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看似正常又突如其來的軍令,讓滿堂之人目瞪口呆,他們的內(nèi)心里分成兩種聲音:
“大司馬真的敢殺他?”
“姓褚的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兩名衛(wèi)卒得令,昂首挺胸,氣勢洶洶,將褚華連拉帶扯,朝外便拖。
褚華沒想到,還是沒躲過去軍紀(jì),可他更是萬沒想到桓溫還真敢殺自己。
這不是鬧著玩的,這是洛陽,不是建康,劊子手鬼頭刀一揮,自己就什么都沒了!
人世間,他留戀的還有很多,一樣都舍不得舍棄,比如軍權(quán),比如美色,比如姐姐的大計……
只要有欲望,人就不想死,再兇惡的人,其實也怕死,不過是沒有碰到真正的死神!
而現(xiàn)在,真正的死神就站在自己面前!
這時候再死扛,那就真是活膩味了,哪怕有一絲機會,都要爭取。
“大司馬饒命啊,末將有罪,罪不至死,望大司馬開恩!”
褚華一反常態(tài),聲淚俱下,磕頭作揖,求饒不止。
果然是色厲內(nèi)荏之輩,往日的驕悍暴戾蕩然無存,癱成一條死狗一樣,不住地乞命。
桓溫默然無語,冷冷的俯視著他,厭惡的鄙視著他。
堂上安靜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視著他倆。
褚華到底是吃過見過的,此時見機不妙,挪動雙膝,跪爬上前,抱著桓溫的戰(zhàn)靴,痛哭流涕,懺悔之狀令人恍惚了。
“大司馬,不看僧面看佛面,末將是圣上親舅舅,太后親弟弟,看在太后和圣上的情分上,饒過我這一回,末將再也不敢了。”
桓溫仍如冰雕一樣,看他盡情的表演。
說來也巧,鮮卑人又救了褚華一命!
褚華此刻已被拖至帳外,歇斯底里,仍不住的叫喊,喉嚨開始沙啞,求饒聲變成了哀嚎聲。
帳外,行刑軍士在砥石上開始磨刀,鐵石摩擦的聲音讓人膽寒,明晃晃的刀鋒透著涼意,褚華已經(jīng)感覺到一陣冷風(fēng)裹挾而來。
“報!大司馬,城東三十里,發(fā)現(xiàn)大隊燕兵,正向洛陽奔來?!?p> 絕望中的將死之人嗅到一線生機,連跪帶爬,扯開嗓子求道:“大司馬,末將愿戴罪立功,求大司馬給個機會?!?p> 桓溫左右掃視了一下,目光在個別地方稍稍停留了片刻,頗有深意。
果然,旁邊的武慶施禮道:“末將愿為褚將軍求情,讓其戴罪立功,以觀后效。”
守將朱序也道:“褚將軍畢竟是國舅之尊,還請大司馬慎重!”
戲做足了,目的也已達到了,桓溫冷冷道:“桓某有持節(jié)之權(quán),殺你小小的褚華也在分內(nèi)之中,但念及你乃國舅,又有眾將為你求情,先留你一命,待圣上定奪?!?p> “謝大司馬不殺之恩,末將愿戴罪立功!”
“哼哼!至于戴罪立功,那就免了,你若立功,不知又有多少將士死難。來人,重責(zé)五十軍棍,押入死牢,嚴加看管?!?p> “末將再謝大司馬不殺之恩!”
“哎呦,哎呦!”
衛(wèi)卒行刑,每一棍都實實在在,打的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剛剛?cè)?,便昏死過去。
劉言川親自端起一盆水,兜頭潑下,褚華竟毫無反應(yīng)。桓溫便道:“停,拖下去,另外二十棍權(quán)且記下?!?p> “朱將軍,鮮卑人還真殺了回馬槍,快,即刻部署守城。言川,咱們上城樓看看?!?p> “恩公,為何要放了那狗賊?”
