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桓溫前來巡視,言川和桓沖便興沖沖趕來稟報,見二人臉上的神情,應(yīng)該是大有收獲。
劉言川騰的下馬,笑呵呵跑了過來。
“恩公,怎么樣,還滿意吧?弟兄們干勁十足,百姓也熱火朝天。這樣下去,不出三年,就是建康城里也挑不出你這樣的大莊園主,咱就要發(fā)財了?!?p> 桓沖也欣喜道:“早知這樣,咱們當(dāng)初就該這樣干,既能減輕百姓的稅賦,還能練出更多的士卒。”
“還有呢,恩公,這才是個開頭,聽說這里吃香的喝辣的,還能練一身武藝,十里八村的不少人都來投奔,勢頭一發(fā)不可收拾?!?p> 桓溫嘆道:“若不是北伐長安,元?dú)獯髠?,被逼無奈,朝廷又讓咱們自生自滅,我們也不想如此。這般耕作,辛苦了兄弟們!”
“不辛苦,不辛苦!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總比被人掐著脖子強(qiáng)!”
大總管袁真看到了希望,滿心歡喜。
桓溫笑道:“袁真這話,說到我心里去了。受制于人,不如自力更生。我在想,即便圣上親政了,恐怕荊州也不會降下甘霖雨露,說不定還會電閃雷鳴,烏云密布。”
一句話,莫名其妙,大伙聽得怪怪的,心里有些隱隱不安。
桓溫會意,又改口言道:“兄弟們,不管朝廷怎么樣,別人怎么想,咱們干好咱們的就行!手中有兵,倉里有糧,荷包有錢,咱誰也不懼!”
一句話,又鼓舞了士氣!
和眾兄弟用罷中飯,桓溫心血來潮,想到此地距離襄陽不遠(yuǎn),便萌生出一覽勝境的想法。
眾人爭著要去,桓溫也想讓大伙散散心,歇息歇息,便留下袁真和石虔坐鎮(zhèn),帶著桓沖、言川和袁宏,在一幫衛(wèi)卒的簇?fù)硐拢s往襄陽。
襄陽之行,本是游覽,卻讓桓溫查訪到了一條重要的線索……
襄陽乃歷史名城,漢水穿城而過,境內(nèi)歷史遺跡甚多,尤以三國時期為最。自昭烈帝劉備三顧茅廬,諸葛武侯隆中對開始,襄陽便成為三國鼎立發(fā)軔之地;
大晉中朝時,羊祜鎮(zhèn)守襄陽,隨后杜預(yù)上奏滅吳方略,襄陽則又是大晉滅吳、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發(fā)源地。
桓溫一行日暮方至襄陽城,并未亮明身份,驚動當(dāng)?shù)乜じ?,而是喬裝打扮,作游客之狀。
當(dāng)晚眾人便投宿客棧,乘夜雇了一條畫舫,游覽起漢江。接著,在一處夜市下船,品嘗當(dāng)?shù)睾吁r和特色美食。
言川不改嗜酒本性,悄無聲息的搞來一壇子當(dāng)?shù)厥止ぷ鞣坏纳⒕?,和桓沖二人對酌起來。
看二人這么歡快,桓溫也起了酒興,反正是游景散心,左右也無事,便痛飲了起來。
飲至酣處,憑欄凝望,一鉤彎月映在川流不息的漢水中,感覺觸手可及,不一陣子,又被船兒行進(jìn)的水波打碎了。
流水無聲,歲月無痕,轉(zhuǎn)眼圣上即將親政,朝廷會何去何從?北方雖然和親,表面看來是風(fēng)平浪靜,但燕趙絕不會泯卻恩仇,暗自還在角力,這對大晉,對皇帝,是喜還是憂?
想起和親,桓溫不由得又想起了慕容婉兒。
她是幸福的,身為大燕公主,深得父王和哥哥們的寵愛;
可她又是悲哀的,高高在上,卻連自己的婚嫁都做不了主,最后淪為燕趙博弈的犧牲品!
