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學著劉言川的口吻,決心要教訓一下心胸狹隘的老妖婦褚蒜子。
“陛下,臣以為此計可行,太后是被仇恨遮住了雙眼,而不見泰山,錯過這樣的機會,會留下萬古罵名!”
桓溫不僅高聲駁斥,而且詞語誅心。
“你、你……”
褚蒜子花容變色,俏臉扭曲變形,煞是恐怖。
“桓溫,你大膽,敢詛咒哀家!”
桓溫毫不回避,正色答道:“臣并無詛咒之意,臣只是據(jù)理力爭,據(jù)實而言,臣胸襟坦蕩,不帶任何偏私?!?p> 一句話更讓褚蒜子勃然大怒,只覺得身上的肉在突突的跳,眼皮也不聽使喚,眨個不停。
可是,一時間,她又理屈詞窮,說不出話。
忠心護主的武陵王跳了出來,手指桓溫,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出言不遜,敢諷刺太后。”
“桓溫,你以下犯上,該當何罪?”褚華也憤憤不平,做攘臂狀。
朝堂又爭吵了起來,鬧哄哄的。
穆帝一拍御案,斥道:“夠了!這是式乾殿,不是秦淮大街的酒肆,你們這般鬧將,視朝廷綱紀為何物?視大晉法度為何物?把朕置于何處?桓大將軍就事論事,何來的攻訐之語?何來的偏見私仇?”
這聲怒吼震住了所有人,包括唯我獨尊的褚蒜子。
“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朝堂議事,難免有個意見相左的。一方說可行,一方說不可,也是常事。既然諸位愛卿各執(zhí)己見,那就先緩一緩,看看冉閔的動向再議。好了,今日就到這,散朝?!?p> 穆帝一揮袍袖,徑自回寢宮而去,留下了怔怔發(fā)呆的褚蒜子。
要擱往常,穆帝都是先征求她的意見,然后再恭送她先回寢宮的!
從她問及和冉閔的私交起,桓溫就預計,褚蒜子會橫加阻攔,果然如此,事情雖未當堂成行,但自己內(nèi)心已有計劃,并不會耽誤。
更大的收獲是,這一次朝會,狠狠的羞辱了她,叫她無地自容。
她長年累月蟄居深宮,背后算計,暗害別人,今日也嘗到點苦頭,遭到點報應,希望她能收斂些,不要處處橫生枝節(jié),阻撓親政。
當然,桓溫也有一點點泄憤之意,是要她明白,不是人人都可以肆意打壓的,不是人人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間的。
走出大殿外,桓溫仰頭望天,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到了宮城門,早就守候在外的言川迎了上來,問東問西,得知桓溫當面頂撞了老妖婆子,咧嘴呵呵笑個不停,覺得特別解氣。
“怎不見郗超?”
“他說要回晉陵郡探望,還帶走了一百衛(wèi)卒?!毖源ɑ氐馈?p> “回家探父帶這么多人,這小子也學會擺譜了!”
桓溫佯嗔道,忽然一個畫面閃在眼前,啞然失笑??磥硭且蕴礁笧槊?,行打家劫舍之實,只怕這個老財主又要出血嘍。
邊笑著,邊想著郗愔在府里操著算籌精打細算的憨態(tài)。
“恩公,咱們現(xiàn)在去哪,回館舍還是回府上?”
“走,去秦淮大街逛一逛。”
言川不解,大街要晚上才熱鬧,現(xiàn)在才是未時,有什么逛的?又不敢多問,轉(zhuǎn)身跟著,還打了個響指,不遠處十幾個健卒隨即起身,若無其事,分成前后陣,三三兩兩一路隨行。
桓溫默默念叨著桓沖所說的地址,走街串巷,七拐八繞,視線中出現(xiàn)了一幢庭院。
這是一出兩進的院子,占地不大,裝飾一般,外墻也陳舊些,不過位置很好,鬧中取靜,距離秦淮大街鬧市還有夫子廟學宮均不甚遠。
言川見他四處打量,不知何故,還以為是要賃下這家宅子,開什么買賣。
細細看來,又不像,哪有桓溫這樣偷偷摸摸扒墻窺隙的租客?全然是一副賊偷的行徑!
只見桓溫來至正門處,透過門縫,想偷眼觀瞧,奈何有影壁墻阻隔,什么也看不見,但卻能聽到院內(nèi)有話語聲還有讀書聲。
他彷徨無計,忍耐不住,便真像做賊一樣,繞至巷口處,示意言川蹲下。
言川完全懵了,不知這是要唱哪一出,只得乖乖蹲下。
桓溫踩著他的兩肩,言川慢慢站起身,桓溫順勢一縱,攀上墻頭,向內(nèi)張望。
循聲望去,只見一丫鬟打扮的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旁邊案幾上放著幾盒點心,不安分的手,不停拿出一些塞到嘴里。而院墻下,開出一個不大的菜畦,里面泥土稀松,應該是剛剛打理過。
一個婦人正在一旁專心致志的播撒,樣子像是在種菜。
“公主,歇會吧!”
“快了,快了,一會就好了?!?p> 桓溫很驚訝,這家主仆倆怎么掉了個兒,丫鬟很愜意的躺著,吃著,而主子卻在忙著農(nóng)事。
而主仆二人不曾發(fā)現(xiàn),她家的老爺正在費力的扒著墻頭偷窺。
而讓桓溫更覺詫異的是,桓熙從屋中走出來,手里竟然抱著一本書,邊走邊搖頭吟誦。
他在納悶,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家人都非同往日,大相徑庭。難道有了什么變故?或是受了什么刺激?