桓溫笑道:“誰說放了他?只是讓他再多活幾日,而且我今日原本就沒有殺他的意思,只是嚇嚇?biāo)!?p> “果然嚇到了,這小子看起來兇殘,哪知刀還沒架到脖子上便原形畢露,也是個慫包?!?p> 桓溫嘆道:“投鼠忌器啊,我若殺了他,太后護犢心切,痛失弟弟會讓她失去理智,萬一狗急跳墻,做事不計后果,恐怕會對圣上不利?!?p> 劉言川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再者,他之罪名,在死或不死之間,我若將其處死,別人看來,會有挾私報復(fù)之嫌,有損聲望,那還不如留他一命,待回朝后歷數(shù)其罪。他終歸要死,不過是讓他多茍活幾日,咱們也不吃虧,可以提前布局?!?p> “布什么局?”
“你看,武慶和朱序心思活絡(luò),見我在猶豫不決,便知有了轉(zhuǎn)圜之意,所以我稍稍與他們對視一下,他們便開口求了情,既是讓我下了個臺階,他們又示好了褚家。”
言川又疑惑道:“那又怎么樣?”
“以后褚家必定對這二人感念在心,你可知,因我對他們皆有舉薦之情。雖說是滴水之恩,我不以為意,可他們一直銘記在心。今后若有機會,他們會千方百計涌泉相報的!”
“恩公,俺沒聽懂你的意思,今后還會有褚家嗎?”
“凡事當(dāng)未雨綢繆,做最壞打算。我自然是希望這一窩奸毒之人被連根拔起,可萬一要是發(fā)生什么變故,也不得不防?!?p> “俺不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還能有什么變故?”
桓溫漫不經(jīng)心,言道:“這幾日,我老是睡不踏實,常常四更便醒,心跳的厲害。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總覺得有些不安?!?p> 言川搖搖頭,還是不解,也就不再追問。
快至城樓時,突然又問道:“俺突然又覺得褚華方才那番乞命的樣子怪怪的?!?p> 桓溫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說道:“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他方才之求饒的丑態(tài)固然有懼怕的意思,不過其中還夾雜著偽裝,有些做作?!?p> 如果說褚華真的怕死,那怎么還聽說,在虎牢關(guān)還有昨日隘口遇襲,他都是親自沖殺,悍不畏死。
說明這小子狠起來連命都不要,這,又作何解釋?
桓溫心想,不妨等退敵之后,問問武慶便知。
太后昏迷了,銀兒大聲呼救,兩位太醫(yī)急匆匆趕來,一番診視下來,二人對望了一眼,同時產(chǎn)生了疑問!
“不應(yīng)該呀,所開藥方對癥下藥,太后怎會越發(fā)嚴重?莫非不是受涼而致寒氣入侵,是別的什么怪???”
“算了,這時候再去商議病情就晚了,若太后有個三長兩短,你我人頭不保。”一個太醫(yī)言道。
“那該怎么辦?”另一個六神無主,問道。
“重癥當(dāng)需猛藥,加大劑量,再添幾味藥材,先讓太后醒過來,以免圣上怪罪我等無能,然后觀察幾日再說。”
“說得是,說得是,還是兄臺高明!”
二人便合計著開下藥方,急忙回太醫(yī)院準(zhǔn)備。
次日過午,銀兒又溫了湯藥,走進內(nèi)室,太后還是昏迷不醒,錦褥裹得緊緊的,兩只手掌裸露在外,壓在心口。銀兒走近榻旁,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著藥。
銀兒記得,太醫(yī)說了,若是十二個時辰過后還沒有醒來,會再來診視。
看著太后臉色蠟黃,面容憔悴,銀兒思忖著要不要奏報圣上,這時,娟兒走了進來,進門便問:“太后醒了嗎?”
“噓,你輕點聲,太后還昏迷著呢?!?p> 娟兒大大咧咧,動靜很大,嗓門也響,冷冷道:“按理說,這藥要是管用,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差不多醒了,不會真有什么不測吧?”
“別胡說,太后吉人自有天相,要不我去再請?zhí)t(yī)?”
娟兒關(guān)切道:“算了,再等等吧,還沒到時辰,你歇會吧,我來守著?!?p> 銀兒盯了一天,也累了,于是掩上門,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她想起剛剛走得急,還沒給太后擦擦嘴,記得太后嘴角殘留了一些藥汁。于是,在院子里找了一塊絹帕,洗了洗,便朝正堂走去。
來至房門處,伸手一推,便邁腿跨步進來。
就在這一瞬間,聽到里面有隱隱約約說話的聲音,而轉(zhuǎn)眼之間又突然停了。
“咦!娟兒,我怎么聽到說話聲!”