成為石遵的妃子,這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的結(jié)局,而她的夢想,是寧可委身下嫁,成為她心中元子大哥的小妾,可自己卻無情的拒絕了。
婉兒今日的悲劇,難道自己脫得了干系?
漢水流逝,但它愿能帶走人間所有的后悔和埋怨,沖刷塵世所有的悲苦和哀愁!
殘酒中一覺醒來,門外白雪皚皚,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原來昨夜居然下了通宵的大雪,眾人都未察覺到。
乘雪登山,倒是不錯的選擇,桓沖詢問起客棧的老板。
“掌柜的,這附近一帶可有名山,我等要去逛逛?!?p> “客官,你可問對了,城南便有一座名山,稱作峴山,那可是大有來歷,山雖不高,遺跡俯拾皆是?!?p> 桓溫一聽峴山二字,似乎在史書中讀過,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出處,便過來聽掌柜的介紹。
峴山得名于上古的伏羲,據(jù)說伏羲死后葬在襄陽境內(nèi),身體化為形狀似足跡的群山,橫亙襄陽。上峴叫萬山,中峴叫紫蓋山,下峴叫峴首山,因山小而險,故稱之為峴山。
桓溫突然記了起來,便問道:“對了,山上是否有一塊石碑,叫墮淚碑?”
“客官看樣子是來過,沒錯,原來叫羊公碑,是百姓們憑吊大晉征南大將軍羊祜之碑。羊祜死后,每逢祭日,周邊百姓都來祭拜,睹碑生情,無不流淚。后來,他的繼任者,也就是大晉名將杜預(yù),把它改稱為墮淚碑。”
桓溫異常興奮,驚喜道:“走吧,咱們也去憑吊一下羊公祜。”
二話不說,扭頭便走,之所以迫不及待,還因?yàn)槎蓬A(yù)此人乃是杜芷岸曾祖,杜艾的祖父。
幾人踏著碎瓊亂玉,冒雪登山。所幸,大雪漸停,尚未到雪融時分,山路還好走些。
桓溫當(dāng)先,漫步在深幽的山道。此時,天空是淡的,云朵是黃的,偶爾還飄著零星的飛雪。
山下,一汪湖泊,閃著晶瑩的綠光,湖畔林草豐茂,俯仰之間,已覺時光冉冉,千古悠悠。
邊登山路,邊駐足欣賞,不知不覺已至墮淚碑前。大雪紛揚(yáng),遮住了行人祭拜的足跡,碑前的果品還有松針露出了崢嶸一角。石碑上端的兩角光滑溜溜,足見祭拜之人的誠心所致。
桓溫是這場雪后第一個來祭拜之人,虔誠的鞠躬致敬,獻(xiàn)上祭品。
他知道羊祜的大致經(jīng)歷,細(xì)想起來,和自己竟有頗多相似之處。
當(dāng)年,羊祜坐鎮(zhèn)襄陽,都督荊州諸軍事,這點(diǎn)和自己相同;
其后十年里,屯田興學(xué),以德懷柔,深得荊州軍民之心,這也和自己相同;
羊祜一面繕甲訓(xùn)卒,一面籌錢積糧,做好了討伐東吳的準(zhǔn)備,在東吳名將陸抗過世后上表伐吳,卻遭到朝廷反對,這也和自己大致相同。
而不同的是,自己在旨意到來前就開始伐蜀,而且伐蜀成功。
后來,羊祜郁悶之下,抱病回到都城洛陽,同年病故,臨終前舉薦杜預(yù)自代。
這一點(diǎn),他就不敢猜測了,但愿自己不會如此郁郁而終。即便死了,也要北伐功成,滅了燕趙秦,一統(tǒng)中國,方能長眠!
羊祜是憂愁而死,自己鬢角上也初染雪霜,剛至中年,就顯老相,怎不愁煞雄心?
