。
“不過,聃兒要記住,即便登上九五之尊,貴為君王,但還是離不開這些低賤之人服侍。別小看他們,他們有他們的用處,關(guān)鍵時刻,還能派上大用場。”
司馬聃不理解,這些小人物能派什么用場?
“特別是銀兒,你要留心,她是父皇從你祖母那里討過來的。對他們,要學(xué)會恩威并用,軟硬兼施!”
“嗯,孩兒謹(jǐn)記在心?!?p> 司馬聃回道,但是他此刻沒有領(lǐng)會,父皇為什么要特別提及侍女銀兒的出身。
直到后來才明白此番話的深意,銀兒不是一般侍女!
“聃兒,父皇無能,治不了國,也管不了家,又未能好好教導(dǎo)你。父皇快不行了,希望你早日親政,乾綱獨(dú)斷,禁止后宮干政,做一個大晉的明君圣主!”
“孩兒不敢忘記!”
“只可惜父皇將死之時,才明白了這個道理,讓他們一個個都被她收買了,對你母后惟命是從。不過父皇也不是一無是處,關(guān)鍵時刻,幾個道童還是派上了用場,雖然最終敗在了桓溫的手里?!?p> 康帝想著想著,還是沉浸在無法挽回的過往之中,暗自垂憐。
正自傷感間,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直,喊了一聲:“不好,童……!”
余話未及出口,便昏了過去。
“父皇!”司馬聃痛徹心扉
康帝三年君王生涯,糊涂昏聵,軟弱無能,臨崩之際,卻靈光乍現(xiàn),做了唯一一件正確明智的決定。
何充和司馬聃正是按照這個思路,力主桓溫遠(yuǎn)離京師,給桓溫指向了一條人盡其才而又布滿荊棘的道路。
這樣做,開啟了桓溫暗潮洶涌卻又波瀾壯闊的征途,也將大晉引向了跌宕起伏步步驚心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