不過,奇怪雖奇怪,但桓溫內(nèi)心里還是很欣慰的。
以往的南康不是這樣的,她連韭菜和麥子都分不清,活脫脫一個不事稼穡五谷不分的皇家公主,如今卻親手種上了菜,變得賢惠懂事。
兒子從來都厭倦書本,專一游手好閑,好逸惡勞,現(xiàn)在卻在認真讀書。
如果能早些這樣,何至于現(xiàn)在夫妻情同陌路,父子冷若冰霜?
桓溫默默的注視著,心口一陣酸楚,心疼起南康。
從嬌生慣養(yǎng),集萬般寵愛于一身的堂堂公主,能像今日這樣自食其力,其中經(jīng)歷著多少往事?
是對自己徹底失望了而拋卻了昔日的夫婦之情,還是她真正看清了從前一直誤信的褚蒜子的真面目,從而選擇了離群索居,隱于這靜寂的孤院之中,獨自陪伴著兒子。
為夫為父,桓溫捫心自問,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承擔著這份責任。
但南康處處向著褚家,向著庾家,還幾次向他們通風報信,害得自己身陷危地,故而夫妻情感逐漸疏遠了。
直到在荊州,桓玄險些中毒夭折,自己揚起的一巴掌徹底結(jié)束了十多載的夫妻情誼。
是自己的耐心不夠?還是付出不夠?
桓溫琢磨著,思索著,覺得都不是!
若是尋常的人夫人父,白日掙些家用,晚上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享受天倫之樂,照樣其樂融融。
可自己不是尋常的人夫人父,而是懷揣理想,胸有大志的雄杰,要為家國,為蒼生慨然請命征戰(zhàn)沙場的豪俠。
自己要做的,是為了能讓更多的婦人和孩子享受眼前這樣的寧靜!
從被叛軍流民裹挾北上,就注定自己這輩子是回不到尋常的百姓之家,注定自己成不了這個小小庭院中的主人!
這樣挺好!
桓溫壓住想要進去的沖動,彷徨良久,最終決定,還是不要打破這種氛圍為好。而且,里面的人未必歡迎他。
他輕輕擦拭了眼角的清淚,只覺雙臂發(fā)麻,想松手下來,卻聽到了桓熙的一句問話,讓自己心生疑慮,擔憂起來。
“娘,今日天還未亮,孩兒又聽到院子里啪一聲,是不是又有人給咱家送錢送糧來了,到底是誰這么好心呀?”
“娘也納悶,咱們在這又沒有熟人,再說也沒人知道咱住這里,究竟誰老是來送吃的送用的,也不留個名姓?”
桓溫屏聲偷聽,見再無下文,便跳了下來,心情沉重。
“言川,你告知鐵漢,讓他得空時,派兩個兄弟留意這宅子,不要讓人傷害到他們!”
“恩公,這里住的是何人,干嘛要咱們保護?”
“是南康母子!”
劉言川一聽,張大了嘴巴,難怪桓溫眼里還有余濕,他還是割舍不下這對母子。
而桓溫心里,是對那個常常來送錢送糧的人產(chǎn)生了興趣。
他究竟何意?是善是惡?
老實單純的南康不會上當受騙吧!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直到后來,鐵漢他們終于查訪到,送錢送糧之人竟然會是銷聲匿跡多年的他……
“爹,孩兒來看你老人家了!”
郗超恭恭敬敬的跪下磕頭,給父親郗愔請安。
“超兒,快起來,讓爹看看。”
郗愔對家中獨子嘴巴上很兇,內(nèi)心里卻疼愛有加。
“怎么?看起來比爹爹還老,是不是桓溫那廝給你苦頭吃了?爹找他算賬!”
“爹,你說啥呢?大將軍對孩兒好著呢!孩兒跟隨大將軍東奔西走,餐風露宿,當然要吃苦受累,哪像爹爹無所事事,自在快活,越來越年輕了!”
“你小子,無事獻殷勤,準沒好事!說吧,又遇到什么難處了?”
郗超便把桓溫這兩年的經(jīng)過說了一下,最后直奔主題,想要借些錢,充作軍餉。
“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喏,給你?!臂瓙纸忾_隨身攜帶的鑰匙。嗔怒道。
“庫房在哪里,你輕車熟路了,要多少,自己走時去取吧?!?p> “還是爹好!”
“唉!爹爹是一個銅板掰作兩瓣,省吃儉用。你倒好,揮金如土,真是一個敗家的玩意?!?p> 郗超陪著郗愔一起用了中飯,便急著要趕回去,連一宿都顧不上住,郗愔也不強留。
“爹,孩兒告辭了,你老當心身體,多保重,孩兒下次來看你,又不知何年何月了?!?p> “好了,咱家的超兒現(xiàn)在好歹也是征西幕府的府椽,公務繁忙,爹能理解。不過,你是文臣,不善戰(zhàn)陣,記得不要逞能,要遠離疆場。爹就你一個兒子,將來還要靠你養(yǎng)老送終呢?!?p> “爹,你壽比天齊,別早早就胡思亂想?!?p>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你沒聽過嗎?而且,爹爹還不是神龜。別的,爹爹也不要多囑托,還是舊調(diào)重彈,再啰嗦一句?!?p> “爹爹請說?!?p> 郗愔幽深莫測道:“超兒,對于你桓溫叔叔,你要十分當心,爹怕他劍走偏鋒,把你引入歧途,到時候悔之晚矣!”
郗超一驚:“爹這話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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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公子郗愔不善軍政,卻自詡識人,或許正是因為年輕時和桓溫相處日久,讓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什么,究竟桓溫今后會不會是他想象的那樣,他又會如何應對,且請關(guān)注,且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