歲華漸晚,自幼年的洛陽遠(yuǎn)郊,到少年時的青徐二州,南下建康宣城,西至荊州蜀地,漂零漸遠(yuǎn),可大事未成。
回首山道,磴古松斜,崖陰苔老,滿是清愁。
轉(zhuǎn)首間,目光落在了腰間的問天劍上,這是從瑯琊山淮南王劉長古墓中借來的,若非誤打誤撞發(fā)現(xiàn)那座古墓,誰能知道劉長的真實(shí)作為?
而羊祜身死,英名未滅,萬古長青。是因?yàn)橛羞@墮淚碑存在,后世之人永遠(yuǎn)都會銘記在心!
自己呢?
身死之后,留給后人的到底是英名還是惡名,還不是掌握在朝廷那些執(zhí)筆之人手中!
執(zhí)筆之人心正,自己或許還能名正,若他們心邪,自己功績再多,也是惡名!后世之人誰能知曉?
何不效仿古人,來個沉碑自名?
有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桓溫心想,待下山之后,尋個巧匠,刻塊碑,鐫刻自己至今以來的功業(yè)。
萬一將來遭受不白之冤,也可讓后世之人有機(jī)會讀到這塊碑,為自己正名!
碑是立于山上,還是沉于山谷?
桓溫想起了詩經(jīng)中的兩句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對,刻兩塊碑,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焉知此后不互為陵谷乎?如此,自己的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
桓溫豪情頓起,追賢訪哲,吟詠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dá)勝士,登此遠(yuǎn)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yīng)登此也?!?p> 諸人不知桓溫為何忽而墮淚,忽而歡笑,忽而惆悵,忽而慨嘆,只當(dāng)是瀏覽勝境美景,抒發(fā)情感所致,便跟隨著下山了。
哪知桓溫神情彷徨憂郁,竟然走錯了道,明明是從東邊上的山,卻從西邊下了山。
直至半山處,才發(fā)現(xiàn)路不對,也只好如此了,下山總歸能找到客棧所在,路還好走些。
來至西山腳下,發(fā)現(xiàn)沿著山麓,有一個村落傍山而建,大概也就二三十戶人家,均是就地取材。山石壘砌的屋墻,山木和茅草苫搭建的屋頂,暮煙四起,雞鳴犬吠,戶庭潔凈,錯落有致,世外田園一般。
巧了,村口就有一個漢子正用鐵釬在鑿刻石碑。
桓溫大喜,便掏出銀兩,說明來意,交代了所刻的碑文。漢子言語不多,沒有二話,手腳還挺利索,答應(yīng)次日一早便可來取。
桓溫問了一下來時的客棧,方知要繞過半座山,徒步少說也要一個多時辰,且天黑泥濘難行,于是便打算在這靜謐的村落歇上一晚,明日雇人扛上石碑上山,辦妥之后再沿東山而下。
村尾處,有一爿農(nóng)家臨時建的幾間空屋暫以租賃,因大雪封山,恰好沒有行客,雖然簡陋,避寒尚可。
房主是一個清癯的老叟,看樣子已近古稀之年,眼不花,耳不聾,健談得很。隨便給上一點(diǎn)銀子,不僅可以借宿,而且還供應(yīng)飯食。
安頓完畢,也無處可去,桓溫便和老叟攀談了起來:
“老翁古稀之年,怎不怡兒弄孫,頤養(yǎng)天年,還這樣勤快?”
“唉,老朽幾個兒子在外做點(diǎn)小買賣,孫子在郡城當(dāng)兵吃糧,屋里男丁少。幸好老朽手腳還能動活,就守著這幾間屋,賺些銀兩,貼補(bǔ)家用?!?p> “哦,老當(dāng)益壯,老翁令人欽佩!”
“客官過譽(yù)了,也是掙口飯吃,不給兒孫添累罷了?!?p> “老翁貴姓?”
“免貴姓冉!”
“姓冉,這個姓氏蠻稀罕的?”
這個姓氏,讓桓溫馬上就想到了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