娟兒嗔道:“瞧你這一驚一乍的,哪來的說話聲?是我在哭,在自言自語?!?p> “哦!難怪有聲音,你哭什么?”
“人家是擔(dān)心太后有事嘛,所以忍不住哭出聲來,你別取笑我?!?p> 銀兒笑道:“哪能呢,那是說明你對太后情誼深,太后若知道,一準(zhǔn)會很欣慰的,沒白疼你?!?p> “你怎么又進來啦?”
銀兒舉起手中的絹帕:“喏,忘了給太后擦擦干凈了。”
“看你,毛手毛腳的。”
銀兒動作利索,一會便擦拭干凈,直起身,轉(zhuǎn)頭便走。這起身轉(zhuǎn)頭之間,銀兒無意中又掃了一眼褚蒜子,還是一動不動,還是老樣子。
可不知怎的,覺得此時的太后有點不對勁,褚蒜子此刻的樣子和剛剛幫她喂藥時的姿態(tài)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樣,可是又說不清差異在哪。
銀兒搖搖頭,腦海中在思索,腳下的步伐不自覺慢了下來,還在傻愣愣的回憶著。
“銀兒,怎么啦?瞧你那傻樣,魔怔了?”
“沒什么,沒什么,你好好伺候著?!?p> 銀兒出了門,思緒還在飛轉(zhuǎn),太后身上好像是多了一件物什或者顏色什么的。
是什么呢?
算了,或許是自己眼睛花了,這幾日實在是太累了。
“參見陛下!不知召喚老臣有何吩咐?”
何充年邁,精力也不如前,穆帝很關(guān)懷,許其不必例行參加朝會,有事時再臨時垂詢告知。
“老尚書快請坐,朕是想?yún)⒃L明皇帝成皇帝時的政事,可惜年代久遠,滿朝之中唯有愛卿年高德劭,也只有你一人應(yīng)該知情?!?p> “陛下問對了人,老臣經(jīng)歷五朝啦,好的品嘗過,壞的也經(jīng)歷過,說起來就話長了,陛下為何急著,咦?”
何充愣了一下,看了穆帝一眼。
“陛下圣容倦怠,臉色浮腫,眼睛也稍失光彩,莫非這幾日還在通宵達旦忙碌?”
“嗯,這幾日是勞碌了些,廣陵王剛剛落葬,洛陽又起戰(zhàn)事。大司馬方才來信了,估計一兩日內(nèi)就可凱旋。信上說了,回來要奏請繼續(xù)推行新政。朕經(jīng)驗不足,擔(dān)心有失,只好提前先準(zhǔn)備起來。”
何充道:“新政不是在推行嗎?老臣記得,主要有兩條,肅貪、節(jié)流,成效顯著,他還有什么高招?”
“有啊,開源!這是重中之重,就是要清查莊園,還地于民,所有豪門大族不得圈占山林川澤,不得蓄養(yǎng)家奴,不得隱瞞藏匿?!?p> “陛下,老臣經(jīng)歷了幾次新政,其中尤以開源阻力最大,不說別的達官顯貴,就是宗室的幾位王爺就難以撼動。積習(xí)已久,難啊。”
穆帝堅定道:“哼,再難也要動動,要是拒不悔改就逐出宗室,廢黜王爵,他們一動,其余之人還不乖乖就范!”
這幾日,穆帝查閱了南渡以來所有的新政,的確有頗多借鑒之處,只可惜,最后要么是人亡政息,要么是阻力太大草草收場。
思來想去,當(dāng)下的新政遠遠不夠,還要重新構(gòu)筑,這一回要排除任何阻力,力推到底!
言至此處,穆帝憤然擱筆,振衣而起,望著窗外濃濃的暗夜。
他期盼著,等桓溫回來,不僅所有的案情大白于天下,大晉的夜幕也將褪去,迎來曙光,迎來朝暉!
可是,曙光沒來,朝暉沒來,等來的卻是死神!